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一处童话之境,周围是美丽的草原,前方是可爱的城堡,身边飞来飞去的是调皮的小精灵。阳光明媚,鸟语花香,树上的松鼠盯着我看,好奇地睁圆了眼睛。林中跑来一匹雪白的小独角兽,围着我开心地跳跃嘶鸣,只要招招手便乖巧地低下了头。我骑上它前往城堡,发条驱动的玩具士兵打开城门邀我进入,管家和女仆们站成一排向我弯腰行礼,动作一致声音齐整:“欢迎主人大驾光临。”
凌晨三点收到的一个工作请求把我从睡梦中叫醒。刚才的梦中,尚在壮年的师傅正手持菊十文字在道场演武,而我就坐在一旁细细观瞻。等睁开眼睛才想起来,师傅已经去世了五年。
不想惊醒身边的加奈子,我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悄悄来到阳台点上一支烟,眺望着夜幕下流光溢彩的东京市深深地吸了一口。
今天是师傅去世五周年的祭日,我不想接手任何工作,可这份请求却是以国家的名义发出的——玻利瓦尔共和国的总统穆扎尔二世因严重的脑溢血陷入昏迷,随时都可能去世。其子穆扎尔三世亲自撰写了邮件,砸下重金邀我前去进行死亡沉潜。
我猜他并不是因为看重我才向我委托工作,应该是其他人拒绝了委托,才不得已邀请我这个资历最浅的死亡潜梦者。毕竟从事这份职业的人,全世界只有五个还活着,另外四人都是西方世界的宠儿,不愿意和南美的极权国家扯上关系,于是我就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
我正在考虑是否要拒绝,加奈子也来到阳台,从后面环住我的腰,轻柔地问:
“怎么了,亲爱的?又在阳台抽烟。”
“没什么,只是一份工作委托。”
“你要去吗?”
“不想去,我想陪着你。”
“可你还是会去的,对吧?”加奈子把我嘴里的烟摘了下来,“你每次犹豫的时候就一个人躲起来抽烟,但这是你的工作,最后还是要去的吧?”
“我可以拒绝的。”
“不用啊,亲爱的。不过才五个月,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加奈子的肚子已经有了清晰的隆起。本来今年没有工作计划,但即将出生的孩子需要有个好的住所和好的学校,而这一切都需要钱,因此眼下的委托确实是个难以抗拒的诱惑——穆扎尔三世提供的金额足够支付孩子大学毕业前的所有开销。接手了这一单,我可能以后都不需要再工作了。
这天赐的机会仅此一次。虽然师傅曾反复告诫我要尽可能远离政界人士,以免卷入权力斗争,可实际上很多潜梦者都深陷各种明争暗斗,沦为资本和党争的工具,像师傅这样明哲保身的从业者少之又少。何况死亡潜梦者这份职业又更为特殊,因为人们面临死亡时的态度似乎才是对其一生功过是非的最终评价,而我们的工作就有这样盖棺定论的作用——不知有多少生前的伟人和圣人被死亡潜梦者祛魅,还原了本来面目——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份职业确实被人所憎恨。然而行业规则摆在那里,每次潜梦的结果也都会公开,在这权威的结论面前谁也无法反驳。
因此尽管遭人忌惮,这份工作却也备受尊敬。毕竟没有几个人具备死亡沉潜的资质,也罕有人能承受得了如此高昂的风险——迄今去世的五十名死亡潜梦者里只有七位是寿终正寝,其他人都死在了工作中。
人们从睡眠舱记录下来的工作过程得知了死亡潜梦者们面对死亡时的态度,而那七位善终者也都接受了临终潜梦,包括我师傅——他们没有一位像自己的沉潜对象一样恐惧害怕,每个死亡潜梦者都坦然而体面地接受了死亡。
五年前的这一天,遵照遗嘱,我为师傅进行了死亡沉潜。那是我的第一份正式工作,也是最容易的一次。沉潜完成后,我正式继承了师傅的衣钵,成为神梦想一刀流的第二十三代传人,也是世界上仅有的五名在世的死亡潜梦者之一。
城堡内部富丽堂皇,生活无忧无虑,有顶级的厨师为我烹调最可口的美食,顶级的乐师为我演奏最动听的音乐,顶级的舞者为我展示最华丽的舞姿,当然还有美丽温柔的女仆小姐姐们照顾我的起居。她们对我言听计从,满足我的一切要求。
我还可以骑着独角兽外出打猎,有最快的猎狗供我差遣,还有威风凛凛的发条骑士们伴我左右——它们总会留下奄奄一息的猎物,因为最后一击必定要由我亲自下手。而我也不负众望,每次都在大家的欢呼中满载而归。
途径河边的村庄,善良的村民们见到我的队伍就会争先恐后地拥上来,一边高喊着“领主大人万岁”,一边拼命把美丽的女儿献给我。这么多的女孩我可消受不了,每次都只能挑一两个最漂亮的带进宫,而女儿被看中的父母们则会五体投地地感激我的恩选。
有如此富庶的土地和如此忠诚的臣民,夫复何求。
我在飞机上翻阅着这个国家的资料,越看越觉得可悲。六十年前,军队统帅穆扎尔发动叛乱,推翻了民选总统洛佩斯,自己成为新一代统治者。然而内战结束后,民众的生活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在贵族阶层的压迫下更加困窘。三十年前继位的穆扎尔二世则是昏庸无能之辈,不理政事,整天沉迷于声色犬马,在位期间大权逐渐旁落到几大贵族手中。结果国家的状况越发恶劣,终于在去年爆发了经济危机,底层大众民不聊生,上层家族却还在争权夺利,全国百姓饿死无数。
而统治阶层奉行孤立政策,拒不接受他国援助,导致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现在。上个月穆扎尔二世突发脑溢血昏倒,玻利瓦尔没有手术条件,虚伪的西方国家也拒绝救治,他这个总统只能以近似植物人的状态苟延残喘。在国家前途飘摇不定的现在,我能理解这次死亡沉潜何以如此重要,也难怪三世砸钱如此爽快——我的沉潜结果会直接影响他的继位,因此某种意义上也决定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在我接手的所有沉潜工作中,这一次的前景是最无法预料的。
