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聚

01

石头村,是一个依山傍水美丽的小山村。几座叫不上名字的石头山将整个村庄紧紧地抱在怀里。依偎着山脚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每天穿过一座石头堆砌的拱桥缓缓流淌,追着流鱼抚摸着底层的卵石一直流向大山深处。一棵棵高大的古槐树立于溪水两岸,一团团的墨绿像撑起的大伞,神情端庄表情严肃,静静地守候着村庄。

“哎呦呦,别打了别打了,死人啦打死人啦,谁来帮我报警啊!”

四五月的天一天一天往暖里赶。一大早太阳还没来得及探出脑袋,一座用红砖围起落旧的农家小院里,传出一声声地叫喊。早起的人们扔下手里的扫帚顾不得清扫门前的羊蛋蛋,沿着声音追到二莽子家。只见大门敞开,二莽趴在院子当中嘴里发出酷似“嗷嗷”的猪叫声,旁边站着继子小强手里还拎着没有扔掉的半截木棍儿。细看靠近二莽的裤裆左侧还落着一个明显的鞋印子,一看就是刚刚被跺上去的。

强子拎着棍子的手因为刚时的用力有些微微颤抖,此时的他鼓着一双猩红的眼睛狠狠地瞪着二莽子,一股子恨意在目中流淌。因为生气的缘故胸口一高一低此起彼伏。趴在地上的二莽一看门口来了一堆人,煞时在院子里打滚儿耍起了无赖,嘴里还不停地叫着:“哎哟哟杀人了杀人了,小强要打死我了!”

这时聚集在门口的人越来越多,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妇人竟然抬起手指着他喊:“打的好,这家伙早该挨揍了!”还有的说:“强子,再给他棒子看他还叫唤不?”更有夸张的年轻人还想偷偷地替他把大门掩上,嘴里竟然还说着,要关起门打狗狗才听话之类的俏皮话儿。二莽子见村里人不仅不同情自己,反而落井下石,心里真不是滋味儿,吆喝声又一声比一声急一声高过一声。声音穿出墙头漫过流溪,一直窜到林子上空,打破了清晨山村的宁静,惊飞了栖息树上的鸟儿。

强子棒打二莽的事像长了腿,迅速在村子的角角落落窜了个遍,村民们吃了早饭聚在一起谈论最多的就是牛二莽挨打的事儿。一张张咧开的嘴里不仅不给以同情,反而齐声称赞打的好。“这也就是强子老实,要换做别人,嘿嘿!他这个后爹早就该被收拾了。”不知是谁冷不丁地从人堆里扔出一句话来。

强子打人后,一双因为熬夜的眼睛显得越发猩红,他狠狠地扔下手里的棍子,朝着门口走去,扒拉开拥堵的人群一只腿跨上门口的摩托车突突突地走远了,全然不顾身后跟来的亲妈桂兰的呼喊。

桂兰两只脚一追出大门,脸上的伤就毫无遮拦的暴露在人们面前,大家瞬间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几个平时和强子妈交好的妇人怜悯的上前搀着她的胳膊,对院子里打人的牛二莽又是一顿臭骂。之后这个说:“俺家刚煮了糊糊汤,走,去喝一碗暖暖身子。”那个也在一旁嚷着:“俺家也煮了面条,上俺家吃一碗吧!”强子妈就这样被一伙人推搡着离开大门口,留下叫唤的二莽趴在院子里干哼哼。

原来强子棒打牛二莽是事出有因。强子一大早骑着摩托车“突突”地由镇子上下夜班回家,只见大门虚掩,母亲桂兰坐在土炕上低声哭泣。家里的烟囱并没有如以往那样早早的冒起白烟,大锅里也没再见蒸熟了的饭菜。葫芦舀子被扔到地下,还剩半舀子水在里面逛游,刷锅的笤帚落在水瓮里来回的游荡。灶前一大堆碎草散落一地,这样的情形令强子很是吃惊,他活了二十年,母亲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从来不会把家弄得乱糟糟的,突然他心里一震,有种不好的预感,连忙挑起门帘进了大间。

果然母亲桂兰坐在大炕上眼眶泛红,脸上挂着明显哭过的痕迹。见强子一声不吭地进来,赶紧扯了头巾戴在头顶,只留两只眼睛在外面。

“娘,大清早的你这是咋了?”强子几步上前追着问。桂兰垂着头扭到一旁,把脊梁背留给强子慌张着说:“娘没什么就是有些累了。你这么早就下班了?娘这就给你做饭去!”说完抬起屁股就要顺势溜出门外。

别看强子熬了一晚上的通宵,两只眼睛依旧亮闪闪地能察言观色。他上前一把扯下桂兰头上的围巾,只见娘的脸颊像被利器碰伤一样肿了一大片,眼角一处已经成了暗红色泛着血水。他“腾”地站起身来,声音高抬:“是他打的?这个王八蛋!娘,大清早的他为什么打你?”

