难以名状的饥饿感将我睡眠中拉扯出来,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离开。看看手机,十二点。才吃过晚饭不久,何以会这么饿?算了,总之要吃点什么。
穿好衣物来到客厅,妻正坐在餐桌前,望着空荡荡的桌子发呆。
“怎么不睡?”我拉开凳子,坐在她对面。
“馋。”妻咂咂舌。“你怎么也不睡?”
“饿。”我说。
“才吃过晚饭。”妻有些疑惑。
“但是饿,胃里空荡荡的,像是有人把胃拿了去。”我说。
同妻相识是在年初。家里安排相亲,同妻在一家咖啡馆见了面。我对妻可以说是一见倾心:两人性格相似,喜欢的东西也大同小异。天也能聊到一起。无论从何种角度看,都像是命中注定般契合。
约过几次会之后,迅速敲定了婚期。本想再拖一阵子再说,但父亲不肯:“老大不小的人,结婚严紧,结了婚再恋爱也不迟。”
好在妻并不反对,“基于现实因素,结婚对象是你,我很乐意。”
双方父母出资买了房,暑假时候结了婚。六月六号。
婚后两人忙着购置一同生活所需物品,——两家的大人竟同时粗心得忘了这些东西,我们对此抱怨了许久——布置完家,暑假已经结束。只好蜜月也来不及度就投身忙碌的工作之中。
妻对饮食健康很注意,而且手艺很好,因而我从未生出过吃零食的想法。一次也没有(本来也不怎么喜欢那东西)。所以现在的冰箱里空空如也,除了一堆生菜,能吃的东西唯有半个当除臭剂用的橙子。
我热了两杯牛奶,同妻子喝下。胃却毫无感觉。
妻似乎有同感。“第一次这么馋,同你结婚以来。”我点头。
我同妻子是守着某处宝藏的卫兵,火把只能照亮洞口,暗处有什么东西正凝视着我们。换句话说,我们身处危险之中。
“不是有买的菜?炒几个菜吧。”我建议。
妻摇摇头,“不想吃。自己做的东西怕是提不起来胃口。你想吃?”
我摇头,“都是些晚饭时吃过的东西。”
那东西瞪着眼看着我们,丝毫不松懈。
我拿来蓝牙音箱,连上手机。妻很喜欢的ALL OF ME的女声的翻唱版本。
温柔的女声唱着,我和妻默默听着,没有任何交流。
两人神经紧绷,全神贯注地戒备着那东西的偷袭。
一曲唱罢,两人终于坚持不住。
妻先开口:“怎么办?这么下去怕是要挨到天亮。”
“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我问。
妻沉吟一阵,略感遗憾地说:“想吃你做的蛋炒饭。”
“我不会做饭。对不起。”
“知道的。但不知为何眼下特别想吃你做的蛋炒饭。”妻笑,摆弄了几下头发,“你呢?”
“我么?想吃初恋女友做的蛋糕。”
那东西亮出獠牙,呼噜噜地低声咆哮。
妻眼底的不悦转瞬即逝。
“不是实际意义的蛋糕,”我解释,“是初恋女友做好拿来,且已经被我吃掉了的那个蛋糕。”
“记忆里的那块蛋糕?”
我点头。妻不语。
那东西正一步步靠近。
“聊聊那蛋糕。”妻说。
“十八岁生日那天,初恋女友拿来的,说是亲手做的,算是我的成年礼。”
“很大?”
“不大,一顶帽子大小。”我用手比划帽子的形状,“一个人吃刚好。”
“口味如何?”
我闭上眼,努力回忆那蛋糕的味道,什么也没想起来。于是放弃挣扎,摇摇头,“想不起来了,简直是想象草的味道。”
妻有些失望:“结婚前你没说过初恋。”
“大概没聊过这方面的东西。”我说。
妻点头,“的确。”
结婚太过仓促,很多东西没来及了解。
“况且,”我说,“况且,学生时代的事,大概谁也想不起来要说。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和你一起饿的睡不着,然后莫名奇妙想起那块蛋糕来。”
那东西又潜入黑暗里,眼睛发着绿油油的光。
妻泡了两杯茶,坐下来说:“很受女孩子喜欢吧?学生时代的你。”
“哪里,”我说“学习中等,长相一般,没有拿得出手的特长,体育之类的更是沾不上边,整天只顾埋头看小说,对外界完全无心关注。看一眼转身就能忘得一干二净的中学生。”
“但那女孩喜欢你。”妻说。“怕是很要好吧,两人?”
我笑,“的确,那女孩很喜欢我。两人很是要好。”
“没问过原因?”
“问过,但那女孩说她也说不上,只是觉得我很特别,说我同别的男孩子不一样,有了不起的特质。我自己倒是不那么觉得。”
妻点点头,不再说话。
“有什么问题的话,尽管问就好,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给两人的杯子续上水。茶叶酽绿,水汽氤氲。
许久,妻下定决心般睁眼,“问题想了很久,但不知道怎么表达。大致是想知道那女孩对你的意义,你现在对那段感情的态度,或者说,你放下了没?”
“一直以来都不曾想过这问题。那女孩对我的意义,毫无疑问是有的,毕竟此前的人生毫无色彩可言,那女孩却认定我会有出息,认定我与别人不同。无疑让我在灰暗无光的学生时代第一次认识到自己存在的特殊性。那段感情,大概也有相同意义,让我觉得自己也有被他人需要的价值。对我而言是极大的鼓舞。”
我看向妻,妻不置可否,手颐着下巴等下文,我喝了口茶,继续说:“那段感情,毫无疑问已经成为我人生的一部分,甚至是不可或缺的印记也未可知。总之,正因为学生时代的经历,才使我成为眼下的我而不是别的什么样子的我,从这个意义上说,我难以放下。放下就意味着对我的存在的否定,以及对你的否定,毕竟同你结婚的是眼下的我。”
我喝完了杯子了的茶,又续上一杯,茶色已经稍稍泛黄,不是什么好茶叶。
妻花了一阵子来理解我的话,随后两人相视而笑。 “毫无疑问了。”她说。
巨大的眼睛消失在黑暗中,那东西离开了。我同妻如释重负。
“出去吃点什么?”我问。
“还饿?”妻说。
“不饿。”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