我谢绝了空姐提供的飞机餐,放平椅背闭目养神。这次工作会得出什么结果我倒没有多少疑问,以往的经验已经提供了足够的参考,唯一令人担心的是委托人的态度。
迷迷糊糊中沉入梦乡,我又看到了师傅演武的场景。不过这次我没有坐在道场,而是躲在窗外偷看的。在师傅门下学了二十多年,我从未摸过真剑,因为师傅说现代社会已经不再需要剑了,只让我拿一把木刀练习。事实上这么多年里,他只教过我最基础的挥砍动作和对战技巧,其它时间都在锻炼体力。
可每天数万次的挥刀实在太过枯燥,还要拖着轮胎跑步、引体向上、仰卧起坐……这些锻炼也同样乏味。我一直希望师傅能教我一些绝招,比如像佐佐木小次郎的「燕返」那样的秘技。可他总是说那只是动漫影视里的噱头,真正的剑术并没有所谓“绝招”这种东西——把基础动作练扎实并运用自如,这就是高手。
但我一直不太相信,觉得师傅有意隐瞒,因此暗暗观察他的一言一行,希望能得到一些必杀技的启示。尤其当他拿出密藏的菊十文字,一个人在道场演练的时候,我每次都在门外偷看,然而真剑在手的师傅依然练的是那些早已教过我的基础动作。虽然师傅的这些动作无比流畅犀利,显然是顶级高手的境界,却没有任何必杀技的影子。
我在偷看过好几次之后才彻底死心,终于相信师傅并没有什么绝招可以传授。所谓必杀技大概只是我的中二病幻想,真正的剑术应该就是这样朴实无华的东西。
在剑术修行之外,我还常跟着师傅满世界飞,看他给那些富贵人士进行死亡沉潜。每次工作结束后,师傅都显得心事重重,但他还是会拿着工作记录给我详细讲解沉潜中的每一个细节和每一处陷阱,以免我日后踩了坑。在这方面,师傅确实是个好老师,也是公认的有史以来最优秀的死亡潜梦者之一。
在他的亲手指点下,我顺利拿下一级又一级的心镜执照,从普通的潜梦者做起,一步一个脚印沿着他指明的道路前进。每当我取得一个新成就,师傅那张总是面带微笑的脸就会露出更开心的笑容,他一定会摸着我的头,夸我是有史以来最有天赋的徒弟。
我不知道真正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但对举目无亲的我来说,师傅不是父亲却胜似父亲,能够和他相遇是我的运气。
不过时间久了,所谓的美食美女还有艺术都对我失去了吸引力。这片土地不大,骑着独角兽一天的时间就能跑完一圈,而领土之外则是无法进入的黑森林,我的城堡就位于这块领地的正中央。我在这精巧的小世界中反复游逛了好几遍,再美的景色也慢慢腻味起来。
一成不变的生活令我烦躁无比。管家和女仆们愁眉苦脸,谁也想不出能让我开心的好主意——下棋没人能赢过我,剑术也没人能击败我,我在这里就是无敌和绝对的存在,更是唯一的主宰。
我开始觉得无聊,多么希望能有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哪怕是个妄图侵犯领地的反派也好——一个能让我打起精神去战斗和讨伐的敌人,也肯定比目前这样一眼看得到头的日常更有趣。
下了飞机,早已等候多时的政府官员礼貌地把我迎上豪华专车。他一路上除了询问我的需求外并不多话,具体的工作细节只能和三世当面商讨。
车队的路线显然经过精心选择,展示了这个城市最好的一面,天上甚至还有护航的飞行车——这东西在日本都不太常见。但我依然能看出仓促准备的痕迹,比如附近的建筑只在临街的这一面刷了漆,公路旁的绿化则是刚铺上的草坪,就连树木也是匆匆移植的。等我走后,所有这些装饰也会一并消失,街道又会变回平常的样子。我懒得问为什么街上一个行人也没有,路线肯定早被他们提前封锁了。
看来穆扎尔三世把我当成了尊贵的外宾来对待,但我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为了所谓的国家形象,为了给我如此规格的待遇,普通百姓肯定徒增了不少麻烦。师傅对这种矫饰的排场也向来非常反感。
师傅没有家人,而且终身未娶。作为潜梦者的权威和一方道场的继承者,他在这方面并不会有多少困难,但他拒绝了所有相亲的提议。我觉得他并不是喜好孤独,而是心里装着某个人。这个答案在他最后一次潜梦时揭晓了,那时他已年过六十,沉潜对象是一位同样六十多岁的女士——草薙惠子。
事后师傅告诉我,草薙惠子是他所有的沉潜对象中唯一一位完全不惧怕死亡的人,这次沉潜也是他所有的工作中唯一没有拔刀的一次。两人在临终的梦境中平和地送别了彼此,此外再没有其它事情发生。
我偷偷查过草薙惠子的资料,知道她是一位天生具有超常动态视力的人,因此年轻时有过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而师傅在事后曾拜访过她。据一些小道消息所说,师傅面见草薙惠子是为了和她比试剑术,但似乎落了下风。
那是师傅收我为徒之前的事了,可我对此深表怀疑,因为我从未见过师父输掉任何一场比试。但他对过去的事总是闭口不提,我也不好开口询问。他在为惠子女士做完临终沉潜后就宣告退休,从此将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培养我这个继承人。我相信,他心里的那个人就是惠子。
草薙惠子去世两年后,我为师傅进行了临终沉潜。那是我的第一份正式工作,也是最轻松的一次。而师傅也趁这个机会,将他最后的绝学托付给了我——我这才知道,原来神梦想一刀流并不是没有必杀技的流派。
那天在梦里,我和师傅静坐在竹林中的石桌旁,周围虫鸣阵阵,晚风习习,清冷的月色笼罩在我们身上,也给酒盏中的波纹镀上闪烁的银光。在他最后的传授结束后,两人相对无言,良久我终于忍不住先开口:
“师傅,以后我就一个人了,你走了我该怎么办呢?”
“你不要学我,去找个爱你的人结婚吧。”
“那道场和流派呢?”