强子抓着桂兰的两只胳臂眼睛紧盯着她急切地问。桂兰把头扭到一旁,老脸赤红没有说话。

强子平时最恨娘的胆小懦弱,使得牛二莽拳打脚踢的行为一次次得逞。他早就看那家伙不顺眼了,今天怎么也得逼着娘问出个一二,便于好好教训教训他一顿。

直到强子问急了,她才通红着脸低声说:“昨儿我身子不舒服,一大早他就撕扯着要做那事被我拒绝了,他,他就动手了!”说完这些,桂兰不知是臊得慌,还是因为身上的疼痛,眼泪不争气的又流了出来。

“那个王八蛋,都土埋半截的人了还想着那档子龌龊事,看我今天不揍死他。”强子听后心里积攒的火“腾”地冒了出来,跨着大步来到院子。正在这时牛二莽抿着嘴儿哼着小曲儿也进了家门,因为寒冷两只手扯着两侧的夹袄用力的合在一起,尽量的不露出肚皮上的肉。他抬头一瞅强子正站在院子当中,跟个没事人儿一样上前几步伸出黑乎乎的大手:“你个兔崽子,发了工资还不给老子掏出来!”原来今天又是一号了,又到了强子该发工资的日子。每个月的这一天二莽两只手可掰得清清楚楚呢!

看到他刚打了人还死皮赖脸的跟自己要钱,这换做平时,强子早就跳起来和他对着骂了。可今天他并不想浪费口舌在他身上。只见他收起刚才凶戾的眼神,换上一副笑眯眯地神态瞅着牛二莽慢吞吞地说:“刚发的工资正揣在我兜里呢!你想要多少过来拿吧!”

二莽一听他今天答应的这般痛快脸上一愣,连忙在心里骂了一句:“妈的!要是往常跟他讨点钱买酒也这么痛快多好?”转头一想莫不是因为刚刚打了桂兰,这娘俩儿都被吓破了胆了?一想到他看好的酒就要就有钱买了,人兴奋地忘乎所以蹭蹭几步就来到强子面前。他此时,眼里除了红澄澄的票子再无其他,甚至连强子眼睛死盯着正横在院子里一根木棍脚步慢慢靠前也没看到。

令他想不到的是还没等到他站稳脚跟儿,强子已经低头捡起地上的棍子。长脚一伸朝着他的右腿跺去。这突如其来的一脚将毫无防备的二莽子踹在了地上。此时的强子被怒气冲昏了头,手里的木棍一眨眼的功夫就落在他的那条跛腿上。“疼啊!”二莽瞬时像被宰的猪一样大叫起来。

桂兰看见二莽挨打,趿拉着鞋子从炕上擦下来跑出屋子。她惊慌失措地抱紧强子持着木棍儿的胳膊央求着:“强啊!不能再打了,别打了,把他打死是要摊上人命的。”

此时二莽因为挨了一棍子,还趴在地上像死猪一样胡乱哼哼,人挨了打嘴却不老实,吵吵着要和强子拼命。怎奈本来就有一只跛脚,现在又受了伤爬了几次都没爬起来,只留一张嘴还不依不饶的骂着。

强子走了桂兰也被邻居拉去了自己家,家里只剩二莽子一人了。他费劲力气爬起来进了家门,摸摸锅盖像从冰窑子捞出来一样的冰冷,翻开厨门也没找到一点儿可以填饱肚皮的食物,他烦躁的将灶门前凌乱的碎草用那只好脚,又来了个天女散花。朝着地下吐了一口唾沫:“妈的,揍了人就想遛了,没门儿,看老子找人整死你!”

02

二莽找了一根棍子当拐杖,大门都没拉上就拖拉着那条跛腿往大队办公室里赶,他要去找支书申冤,他要去讨要小强那个野种的补偿金。他就像一只瘸腿狗一跛一拐很是狼狈。怕自己的样子不够惨,又从草垛上抽了一把杆草沫子洒落在头顶,从谁家院子淌出的水管子里捧了点水洒在泥土和成稀泥抹在身上,一切准备就绪才朝着队里走去。

