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七0年 春上，我与小伙伴们正在全神贯注打油板（一种用厚纸折叠而成的游戏），忽然来了个身材魁梧高大的外地青年人围观，他起码有一米八五以上，而且是结实的黑大个，黑铁塔似的站在那里，正饶有兴致看我们玩呢！他很温和，笑哈哈的，还走到我面前，用大手抚摸着我的小脑袋，挥着另一支手激情四射地喊着“加油！加油！”

是北京来的还是南京来不得而知，但是城里人无疑，因为他的穿着与农村人格格不入，还披着一件从未见过的黑尼子大衣，给他增色不少，颇有大将之风。讲着不带地方口音的普通话，雪白整齐的牙齿怪好看的，一张一合，表情丰富，像个大男孩。有大人参与进来，小伙伴们自然更起劲了，情绪更高涨，使出浑身解数，拼命地想赢了对手。他见我力量太小，手里的油板快输光了，便说“我来，我来！保证替你赢回来！”

果然没有食言，几个回合便赢了好几个，但输了的人不高兴，甚至嚎淘大哭起来。他见输了的小伙伴如此，大概楞了几秒钟，马上变戏法似的从大风衣口袋里掏出几粒糖来，分发给大家，有了糖果，小伙伴马上破涕而笑，毕竟是一年难得一见的糖果！小伙伴们笑了，他比我们还高兴，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过了几天，村里有人喊他“封癫子，封癫子！”他也不生气，仍然笑哈哈的。自“封癫子”名号叫开后，几个小孩子也追着他的屁股喊“封癫子，封癫子！”但他笑得更加灿烂，还顺手拿出好吃的糖果犒赏叫他的小伙伴呢！但我自始至终没叫过“封癫子”，在我的映像里，癫子应是披头散发，胡言乱语，邋里邋遢，像他那样穿着整洁，又有文化，还有几分英武之气的人会是癫子？但大人小孩子都那样叫，又叫人疑惑不解了。大概是其言行举止不符合村里人的预期吧？而且见人就很爽朗的哈哈大笑，是无厘头吧？无缘无故的笑，无缘无故的对他人好，不是神经质是什么？

父亲是生产队队长，他看人只有一个非常简单的标尺——就是勤不勤快，吃不吃得苦。“封癫子”很自觉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吃得苦，耐得劳，很受父亲青睐。见父亲不反对我跟癫子在一起，于是常缠着他。他也很喜欢我，常拿出小人书和连环画给我看。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并不认得很多字，却显出对书异乎常人的热爱来，很让他吃惊，亦好像找到了知音，于是他经常找出大部头的书来，也不管我是否听得懂，他大声的，几乎旁若无人，声若洪钟地朗读起来，看到他声情并茂，抑扬顿挫的朗读，我也被感染，兴奋得两眼放光，跟着他摇头晃脑地朗读。

春夏之交正是雨水特别多的时候，那山上裹着泥沙飞流直下的洪水横冲直撞地肆虐时，就是我最愉快的时光。“封癫子”无需劳动“改造”，我也无需割猪草或鱼草，便溜到他那儿，进入书香世界。第一次接触《红楼梦》就是在他那儿。他正津津有味的读着，见他如此喜欢，肯定是好书了，便乘他离开时翻阅了几下，可是大失所望，满版都是密密麻麻的文字，并无惹人喜欢的插图，而且不知所云，比连环画差远了。他见我毫无兴趣，笑着说“好书呢！几千年来最好的小说呢！”“好是好，看不懂。”他又哈哈大笑起来，是标志性的。“哦，忘了你还是小孩子。等你长大了再读不迟。”不过，毕竟有了知音，他高兴的介绍这本书的作者曹雪芹来，说曹先生是没落的贵族家庭出身，祖上显赫的不得了，康𤋮皇帝多次巡视江南，他祖上接驾五次呢！还说大观园是参照苏州园林设计的，富丽堂皇得不得了！他给我讲了小说里几个主要人物的命运，讲他（她）们的悲欢离合。说林黛玉是绛珠仙草，贾宝玉是神瑛侍者，因他看草要枯萎了，就常用水浇灌，而黛玉转世后是来对宝玉感恩还情的，拿什么还？当然是以身相许，泪洒情场了。当然，他讲王熙凤戏耍贾瑞最绘声绘色了。说凤姐见贾瑞不知死活，敢打自己的注意，太岁头上动土，便想整死他。第一次答应他，叫他晚间来，结果被平儿浇了一个落汤鸡，全身湿透，在冬天差点冻死。第二次又答应他，结果由贾蓉和贾蔷两个施展恶作剧伎俩，一个勾引，一个来捉奸，害得贾瑞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被这两个人敲诈勒索要封口费。几次三番扑空，又急又恼又病，年纪轻轻就一命呜呼了！他还讲了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故事。说刘姥姥因家里很穷，没有办法，想到祖上与贾府有些渊源，便厚着脸皮来，想讨些银子回去。其实就是描述当时社会人世俗情，或者说人情世故。任凭你多么富贵，也总有几个穷亲戚朋友。那么怎么对待？贾母并不是看不起，而是非常有人情味。于是刘姥姥几进大观园，为公子小姐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添加了意想不到的活力，天外来客般的新奇。而刘姥姥为了贾府一干人的高兴，故意绞尽脑汁，装疯卖傻，洋相百出，也是为了讨她们的欢喜，得几个银子。可见为了生存下去，是多么不易啊！

那时听故事兴趣最大，最入迷，可以废寝忘食，经常要大人大声喊“华伢子！呷—饭—啦！华伢子！呷—饭—啦！”才回去。

第一次接触《红楼梦》，听到贾宝玉，林黛玉，王𤋮凤，薛宝钗，刘姥姥等人物，非常新奇。世间还有如此好看的小说？那就快点长大吧。

“封癫子”读书是我的老师；但插田插秧，我当他的老师。他很虚心，并不因为“老师”是一小孩子而怠慢我。可是，做良师益友的忘年交并不长久，后来听说“封癫子”是台湾派来的特务，是在家乡的水库里发电报被抓了，但不知是真是假？从此再无相见，在小小佘的生命里永远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