“都交给你了,任你处置。”
“可我还没准备好……”
“没问题的,我已经没什么可传授的了。你会找到只属于自己的道路。”
见我说不出话,他越发模糊的脸上又露出那个慈祥的笑容:“快走吧。暗幕就要落下,我这老头子也该上路了。”
我抬头仰望天空,无边的暗幕正以月亮为中心扩展开来,遮蔽了星光和银河,逐渐笼罩整个大地。此刻再不走的话,我将会永远被困于此地,成为下一个殉职的死亡潜梦者。这就是这份工作最大的危险——沉潜得过深过久,灵魂就会被这个飘摇在生死交界处的梦境世界所吞噬,再也无法逃脱。失去意识的潜梦者会陷入永久的沉眠,沦为死者的陪葬,或者以植物人的状态虚度残生。
而成为植物人的死亡潜梦者,同行也无法再通过潜梦将其唤醒,因为灵魂早已随着死者的梦境消失在彼岸,没有人可以找到。
我在城堡中四处探索时发现一间隐秘的藏书室,时常有个小孩子在那里读书。我觉得他有些眼熟,可每次想打个招呼,他总是一溜烟就跑没影了。我发动所有的仆人和士兵把城堡翻了个底朝天也找不到他的一丝踪迹,难道是寄居在这里的幽灵?
他在藏书室最爱看的是一套连环画,讲的是那个大家耳熟能详的恶龙统治者的故事:
一个从小失去父亲的少年无法忍受家乡被强课的重税,还有每年向国王进献一对童男童女的规定,决心打倒残暴的统治者,摧毁他的王国。于是少年刺杀了前来征税的骑士,穿戴上骑士的铠甲,骑着抢来的战马混入了国王的城堡。夜里他偷偷潜入国王的寝室,发现屋里没有人,只有一头恶龙正伏在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中睡觉。少年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国家早已沦为恶龙的牧场。
他悄悄走上前,一剑就斩下了恶龙的头颅。少年不敢相信事情会如此顺利,他靠坐在恶龙的尸体上喘着粗气,随手抓起一把金币举到眼前,难以想象的巨量财富让少年陷入了深深的困惑。他没有看到那些半埋在金币中的孩童们的骸骨,但有一点很清楚——这些数不胜数的财物和整个国家,现在都是他的了。
不知为何,他看着滚落一旁的龙头总觉得有些眼熟,让他想起了记忆中失散多年的父亲。
摇曳的烛火在墙上映出少年的影子,只见他的身体逐渐变高变长,头上冒出尖角,肩膀伸出双翼,两手扭曲为利爪,长长的尾巴在身后挥舞。他身上泛起层层叠叠的鳞片,覆盖了那张英俊的脸庞和全身每一寸皮肤。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样貌时,少年不禁惊呆了——眼前这丑陋的恶龙就是自己吗?
但他随后便忘了自己是谁,还有为什么要来这里。它只知道自己想要财富,想要吃人。即便这里的财富已经多到装不下,可它还不满足。
它只想要财富,想要吃人。它的饥饿永不满足。
我在玻利瓦尔中央医院见到了穆扎尔三世——一个三十出头,比我还小几岁的年轻人。他有着南美人典型的黑色卷发和深邃的眼睛,肤色偏白,表情疲倦而刚毅,毫不掩饰的野心之火在目光中熊熊燃烧。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没错,心中又增添了几分隐忧。
重症监护室里躺着昏迷的穆扎尔二世,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身上密密麻麻的管线连接着床边的医疗器械。屋里还有一台事先准备好的经典老款睡眠舱,以供我沉潜之用。
我仰头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享受着焦糖味的尼古丁在舌尖缓缓弥漫的感觉:“至于这么费力吗?如果你想继位,直接关了机器就好。”
三世带我来到一间私密的会客室,远离现场那些表情阴晴不定的贵族,还亲手为我点上一支最上等的雪茄。我知道他肯定有话要对我说,所以直接抛出了结论——他不需要费钱费力地安排死亡沉潜。既然他的野心简单粗暴,那就用简单粗暴的手段即可,反正这个国家也没人能反对他。
三世看着墙上西蒙·玻利瓦尔的画像,沉沉地呼出一口白烟:“您想得简单了。现在我手里可没有多少权力,稍有不慎就会脑袋落地,所以才需要您的帮助。”
看来他很清楚,面对死亡潜梦者,撒谎和掩饰都是没有意义的,身为委托人就只能如实袒露自己的困境——穆扎尔二世在位期间并未留下遗嘱,而国家的大权实际上已经被费尔南多和伊卡鲁斯两大家族所把持。如今总统病危,双方的当家都在积极准备发动政变。如果昏迷的二世还想苟活下去,他们肯定会联手除掉穆扎尔家族;除非他明确传位给三世,这个国家的权力才能掌握在真正的主人手中。
身处权力中心的各方就是如此心急,甚至等不到现任总统咽气就已开始明争暗斗。三世迫不得已向死亡潜梦者发出委托,希望能证明自己继位的合法性,以免国家再次陷入分裂和内战。
“为什么你认为自己才是国家真正的主人呢?”
“因为这个国家的民众需要我,只有我才能拯救他们,统治他们。那两大贵族只会把人民当成牲畜,一旦他们掌了权,国家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他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问题,似乎穆扎尔家族就不会把人民当牲畜似的。但我对工作以外的权力斗争不感兴趣,继续问:
“所以你想让我带来二世愿意接受死亡的结果,并且打算传位给你?”
“最好如此,之后就可以实施安乐死了。”
权力者就是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种话,让我时常觉得这些人比我们潜梦者还要冷酷,甚至会有一种错觉——他们和其他人类也许并不是同一个物种。不过死亡潜梦者的职业规范不允许我们过问客户的私事,反正那些都会在沉潜时看到。至于要如何对待濒死的亲人,那也是委托人专有的权利,我们更不会介入。
“你应该知道我们的行业规则吧?结果如何可不是我说了算。”
“我明白,但我也知道你们有这个能力——所谓潜梦者不就是给沉潜对象造梦的人吗?”