人刚坐在大队门口的地上,老支书牛大爷就从家里来了办公室,他掏出钥匙开了大门,瞅了几眼坐在地上的二莽,话没说一句就闪身进了屋子。

二莽子爬着身子也跟进了屋子,上前几步抱着老支书的裤管儿不撒手,眼泪鼻涕也来的放荡,一会儿功夫就糊满了腮帮:“大爷,我可是您的亲侄子,您老可得给我做主,小强这个龟儿子竟然敢打我。呜呜……”看他一个大老爷们哭的没羞没臊,牛支书嫌弃的把他的黑手掰开将一条腿缩了回来。

“你起来,去那边坐着说,都五六十岁的人了,也不嫌害臊。”二莽子戏演到这里也感觉差不多了,再说了地上多凉啊!只一会儿功夫两瓣子腚贴在水泥地面上冰得滋凉滋凉的。他借坡下驴费劲地爬起来拖了一把椅子坐了上去。

牛支书此时拉开办公桌的抽匣,从里面掏出一副老花镜架在鼻梁上,去开了大屁股电脑的电源,然后一下一下慢吞吞地按着键盘,他并没有问二莽子何事找他,继续忙着自己手里的事儿。被冷落一旁的二莽急得屁股底下像沾了毛刺一样难受。

“大爷,小强那王八羔子今早将我打了,你您看看给打的,腿都肿了!呜呜……”过了一会儿牛支书才将两只浑浊的眼睛,从厚厚的镜框上面递出来瞅了瞅他的身上。嗯了一声。

“说说,他为什么打你?”

“这,我不就今早和她妈开了几句玩笑不小心碰了她一下吗?就碰了一下她能咋滴,我还是他老子呢!儿子打老子天地难容。”

别说这二莽子还懂得不少。话说的一套一套的 ,净往情理上扯。

这时老支书一拍桌子撂下鼠标直起身子,言辞铮铮地说道:“牛二莽,我可告诉你,你打桂兰的事村里人都知道了,你看你把人家打的,那叫碰了一下,碰了一下脸能乌肿乌肿的?你能打就没种承认?我看小强揍你还是下手轻了,要是我怎么也能弄残你另一条腿!”老支书主持正义,并没有附着二莽子说话,更没有偏向包庇他的意思。

二莽子趾高气昂的态势立马怂了下来,人耷拉着脑袋不说话了,突然又像想起什么:“我和他妈的事是我们两人的事关他什么事?他,他打人就是不对!我要去告他虐待老人!这个没良心的玩意儿,我把他拉扯大供他吃穿供他念书容易吗?他就是忘恩负义的小兔崽子。我要去、去乡里告他。”

老支书一听这话乐了,嘴角一咧轻笑了几声,随即立马变了脸训斥起他来:“二莽子啊二莽子,你说你放着好日子不过成天的灌那些猫尿,家里的活儿你干过吗?你还有脸说抚养小强,你哪只手挑过担子哪只手去田里掰过包谷,你的手就是用来打人摸尿壶的,气死我了,我我我,我当初真让猪油蒙心了,将桂兰这么好的一个女人许给你这个好吃懒做的酒徒。”

“”我……我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要不是我收留他们娘仨,他们早就饿死了。”二莽子被自己的本家大爷骂了后一时半会儿没回来神儿,心虚的在那头嘟囔着。

老支书没听他叨叨,转过身突然来了一句:“你倒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没有你人家母子也饿不死。倒是你这些年跟着白吃白喝,哪点儿不是桂兰做苦力养着你?你的酒钱哪里来的?你的吃喝哪里来的?你除了一栋破房子和你这个破烂身子,所有的一切都是桂兰挣来的。小强上学是你掏钱供的吗?呸!我都替你害臊!”老支书越说越动气,竟然拍着自己的脸啪啪啪地响。

“就你常年打人的事,是人家桂兰心善没有去上面揭发你,要不妇联早就找上门儿和你说道说道了,你现在还能在这滋润着继续在家灌着猫尿?”

二莽子一听这话大概被气糊涂了,自己这明明是来鸣冤的,现在倒好成了被揭发罪证了。他顾不得腿上的痛,“腾”地一声将屁股从椅子上滑下下来抬起身子。高耸着个脑袋和老支书对峙起来。

“他妇联管天管地管到人家两口子吵架来了,吃饱了撑得吧!我不怕,让他们来抓走我吧!我看他能把我咋滴!”二莽子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咧着大嘴犟着,觉得自己浑身是理嚣张着。

“行了,我也不跟你费口舌了,想告小强是吧,我这儿你是告不着了,去乡里告吧,乡里的官儿都比我大,要不要我给你写封告状信你带着?”老支书也无奈了,站起的身子又回到座位上。

这样的二莽子让他很是头疼,油盐不进死猪不怕开水烫。但他又不死心的瞅着二莽子来了几句:“二子啊!这儿没有外人,咱爷们儿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大爷我感觉太对不起人家桂兰娘仨了,要不是我自作主张将她送去你的家门,人家也不会跟了你这个酒鬼遭了这么些年的罪。力没少出活儿没少干,挨得打比谁都多。你看她这些年有多老啊!才五十多岁的年纪,看上去比你大妈都要老上许多。想当初我要是将她任意许给别人,就咱村里的一溜儿光棍儿,哪个都比你强。你看看人家大赖,光杆一根儿,也是腿有点毛病,可人家不偷懒啊!地里地里打理的想找根草都找不到。屋里屋外更没的说。你去人家里瞅瞅去,收拾的比那娘们儿还利落。你说当初要是人家把桂兰娶回家能舍得揍她?那不得捧上天去供着。就你这熊样儿娶了桂兰这样贤惠的女子都不知道珍惜,真是天理难容啊!”

老支书的长篇大论,听的二莽子一愣一愣的一时半会儿没缓过劲儿来,但一碰到自己的伤腿,人立马回了神儿。

“不行,我还得去告他,不能就这么便宜这个小崽子了,我的打不能白挨!”

老支书喝了几口茶,波澜不惊地说:“话我已经跟你挑明了,想告就去告吧!可别等着后悔了来找我就行。赶紧走吧,我还有事要办!”老支书甩了脸子给他,把头扭到一旁忙活去了,二莽子一看委实讨不到便宜了,一瘸一拐的出了队部的大门。

03

此时的天太阳已经挂上了头顶,村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大家各忙各的忙着下地除草拔秧,大街上除了几个顽皮的小娃极时有人走动。二莽子因为从来没挨过打,心里的委屈老是在心里难以按下,他朝着一条去往镇子上蜿蜒的小路走去,干啥?要告状啊!

大队部里,老支书见二莽子走了,手刚触到手机打算拨打个电话出去,这时“叮铃铃”电话响了,他打开一看是小强。摁下接听键,小强低沉的声音带着几分不悦立即传进他的耳朵里:“支书爷爷,您批评我吧,我今天动手打他了!他不是人,他又动手打了我娘,我娘都快六十岁的人了,还挨揍,我心里难受没忍住。”那头的小强声音带着哽咽心情很低落。

“强啊!你放心,这次爷爷一定给你娘做主,狠狠地治一下你这个混账爹,这次不包庇了我向你保证。但是你打人这事儿是你的不对,他再混蛋再不济也是你爹啊!没有他你们娘仨还不知怎么呢!”老支书不愧为村里的一把手,做各方面的工作一套一套的,既让小强宽了心又将他打人的事做了严厉批评。

二莽子跌跌撞撞来到乡上,找到了那所被乡里人称为衙门已有年份的二层小楼。僻静的大院中央上空,高高悬挂一枚红色的旗子,被南来北往的风高高扬起。几株常青树庄严肃穆,陪伴着小院送走日出迎来日落。

透过窗户的玻璃,能看到警卫室里坐着一名身穿蓝色制服带着大檐帽的男子。还有一个成立正姿势站在大门口,表情严肃不带一丝言笑。自打二十年前因为偷羊被逮进一回局子,又被铐上手铐半蹲在一根铁杆下一动不动的蹲了两天,冰凉生硬的铁棍儿,以及没有温度的地面,成了二莽子一生难忘的记忆。那时候身穿制服的警员,手里握着一根黑色的电棍儿,那家伙只需轻轻靠在身上,就能让人瞬间感受死亡的恐惧。这些如一部倒退的影片,住在二莽子的脑海里无法剔除,也成了陪伴他半辈子的耻辱。现在想想身上都打着寒战。

二莽子如惊弓之鸟逃一样的撤离乡门口,拖着残腿亦步亦趋又走上了那条蜿蜒曲折的小路。回到家时天色渐晚,村里人家已经掌灯。桂兰已经回了家,被揍的一张脸像蒸熟的馍馍,鼻子和嘴吧夸张地凹陷下去。

二莽摸摸锅沿子,上面有了一丝温度。掀开盖子却发现里面并没有自己想看到的食物,去开了橱柜摸出半个馍就着白开水吃了,一头扎进自己的床铺上。因为他喝酒时常半夜才回,叮叮当当地响声让一直失眠的桂兰很难熬,早就和他分了房间睡觉。一人守着一个单间难得的清净爱睡就睡想想挺好。

他朝着桂兰的里间瞅了几眼,没有灯光更没有听到里面捯饬地声音,想必已经掩着被子睡下了。二莽子头一次感受到被冷落的滋味,他妈的!像被人嫌弃的狗,爱来来不来就滚。秦桂兰是吧,你等着,等老子好利索了有你好受的。二莽子揣着不甘迷迷瞪瞪睡去。起风了,外头永远不知困乏的风敲打着窗子啪啪啪啦地响,却并没有敲醒他。