“不管你在暗示什么,胆子可真不小。”
“我只是在提出一个让您无法拒绝的交易而已。”
这该死的小鬼,城府确实不简单。没想到在这个信息如此闭塞的国家,他对外界的事倒是了解得很清楚,这是我的失算。
“如果我拒绝呢?对死亡潜梦者下手,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吧?”
“您是唯一接受邀请的死亡潜梦者,既然来到这个国家,我相信您不会拒绝。邮件里的金额只是预付的定金,如果结果令人满意,我再支付您五倍的报酬。”
我嘴里的雪茄差点掉下来。
这小鬼确实不惜血本——不只是为了权力,这当真是个赌命的游戏,所以他根本输不起。如此巨额的报酬无疑是从本国百姓身上搜刮而来的血汗钱,可我现在没得选。
玻利瓦尔的画像下挂着一把佩剑,那应该就是象征着解放和正义的西蒙·玻利瓦尔之剑了。可在这间屋子里,在这位解放者的注视下,他的后人却在勾结外国人策划政治阴谋,真让人笑不出来。
穆扎尔三世觉察到我的视线,向我解释说:“那是西蒙·玻利瓦尔之剑的五把复制品之一。您喜欢的话,我可以把真品送给您。”
当年一度掌控了哥伦比亚的大毒枭埃斯科巴也曾将这把剑赠与游击队,以表明合作的诚意,但利用他们达到目的后转眼就将其屠杀殆尽,又把剑拿了回来。解放者留下的遗物,就这样成了阴谋家的玩具。
“免了。那是你们的国宝,我可受不起。”
记得小时候在师傅的寝室里也见过一把一样的剑,非常好奇,但他却嘲笑说这种笔直细长的西洋剑是中看不中用的装饰品,比起实用又美观的武士刀差远了。
“那您意下如何?”
我稳住颤抖的手指,竭力掩饰着心中的动摇。这个位于地球另一面的国家无论状况如何,都不是我能左右的事。我仅仅是依照委托接下了一份沉潜工作,只不过雇主有一些额外的要求而已——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做生意的本质永远都是这么简单。
“来确定下细节吧。”
我再也不愿待在沉闷的藏书室,跑去外面玩。河边的稻田软软的,正好躺在这里看日落,但不知为何总会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腐臭味。我翻了个身,眼前出现一只歪斜的鼻子,把我吓了一跳,但还是定了定神,用颤抖的手拨开湿润的泥土,一张死人的脸露了出来。
我大叫着后退两步,却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是一截腐烂的手臂。我哆哆嗦嗦地向河岸退去,回头却看到清亮的河水下遍布着密密麻麻的死人脸,一张张都半埋在河底的淤泥中,露出痛苦绝望的表情,似乎正在呐喊。河中的鱼儿争相啃食那些死人脸上的腐肉,让我忍不住呕吐起来——我最喜欢吃这条河里的鱼,味道鲜美无比,没想到它们竟是这样长大的。
我一路尖叫着跑回城堡,管家和女仆们像往常一样迎接我回来。可他们面容惨白毫无血色,更没有一点表情,看上去就像死人一样。我推开这些可怕的人偶,跌跌撞撞地逃回自己的卧室,反锁住门,窝在被子里瑟瑟发抖。
我平躺在睡眠舱里,看着上方的舱盖缓缓落下,遮住了窗后穆扎尔三世和那些贵族们贪婪的嘴脸,还有那个孩子惊讶的目光。他似乎是第一次见到潜梦者,看我躺进睡眠舱还好奇地问身边的大人:“爸爸,那个人为什么钻到棺材里?他是吸血鬼吗?”
“别乱说话,卡里略,乖乖看着。”
男孩的父亲衣着华贵,面色严肃,大概就是三世所说的费尔南多或伊卡鲁斯的当家了。不知道他会如何阻止我和三世的交易,最有可能的是在睡眠舱上动手脚,在我工作时释放毒气或者引爆。当然也可能在沉潜结束后,赶在结果公布前刺杀我。
这么做无疑会引发国际争端,但追逐权力的人没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舱盖的颜色逐渐加深,在被黑暗彻底笼罩之际,一行日文浮现在我眼前:
“请不要让国家的未来寄托于谎言。”
这大概是哪个贵族提前写在舱盖背面的,劝告我不要和三世合作。可我对这个国家的真相已不再感兴趣,谁在撒谎也与我无关,我只是被雇来进行一次临终沉潜的职业潜梦者而已。
而工作上的一切事宜,都是用钱说话的。
再没有时间纠结这些问题,因为舱内的催眠已经开始。作为专业人士,我可以随时随地地快速入睡并完全掌控自己的梦境,但谁也无法抵抗脑波和气体的双重催眠。我头上的脑盔和旁边穆扎尔二世的大脑相连,我将在梦中侵入他的意识领域,在其中找到他本人的灵魂,亲眼见证他面对死亡的表现。
死亡沉潜原本是一种临终关怀的手段,最早是由一位高级潜梦者自愿实施的——他朋友的父亲在绝症晚期陷入昏迷,只能靠机器续命,但每天的巨额医疗费将整个家庭拖入泥潭。他朋友不知道父亲还能不能醒来,也不知道是否该继续治疗,觉得最终的决定只有父亲本人才有权做出,为此苦恼不已。这位潜梦者见状主动要求进行沉潜,尝试替朋友在梦中联络患者的意识。
这最初的临终沉潜带回的口信是,患者愿意放弃治疗,希望子女们关掉机器,因为他们还有自己的生活,不该为一个将死之人赔上人生。可我们业内的人都知道那位潜梦者说谎了,没有人在梦中得知自己的情况后不怕死的,更没有人会在濒死之际放弃治疗——不管他们清醒时表现得多么豁达无畏,嘴上说得多么轻描淡写,遗嘱又写得多么坚定漂亮,当那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对死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望会彻底压倒理性的光芒。
人在梦中难以掩饰自己,尤其在直面死亡的那一刻,最真实的自我会完全暴露,而临终沉潜就是见证人类本质的工作。只是见得太多以后,我们心中已罕有“希望”这种东西。