半夜桂兰被渴醒,打着手电摸出房间想去找口水喝。经过二莽房间,往日响声如雷,能震得墙壁左右摇晃的酣睡声今天并没有听到。她上前几步用手电照了照,只见二莽这个混球儿身子露在棉被外头,脑袋歪下枕头昏死了过去。开了电灯再看他那条病腿,因为挨了揍已经鼓起,像被吹起的风布袋一样臃肿。

桂兰慌张的去找手机,哆嗦着找出强子的号码打了过去。这时强子又开始上夜班了,因为不放心娘一人在家,他的手机这几年几乎没离过裤兜,即便是上班时候也设置了震动键。

强子下了机床去一边给桂兰回了电话。刚一接听那头就传出娘慌张急切的声音:“强子,快快回来,你爹烧晕了,腿肿了老高娘害怕。”

强子等了一会儿回答说:“不用管他,最好烧死他一了百了!”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赶紧回来送他去医院,我自己弄不动他。他打了我你今天不也打了他,就算抵消了。儿子!关乎人命,赶紧回来,咱不能做忘恩负义的人让人戳咱的脊梁骨!”

桂兰后面朝强子说的这句话不知不觉染了恼怒。闹归闹打归打,人命关天的大事不能马虎,这点儿她一个妇道人家还是拎得清的。

强子半个小时不到就骑着摩托车到了门口,因为现在的二莽像个活死人一样坐不了摩托车,他敲开建民家的大门借了一辆三轮摩托。顺便招呼上建民一起连人带着被子将二莽卷成粽子一样弄进车厢,友搀扶着桂兰坐上后头跟着,人与车着急忙慌得往镇子卫生院里赶。

到了医院,值班大夫查看情况立马给安排床位,先催着家属交钱,然后领来一大堆瓶瓶罐罐的消炎药水挂在铁架子上。强子来来回回地跑,桂兰坐在床头一脸慌张,毕竟这么些年的夫妻了,打打闹闹也是一家人,生死面前没有比活命更要紧的事儿了。

03

二莽子醒来的时候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张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头顶洁白的天花板。

“哦!我这是在哪里?”他感觉身上从没有有过的轻松,转悠着脑袋瞅了瞅四周。当看到镶在墙上的呼叫器立马明白自己住进了医院。同一病房的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头儿,看他醒了抿着嘴说道:“你这个人还真有福气,你老婆子守了你大半夜不困觉才刚走一会儿。还有你那小子,跑前跑后屁股一下没挨着凳子边儿。不像我那几个孩子,把我扔在这里就不管了。哎——”老头儿表情沮丧地扭过头,回躺在自己的床铺上一声接一声地长叹。二莽子听着老头儿一连串儿地表扬的话,却并没有见到那俩人在身边伺候着,心里顿感有些不快。

到了傍晚,他腿上的伤已经好了一大半,肿起的部位肉眼可见的退了肿,露出这一块儿那一块儿落满老年斑的一条黑黢黢的腿。中午饭是一位小护士送来的,他追着问了是谁让送的,小护士说是家属嘱咐的,撂下话就去忙了。

住了三天医院三餐有人送到床头,等吃等喝的日子固然好,但是摸不到酒瓶子他心里别提有多痒痒了。当酒虫一遍一遍撩着心脾的时候,二莽把这所有的错都摁在了桂兰身上。

第四天要出院了,队里来了一辆车要接他回家。那人把出院手续一起办了,就去二莽的病房催他赶紧收拾回家了。他上前攥着人家的胳膊问自己的老婆儿子哪去了。那人生气的掰开他的一只手,用粗鲁的语气说:“不知道。你到底上不上车?不走我就走了?可没有闲工夫跟你在这儿耗着。”

二莽子生怕人家上了火把他扔在医院,连忙拉开车门钻了进去。一路上把对小强娘俩的怨恨都隐在肚子里。呵呵,等回去再说。司机将他扔在自家大门口话没说一句就开上车扬长而去。他本想抓着人家问问是不是小强让他来接自己。但还没等开口后那人像躲瘟疫一样扯身走了,临走临走车后尾还留下一连串儿呛人的黑烟,让住了几天封闭式医院的他很不适应。

二莽推开大门走了进去,换做往常从他进门起桂兰会赶紧迎上来盯着他看,脸上也会堆起一层笑意。还勤快的几步上前帮他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再看烟囱里早已升起烟雾,大锅里已经备好了可口的美食。而今天他并没有看到那张见惯已久的脸,还有顺着锅沿子飞出的丝丝气雾。

“桂兰!小强……”二莽喊了几遍又围着屋里屋外寻了一圈儿也没见到娘俩的影子。突然有些心慌地感觉,推开门走出门口,看见大街上几个晃荡的影子就跟上去追着问:“看见俺家老婆子吗?”问了几个人,人家都不耐烦地摆着手离去,并没有给他一个完美的答复。二莽子突然觉得心里空唠唠的,越发得心慌起来。

桂兰和小强凭空消失一般,再也没有在这个家里出现。剩下二莽子一个人住在空荡的屋子里,狭小逼仄的空间连一根针滑落的声音都能听到,让二莽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恐惧。这些天吃着自己水煮的无味的饭菜吃到想吐,想熬稀饭不知道该添水还是先隔粉?想吃包子饺子,又不会包,想吃烙饼连面盆面板在哪都不无处寻找?因此每天能做的就是水煮饭菜,这个最简单易学了,添上一舀子水砍上一半子菜帮子,底下烧火便是,和二猛子给狗煮食一个道理。

日子一天天在煎熬,没有女人的家冷冰冰的,就连锅碗瓢盆都在一旁咧着嘴嘲笑他不懂得珍惜。二莽子终于憋不住了就去找村支书,找来的结果是支书并没给他好脸色看,连讽带刺地说:“居家过日子的,怎么村上还有义务替你看着老婆孩子不成?”

二莽现在成了村里顶级的没人搭理的主儿,走在路上没人愿意理会,就连他死乞白赖的先去讨好人家说说话,别人也是从鼻腔里回应他,连一句话都不扔给他扭头便走,这样的情形令他伤心欲绝,有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

有一天闲来无事的二莽子,吃了几口水煮饭,抿了一小口猫尿就出门溜达。他现在最怕的就是往人堆儿里凑,大家都像嫌弃一只浑身长赖的老草狗一样,极力想和他撇清关系,生怕染了瘟疫。越过人堆能去的地方只有北河了,那条最深不间断流淌的流溪,潺潺的流水似乎能解人的忧愁,哗啦哗啦地敲打着岸上的堤草。树上鸟儿成双一声声欢悦的鸣蹄,也能让人的心情愉悦起来。

那天二莽子吃了饭照样去河边溜达,抬眼望到不远处有几个光着屁股正在水里摸鱼抓虾的小孩子,嘴里正发出一阵阵欢畅的叫喊声。功夫不大,当二莽再溜达回来的时候,几个小孩子一瞬间又消失了,仿佛刚才的欢笑声不曾存在一样。听说二猛子常来这里摸鱼下到油锅里炸酥脆,吃起来那个香啊!现在正没事可干,尽管一条跛腿走道不太利落,但是这似乎并不影响下到水里去摸鱼。

他挽着裤腿慢慢往下游走,鱼儿都在水深一点的地方,这个道理他懂。走了几步突然看到水里有一个草绿色的东西酷似小孩的衣裳漂浮上面,二莽子以为寻到宝了又往前走了走,这时一个黑脑袋突然从水里冒出来,刚说了声救命……又钻进了水里。二莽子大吃一惊又往前走一步,半截子的身子已经被埋进水里。这时他突然感受到自己的脚裸像被一只手抓住了,再看水里似乎有个人影在晃动。

“不好,有人落水了!”二莽子三步并作两步又往前下了几步,从水里捞出一个湿透的小身子,此时的孩子已经陷入昏迷状态。

二莽一只手臂夹着小孩子的身躯,两只脚拼命的往岸上赶。走到岸边将小孩子放下啪啪几巴掌拍在后背,好久那小孩“哇”的一声大哭了,活了得救了。这时从村子那边匆匆跑过几个人来,跑在最前面的一名妇女大声呼喊孩子的名字,急忙上前抱着孩子大哭起来,看着孩子有惊无险相安无事,擦干眼角的泪水,一把扯起孩子带着哭腔大声说道:“给叔叔磕头。不,叫干爹,呜呜……说完娘俩又抱在一起哭上了。这时后面又来了一长串儿看热闹的人,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话里话外都是表扬二莽子的救人事迹。

牛支书和村里的几名干部也来了,通过孩子父母描述知道是二莽子救了孩子,他两只眼圈儿有些泛红,拍打着二莽的肩膀,一连说了几个“好,好,莽子好样的——”

二莽子救人事件,又像坐了飞毛腿导弹一样迅速在三里五屯发酵,牛支书还特意拨打了县里媒体记者的电话把这一消息递了过去,这可是村里很多年不遇的救人事件,得让媒体报道采访播放出去让全县人民都知道。其实牛支书也有私心,他最想让知道的人是强子和他的母亲。那样,把母亲接走安置的强子,就有可能突然发现他的这个酒鬼爹并不是太糟,是不是就会动了回家团聚的念头?