这个世界上没有神佛也没有上帝,更没有什么奇迹。死亡就像一道无边的暗幕降临下来,谁也无法抗拒。那些生前的名流富豪、伟人和圣人们,无论平时多么道貌岸然,在濒死之际都只会扯下自己的最后一块遮羞布,匍匐于我们脚下,哭喊着求我们拯救他们的生命。那份丑态如果被世人所知,必定会损害他们的名望,因而死亡潜梦者的工作往往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重要任务——尽可能美化沉潜过程,在大众面前维护死者的形象。
高僧的徒弟会要求我们配合涅槃仪式进行工作,神父的门徒则希望通过我们降下神谕。然而这一切都是骗局,世界上没有涅槃和神谕,也没有重生和轮回,有的只是冰冷的死亡而已。
当然,额外的工作也需要额外的报酬。由于美化的难度远超联络本身,从事临终沉潜的主要收入其实都来自这些见不得人的伪装和掩饰——从这份工作诞生的那一刻起,从业者就注定被人们的情感、道德和利益绑架,成为生者达成自己目的的便利工具。
有的死亡潜梦者会在临终的梦境中担当起牧师的职责,尽可能安抚将死之人的灵魂,劝说他们平静地面对现实,努力用爱的感化送每一位死者最后一程。可师傅对这种做法向来不屑一顾,他总是直来直去,迫使临终之人接受必然的命运,从不做多余的事。唯一能让他多留一阵的人,只有草薙惠子。
或许师傅的做法太过冷酷,不过这两种风格各有不同的受众,客户会视实际需要选择相应的流派。而师傅作为一方权威,也只能在大量的委托中挑选合适的去接。至少在我的印象中,道场从未面临过资金缺乏的问题。
讽刺的是,死亡潜梦者居高不下的死亡率使得这份工作的报酬越发高昂,如今俨然成了权贵们的专属服务,而权贵者是不会在乎是否要在患者真正死亡前拔管子的,真正介意这一点的平民百姓反而付不起联络亲人的费用。
死亡沉潜终究还是沦为权力和资本的工具,我们这些最顶级的潜梦者也无非只是权贵们手中的棋子而已,这次的工作自然也不例外。
在这无奈的思绪中,我逐步放松自己的意识,任由灵魂深处涌现的浪潮漫过脑际,缓缓将我埋入那绝望的梦乡。
我在恐惧不安中焦急地等待天亮,可太阳迟迟没有升起,最后还是忍不住扒上窗台,探头望向外面,却发现自己的领地比昨天小了一圈——月光下的黑森林正蔓延开来,逐渐侵蚀我的土地。那不祥的黑色植物将自己粗大繁茂的藤蔓伸向村庄,再过不久,村民们的家园就会爬满黑色的枝叶,直到被其包裹起来吞噬殆尽。而在那些形状可怖的树木和灌木丛之间,无数双饥渴的眼睛正闪着幽幽的荧光,随着森林的扩张慢慢向我的城堡逼近。
咚咚的敲门声把我吓了一跳。我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后,眼睛贴着虫蛀的小孔向外偷看——敲门的是管家和女仆,但奇怪的是他们全都没有脸,五官原本的位置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点痕迹,每个人的脑袋看上去就像顶着一丛头发的鸡蛋,简直诡异到了极点。我吓得跌坐在地,哆哆嗦嗦地问:“你们有什么事吗?”
没有回答,他们只是继续敲门,力气越来越大,“咚咚”的声音似乎要把我的脑袋炸开。
“走开!我没叫你们来,离我远点!”
可他们没有耳朵能听到我说话,也没有嘴巴可以回应,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敲门。我无助地退回屋内,缩进被窝,蜷成一团抱着脑袋,似乎这样就能逃避这可怕的世界。
这一定是场噩梦。我不停地向上帝祈祷,希望能早点醒来,赶紧逃离这恐怖之地。
雾气氤氲的湖面上,明亮的满月化为一团细碎的残影,闪现着若有若无的微光。我站在湖水正中央,拨出腰间的梦渡,将剑尖垂直刺入脚下的水面,用指节叩击剑身,清脆的刀鸣便响彻整个空间,平静的湖水随即荡开一圈圈涟漪,围绕着剑尖开始塌陷,逐渐扩大为一个漏斗形的漩涡。我任由自己在漩涡的中心陷落下去,向着那黑暗深邃的世界开始沉潜。
湖水在身边环绕为一条时空隧道,隧道的壁面上映现着穆扎尔二世的一生——从出生到濒死的每一个细节,包括本人都已忘却的久远的经历,还有那些深埋于心底的幽暗的念头都在我眼前一一呈现。我看到了穆扎尔一世和他妻子的脸,看到了盛大的阅兵式和成人礼,连二世在12岁时的第一次性体验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眼前。但这些直观的记忆并不能说明什么,我要找的东西还在更下方的深渊。
奇怪的是,这些意象之间穿插着很多一闪而过的人脸。大约有几十张略显相似的年轻面庞轮番出现,但最后留下的总是一张非常熟悉的男孩的脸,停留的时间也更长一些,只是那孩子眼中的憎恨和孤单总让我有些忌惮。沉潜得越深,隧道展现的回忆就越单一,几个特定的意象出现得愈发频繁,直到最后变成单调的轮播循环——这是快要触底的标志,我的沉潜即将越过界限,抵达生死之间的梦境世界。
在那些交错闪现的意象中,我时常看到一个小男孩蜷缩在卧室或书房一角,自己一个人看书玩耍(书柜上塞满了骑士小说,衣柜里则挂着骑士扮演的道具),偶尔出现在室外也都是在同一个花园。但不管在哪里,映像中的他总是背对或侧对着我,难以看到正脸。他身边经常散落着拆解破坏的玩具零件,像是小独角兽和发条士兵的残肢碎片,偶尔还有小动物七零八落的内脏和尸块。
我不确定这个孩子是否就是那张脸的主人,但我知道这个家族背后必然隐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这次沉潜或许会发现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这是死亡沉潜的另一大风险,也是师傅告诫我远离政客的真正原因。