第二天一大早就来了一号子人,手上挽着话筒肩上扛着摄像机,浩浩荡荡在牛支书的带领下朝着二莽子家奔去。被提前通知换上一身干净衣服的二莽,见到身边围着一大圈子的人,又看到明晃晃的摄像头照着自己,几百双眼睛扒皮露骨似地盯在自己身上看。他站在镜头前两条腿打着哆嗦,一张老脸憋的骚红,此时的他,觉得自己就像电视中唱大戏里扮演的小丑一样供人观赏。明明已经背了一个晚上的台词因为紧张一句也没想起来,站了半天才阿出一个屁来:“我……我我……这是应该的……”幸亏美貌如花的女主持人经历这样的事儿太多,她手持话筒对着镜头笑着解释说:“我们救人的英雄今天太紧张了,看来是无法完整表述救人的过程了,这样的人往往最朴实无华,当别人有难的时候也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前去。”

几日后,二莽子被采访报道的画面出现在乡里乡外人家的电视机里。瞬时间大人孩子都知道石头村有个救人的英雄名叫牛二莽。就连被接走去了小县城,给人家做了几个月上门保姆的桂兰都知道了。当看到电视机里这个曾经令自己又爱又恨的男人,尽管穿着人模狗样,却依旧难以掩饰脸上的憔悴。她的眼眶迅速沾染了雾气。一会儿小强的电话也打了过来,将牛支书电话里的内容又对她大概地叙述了一遍。挂了电话桂兰脸上露出几分欣喜,二莽子能改头换面做一把英雄,这要是在过去她想都不敢想。心里对他的憎恨突然之间觉得也没有那么强烈了。

04

就在二莽成为众人眼里的英雄之后,他在村里的身份地位一下子抬高了不少。以前出门人们就像躲着瘟疫一样,只要看他来就远远地躲开,更不用说主动和他搭话了。现在好了,脚刚一踏出大门,街里街坊脸上热情洋溢,这个莽子吃了没?要不中午去俺家吃一顿!那个催着跟在身边的小孩子:“赶紧叫牛大爷,你牛大爷就是将你狗子哥从水底捞出来的英雄!”众人对他面子上的变化,以及挂在脸上的热情是真实存在的,这些举止让二莽子有些受宠若惊,更让他居住在村庄长达五六十年之久,第一次感受到了乡人们把自己当成村庄的一份子,那种感觉无法形容更难以描述,心里像被搁了热炉一样暖暖的。再想想自己以前喝上几口猫尿,不仅在家里横,就连村里人都不放在眼里,逮谁骂谁。人们恨不得将它跟一泡老鼠屎一起清理出庄子。活了大半辈子的二莽,突然有了一种劫后重生的感觉。这种感觉慰藉着内心熨帖着心脾,一颗心不再浮飘飘的居无定所,而是有着头顶蓝天脚踩大地一样的稳妥。不知不觉老泪纵横,惭愧与内疚一起涌上心头。这些年太对不起桂兰与小强了,更对不起这个家。

牛支书趁热打铁,借着二莽子还是乡里乡亲眼里英雄人物的时候,敲开了他家的大门。将队里刚刚认命的通知下达给他。民兵副队长的差职是牛支书帮他挣来的,以目前他现有的思想觉悟完全可以胜任。文件上注明他上任后负责村里村外的安防工作,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给村民提高最大效率的安全保障措施。唯一一项前提条件,就是不能再喝酒。如因为喝酒误事,是要承担法律责任。

二莽将队上对自己的信任文件揣进胸口,人感激涕零说不出话。这些年自己没活出个人样,谁见了都唾弃,还不都是喝酒惹的祸。想想自己的生活现状,妻离子散哪还有个家的模样,他摸着眼泪在牛支书面前下了保证,一定会把工作做好,这酒坚决得戒。怕牛大爷不信,立马从柜子里拽出几个装酒的瓶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如同将他糟心破烂不堪的往事,一并摔破打烂一样。

几日后在大街、河堤两岸,经常看到穿着一身干净衣服的二莽随处走动的影子,因为不喝酒的原因,原先白干白干着的老脸开始有了血色,整个人看上去清爽多了。每当午饭的时候,四方街邻见他孤寡一人做不了那些娘们才能做的精致饭菜,也会撵着孩子送过去一点儿。感受到这些贴心的邻居的关怀,让二莽头一次感觉正常为人的舒适,难怪妻子桂兰那么受人欢迎,她那么一个喜欢为他人着想的人,大家对她更是当做亲人一样的敬奉。想想桂兰的好小强的孝顺,此时的二莽子心里如万箭穿心般难受。他们娘俩已经好久没有音信了,这是多么急于与自己撇清关系啊!嘴里嚼着邻里送来可口的饭菜,二莽子伸出一只手朝着脸上扇了一巴掌,大骂自己畜生不如好好的妻儿不要。火辣辣得疼瞬间涌在脸上,随之一起的还有止不住流淌的眼泪。

第二年过了小年,旧历新年还有五六天就要来了。村里的女人仰着笑脸在家里忙里忙外的蒸馍馍、蒸年糕、炸丸子。男人们吃饱喝足甩开膀子在街口清扫垃圾、劈柴火,一切的有条不紊都在为年做充分准备。

晌午十分天出奇的暖和又是久违的好天气,午后出门消食儿的人们生怕错过这难得的阳光,这一撮那一堆依着南墙根儿晒起太阳。聊着来年必是一个丰收年以及这一年地里的好收成。这时一辆白色面包车悄无声息驶进庄子,沿着新铺的沥青小路上缓缓而下,不多久就在二莽子家门口慢慢停下来。车子停稳后从驾驶室里下来一个高高大大年轻帅气的小伙儿,他拉开后座的车门,从里面搀扶出一个头发花白面部白皙的老太太。年轻人扶着她站在大门口,细心的人一看就能发现她凹陷的眼眶里凝聚的泪花儿。

“是桂兰婶儿——”一个眼尖的年轻人一眼就看清了老太太的面容。大家伙儿“呼啦”的围了过来。几名老妇人难以置信地擦着浑浊的眼睛上前几步盯着老太太看,当看清楚模样后,眼里同样泪花儿滚动,紧紧抓着她的手嚷嚷着:“是桂兰,桂兰你可回来了,呜呜……这些年你这是去哪里了,也不给老姐姐来个信儿……”

是的,那名老妇人说的没错,站在二莽子家门口的确实是小强桂兰娘俩。两年不见,桂兰除了头发花白一些,整个人看上去蛮精神的,还有小强,个子又窜了不少,人越发显得英俊帅气!

桂兰被一帮人簇拥着进了二莽子的家门。二莽子这时正想趁着天好晒自己那条脏兮兮的棉被,当见到被一群人圈在里面的桂兰,眼睛瞪得大大的,有些不敢相信的晃着身子,两条腿却不受控制踉跄着向前。嘴哆嗦了半天也没喊出一个字,深凹的眼眶雾水已经泛滥成灾。令他想不到的是,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桂兰,她们母子还能再回到这个家里来。

桂兰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令自己憎恨不已的男人,一缕风霜已经爬满额头,脸上带着几分沧桑落魄,先前所有的不快仿佛坐上云端随风飘走。她接过他手里破烂的被子扔在一边嗔怪地说:“都脏成这样了还晒它干嘛!橱柜里有新被子你快去抱出来晒晒,晚上就能盖了。愣着干嘛,赶紧去啊!在东屋橱柜的第二个格子里面。”

此时看热闹的人正想留下来帮着二莽一把求得桂兰原谅,想把这些年二莽的变化一一说给她听,一听到桂兰对二莽子说的话心里都乐了,大家伙儿赶紧散去把时间留给这对冤家老夫妻。

小强这会儿正大兜小兜的从车里往下拎东西。高大的个子在二莽眼前一站就冲着他喊了一声:“爸,我和妈回家过年了!”

“哎,哎——二莽子听到小强喊他爸,心里美得比中了彩票还要开心。他擦了擦湿润的眼角,连忙上前接过他手上的袋子。

“进门,赶紧进门,外头冷……”若你细心地看,一定能看到此时二莽子眼角有两条热泪缓缓淌下,喉咙里也像含了东西一样微微颤抖着,尽管是冬天,拎着东西的一只手还是有汗水冒出。因为激动腿也有些发软伸张不开步子。桂兰靠过来轻轻握住他抖动的手,帮他接过手里并不太沉的东西,身后的小强伸开两只长手臂搭上两人的肩膀,簇拥着两人向前:“爸,我饿了,咱什么时候能开饭?”

头顶的太阳依旧亮堂堂地晃在小院的角角落落,几只喜鹊在院内一株高大的落光了叶子的梧桐树上,叽叽喳喳地唱着欢快的歌,歌声漫过树梢飞出小院在上空盘旋。新年的钟声马上就要敲响了,想必今年必定是一个团圆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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