可尽管如此,在长年累月的工作中,师傅应该也掌握了很多足以倾覆世界的秘密。不过他严守死者隐私的职业操守令他获得了同行的尊崇和客户的信赖,也为我这个业内新手的起步打下了基础——半藏先生的徒弟肯定是可以信赖的,每一个指定我的客户都如此恭维,而我也确实没有让师傅和客户们失望。
不出意料地,抵达这个深度触发了沉潜对象下意识的自动防御机制——隧道越发狭窄,洞壁上凸起密密麻麻的尖刺,像飞刀一样向我射来。我挥动梦渡,将那些意识的碎片一一斩断击落。这种程度的攻击还好,一日不曾间断的严苛训练让我能够从容应对一般的威胁。当然这要感谢师傅,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向我灌输同一个信条——梦中的强大源于自信,而自信源于平时的训练。
这也是为什么我至今每次做梦都还要在师傅的监督下练剑——我很珍惜这样的梦境,因为这是师傅过世后,我还能和他相见的唯一的方式。
攻击越发激烈,洞壁上长出粗大的黑色藤蔓向我伸来。我不得不认真应对,尽量在它们碰到我之前就将其斩断,否则一旦被缠上就会很麻烦。可那些藤蔓已经将下方的通道堵了个严严实实,看来铁了心要阻挡我前进。我双手举起梦渡,向着植物的墙壁连挥三剑,那些顽抗的枝叶瞬间燃起熊熊烈焰。
师傅沉潜时所用的武器是具象化的菊十文字。在和师傅告别之前,他用自己的毕生所学将菊十文字重铸为两把妖刀交托给我,也就是我每次沉潜时带在身上的梦渡和魂渡。
“可我们是一刀流哎!”我抚摸着两把长太刀的剑鞘,惊喜又讶异地说。
“笨蛋,你每次用一把刀不就行了!”师傅对我这个不成器的徒弟吐槽说,“这两把刀的作用不太一样,你自己在工作中慢慢体会吧。”
“但你又没教过太刀,这有什么招数吗?”
“白跟我学了这么多年,你就不会融会贯通吗?”师傅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摇摇头,“我都要走了,你小子别最后还让我担心啊!”
师傅肯定知道我只是不愿他就这样离开,所以才最后让他再担心一次,再说他也不可能收一个没有剑才的人为徒——摸到两把妖刀的一瞬间,我就明白师傅已将他所有的招式都灌注其中。那是只有我才能领会和使用的东西,是他毕生心血的集大成。
所以我绝不能让师傅打下的招牌砸在我手中。在退出这一行之前,我会把每一次委托都做到最好。
刚烧掉阻路的障碍,残存的黑色植物便又聚成一团挡在我面前。长满尖刺的食人花张开大嘴接连向我袭来,未等靠近便在梦渡的刀刃下一分为二,迅速枯萎,几道火苗随即沿着藤蔓反噬到那团植物之间,再次将其用烈焰覆盖。深藏内部的根茎被烧死时发出阵阵尖叫,久久回响在我耳边。
待所有的植物都灰飞烟灭,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颗足有两层楼高的黑色巨卵,其上遍布暗红的血管,随着低沉的脉搏微微鼓动。我知道自己已经抵达沉潜的尽头,这枚巨卵就是穆扎尔二世的灵魂所在之地,也是我最后要侵入的终点。
我举起梦渡,朝它的外壁挥了下去。
敲门声停止了,房间里静得可怕。我忍不住掀起被子的一角,看到窗外的圆月好像蒙上了一层面纱,显得有些暗淡,可澄净的夜空中却没有一丝云彩。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今夜的月亮似乎被钉在了那个位置上,始终一动不动。
万籁俱寂的暗夜之下,黑色的植物停止了蔓延,接着突然燃起冲天的烈焰,尖叫着蜷缩起来。藏身其后的野兽们四散奔走,然而在这封闭的小天地内它们无处可逃,只能向我的城堡聚集围拢。
身后传来痛苦的呻吟,我回头看到屋里的墙壁和地板上浮现出无数张人脸,如同之前河底的情形。那些人脸拼命蠕动挣扎,表情狰狞可怖,似乎要从石壁上脱身而出。我在那交织的哀怨声中惊恐地缩紧全身,不知道如何是好。
我不敢从窗户跳下去,因为外面满是那些疯狂的野兽;也不敢踩着这些人脸从门口逃走,没有五官的管家和女仆说不定还等在门后。可这封闭的世界正在不断的挤压中慢慢缩小,黑色的外壁已经越过村庄的废墟,逐渐逼近我的城堡。用不了多久,我也会被那暗夜的幕布一并吞没。
一切就要这样结束了吗?我到底该怎么办?谁能来救救我……
明亮的闪电划破天际,将远处的夜幕竖着撕开一道缺口,温暖的光芒从缺口外倾泻而入,驱散了周围的黑暗和野兽。我几乎无法直视那耀眼的光辉,但我知道,从光芒中走来的那个手持长剑的高大身影一定就是前来拯救我的神明。
将最后一个没有脸的怪物女仆砍倒后,我才发现穆扎尔二世在梦中的形象竟是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虽然路上多少也想过这种可能,但在权贵中毕竟不太常见,而且说实话比较麻烦——他这个样子显然没办法搞清楚状况,要让他正视现实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在房间里紧紧抱着我的腰,惊恐地看着周围那些哀叫的人脸。他已经记不得这些脸是谁了,但每一张我都在隧道里见过。
“我们快走吧!这里太可怕了。”他向我央求道。
“你打算去哪里呢?”
“去哪里都好,只要离开这里就行!”
“虽然不想这么说,但你是无法离开的。”
“为什么?”他抬头看着我,目光中满是恼怒和不甘,还有对真相的恐惧。
我在床上坐下来,点上一支烟,一字一顿地说:“因为你快死了。”
“如果你不救我出去,我肯定会死在这里啊!”他的神色越发急切,开始口不择言,“带我离开的话,这里所有的财富都归你!连城堡也送给你,怎么样?”
果然行不通啊。我扭头看着窗外的夜景,那些黑色的野兽刚被我斩杀殆尽,尸体正化作黑雾慢慢蒸发干净。进来时劈开的缝隙早已愈合,月亮周围的夜空也已被暗幕占据,变得浑浊不堪——这里的暗幕并非从夜空向四方降下,而是从大地升起向苍穹延伸。当暗幕在天空中闭合,将月亮也完全遮蔽的时候,这个世界就将彻底熄灭,堕入虚无的永恒。
暗幕无法破坏,更无法逾越。那时还滞留在这里的灵魂,将永远不得离开。
时间所剩不多,对这种拒绝接受现状的濒死者,我没工夫一一向他解释清楚。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希望永生吗?”
“当然了,谁不想活着呢?”
“如果能靠吸取他人的生命实现永生,你会这样做吗?”
“那肯定呀!为什么要问这个?”他毫不犹豫地说,没有丝毫惭愧之色。
虽然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他的干脆还是让我有点吃惊。但现在情况已经很明朗了——对生命如此贪恋,乃至渴求永生的统治者,是不可能自愿放弃治疗的。这一点穆扎尔三世应该也很清楚。为了完成委托,看来我不得不费力美化一番了。
我拔出梦渡,用剑尖指着穆扎尔二世的喉咙:“对不起,我不能带你走,也没空陪你玩。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亲手送你上路了。”
还记得师傅给我上潜梦者的第一堂课就抛出一个问题:“你认为死亡潜梦者的职责是什么?”
由于之前预习过,我不假思索地说:“探寻濒死者的心意,并带话给在世的亲人。”
“错!”
他直截了当地否定了我教科书式的回答,一脸严肃地凑到我面前,盯着我的眼睛说:“死亡潜梦者是审判者和刽子手。我们的工作是执行那些在世者的意志,沉潜到梦中去审判和处决他们濒死的亲人,让生者能够尽早从亲人的死亡中解脱出来。”
师傅完全不理会我的震惊,继续强调说:“我们要把自己当成杀手——接下人们的委托,把他们在生死线上挣扎的亲人推下深渊,代替他们弄脏自己的手,这就是死亡潜梦者的职责。”
在后来跟随师傅满世界跑的过程中,我慢慢理解了他的真意——没有谁会自愿接受死亡,因此这份职业的存在意义就是迫使濒死者直面自己即将死去的事实,甚至不惜亲手葬送他们的灵魂。
只有强者才能胜任这一职业,在种种危险的境况中完成任务并逃出生天。而强韧的灵魂来自强韧的肉体,这就是死亡潜梦者大多身兼武术家的原因,也是师傅对我如此严格,并在最后交给我梦渡和魂渡的原因。
我现在要做的是杀死穆扎尔二世的灵魂,再编造一个虚假的结果带给三世。至于这个国家的未来会如何,那是贵族们应该考虑的事,并非我的职责。
“为什……”
这句话还没问出口,他的头颅就已从脖子上滑下来滚落在地,和地板上的人脸面对面。我看到他的眼角流出泪水,嘴唇仍在嗫嚅,却再也发不出声,不知道有没有认出自己的孩子。
所有这些人脸,是穆扎尔二世从12岁到40岁之间所生的24个孩子,还有他们那些被灭口的母亲——她们是他的私人教师、园丁、女仆、护士……从小到大,他身边的每个女性都被他强暴玩弄,然而骄奢无度的二世却连自己有几个孩子都不知道,更不知道一位女仆所生的第七个孩子用了整整二十年时间,想方设法杀死了所有的兄弟姐妹及其子女家眷,最终独占了“三世”的头衔。
或许二世知道,他只是不在意而已。但他没想到的是,我正是接受了那第七个孩子的委托,前来杀死他冷漠的父亲。
暗幕遮蔽了月亮的边缘,让它缩水了一圈。这里的工作已经完成,眼下的要务是赶紧离开。
可我正要攀上窗口时却感觉身后的尸体有动静,在突然袭来的寒意中立刻向一旁跳开,紧接着一团黑雾就击中了我刚才的位置,将窗框捣了个稀烂。
房间正中,二世的无头尸被浓浓的黑雾包裹着,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另有一团黑雾高高托起地板上的头颅,粗暴地一把按在尸体的脖子上,但是前后装反了,来回调整了几次才找对角度。死人一般的脸上随即恢复了生气,忽地睁开了眼睛。
这是我从未遇到过的情况,但在梦中一切皆有可能。因此无论多么吃惊,潜梦者的职业素养也不会让我坐以待毙——在头颅还没装好时我就已经冲上前一剑将其腰斩,试图扼杀这异常危险的苗头。可黑雾随即漫上伤口,将尸体重新粘合起来。无论我劈砍多少次,尸体总是瞬间复原。而他的头颅更是被重重黑雾严密保护着,将我的剑刃死死阻隔在外。
从业以来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对死亡的抗拒强烈到这种地步,尽管他度过的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寄生虫一般的人生。
一丛丛黑雾从尸体上延伸而出向我袭来,我一边四处游走闪躲一边挥动梦渡将其斩断。可雾状的东西根本无法一分为二,总是立刻又连在一起,继续向我刺来,而且攻击越发密集迅速,甚至能自动追随我的脚步,让我一直疲于应付。穆扎尔二世不停摇晃的头颅发出诡异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压迫感向我步步紧逼而来。
窗外的月亮越来越小,已经快被完全遮蔽。再这样下去,我就要被永远困在这里,只能一直陪着这不死的僵尸玩耍到时间的尽头了。
身陷如此绝境,我真正体会到了无计可施的感觉。
师傅,徒儿只能用上您的秘技了。
果然他不是前来拯救我的神明,而是图谋我地位和财产的刺客!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骗我?究竟是谁派他来的?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染指属于我的东西,在那之前必须杀了他才行!
黑色的怒火遮蔽了我的眼睛,面前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变成明暗交错的影子。我拼命将自己的肢体刺向他,准备将他束缚捆绑,再狠狠抽打。可他在屋里上蹿下跳左右腾挪,怎么也抓不住,而且一有机会就冲过来砍我一刀。但不知为何我的身体不会受伤,也感觉不到疼痛——看来他奈何不了我,而我一定会将他碎尸万段。
还说我快死了?该死的是你才对吧!哈哈哈哈,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他看了看窗外越来越小的月亮,将手上的长刀收回剑鞘扔到一旁,似乎放弃了逃窜和抵抗,甚而正对着我跪坐下来——这是要认输道歉吗?竟然当面解除武装。可如果真心服罪投降,向我乞求宽恕的话,也不是不能给予圣恩,在拷问之后赏他个痛快好了。
就像那些玩具士兵一样,从头开始拆解吧。
我收起自己的肢体,摆出胜利者的姿态向他走去。
“师傅……这……这就是您的必杀技吗?”握住魂渡的剑柄时,我感觉到了师傅想要传授给我的奥义,不禁惊呆了。虽然从未见过师傅使出这一招,但如果说有什么招式能作为本流派的秘技的话,一定就是这个了。
“很好,这次总算没让我失望。我走之后,你就好好研习吧。”师傅终于露出安心的表情,“等你熟练掌握了这一招,就可以出师了。”
“可是这招……难道是佐佐木小次郎的……”
“没错,这就是「燕返」的逆式,也是咱们流派独有的居合第十三式。既然你看出来了,那就不用我再多说什么了。”
“这一招有什么名字吗?比如像「燕返」那样帅气的……”
“说什么傻话呢?你都三十多的人了,整天还这么中二?”师傅吹胡子瞪眼地说:“没有名字!你想起的话随你便!”
“真的吗?太好啦!我想想……”
师傅笑了。在他临走之际能看到这熟悉的笑容,我也就满足了。
“嗯……还是等我练成再说吧!”
穆扎尔二世收起全身的黑雾向我走来,但那个姿态却很难称之为“走”,因为他是被黑雾裹挟着悬浮在地面之上,缓缓向我飘来的。地上和墙上的人脸被接触到的黑雾吸附下来,粘着在他身上,每一张都哀叫着流下黑色的泪水,让二世看上去就像个浑身长满哭脸的怪物。脖颈之上,他自己那张摇摇欲坠的脸开始变得成熟,稚嫩的皮肤上长出胡须和皱纹,从十岁迅速成年,又从成年很快变老,最终定格在五十来岁的中年人。
我将魂渡从腰间拿下,放在右手边的地板上。周围的人脸还在哭叫哀嚎,在这头怪物的不断逼近下挣扎得越发激烈,似乎害怕被那黑雾吸走。我闭上眼睛,仔细感受这小世界内每一丝情绪的流动,还有被层层掩藏起来的灵魂最深处的悸动。
我想起了以前和师傅练习蒙眼对战的情形。由于每次都被师傅虐得很惨,我曾偷偷作弊,在自己的布条上剪了几条缝,所以能看到师傅的动作。可即便如此,师傅仍像根本没有蒙眼一样把我打得满地找牙。我百思不得其解,在一次练习结束后忍着疼痛问师傅他是不是作弊了,为什么蒙着眼也能知道我在哪儿?
“你多练练就明白了。”
“这该不会就是所谓的「心眼」吧?”
“什么狗屁心眼?你就是单纯的技术不到家而已!一天到晚净琢磨着怎么偷懒,整天就知道看动画片!晚饭前再给我挥剑一万次!”
“欸?怎么这样……”
师傅说得没错,剑术就是剑术,一种单纯的杀人技术而已。剑术里没有深意和禅意,也没有任何技术之上的东西。每一个声称在剑术中悟到什么内涵的人,无非都是自欺欺人的骗子罢了——师傅向来看不起这种人,他们中也没有任何一个能在师傅身上拿到一本。
既然只是技术,那么剑士应该做的,就是把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招式练习无数次,直到将它们刻入全身的神经链路和肌肉反应中。如果把剑招视作程序的话,那么剑士就要把自己的身体打造成专门运行这套程序的自动机器——作为软件的剑术和作为硬件的肉体的完美结合,就是师傅追求的最高境界。
蒙眼的练习是为了锻炼视觉以外的感官——一个优秀的剑士可以在对决中调用全部的五感乃至第六感,而不只是依赖视觉,因此即便失去眼睛也可以继续战斗。并且使用其它感官时,往往能留意到许多容易被眼睛遮蔽的东西。
此刻我就听到了某种细微的呼喊。在众多死者的呻吟和哀嚎中,一个童稚的声音正在那怪物的灵魂深处哭叫着不断求救——那是他的记忆中依旧纯真的一部分原初意识,正陷于生不如死的地狱中向我乞求解脱。
我保持着不动的金刚坐,在腿部肌肉中悄悄积蓄着力量。魂渡就在右手边可以够到的地方。我能感觉到那个灵魂的内核正在逐渐靠近,面容越发清晰。孩童的泪水似乎就在我的眼前滴落,又在黑色的火焰中弥散于无形。我静待着对手踏入剑士的绝对防御圈,好使出必杀一击为他超度。
来吧,让我看看真正的你。
师傅说这一招很少有机会使用,一旦用出来,对象必定是那些最高位者的灵魂——正如我面前这位曾经的统治者。因此在练成之后,我将这个招式命名为——
「亢龙斩」
我感觉他身上的气场有些怪异,并不像一个已经臣服于我的下位者,反而全身都缠绕着不祥的杀气——继续靠近的话会有危险,我的本能如此告诉我。但这怎么可能?他的剑无法对我造成伤害,而且他明明跪坐在地,保持着恭顺的姿态,我要做的就是接受他的投降,然后尽情享受施虐的快感。
我伸出雾状的肢体,想没收他身旁的另一把长剑。可他死死按住剑柄不让我拿走,不但不向我求饶,反而抬头直视着我,目光冰冷而轻蔑。
还没有放弃抵抗吗?我恼怒地继续上前,想要硬抢过来,却看到剑鞘突然向他身后飞出,露出细长而略带弧度的刀身。在刹那的疑惑间,他已持刀站了起来,跨前一步将长剑举过头顶,闪电般向我劈下。
面前一道银光闪过,而我毫发无伤——武器对我是没用的,他还没吸取教训吗?
可我看到他的嘴角露出笑意,接着便发现面前的世界裂成四块——
不对,不是世界,而是我被砍成了四块——更要命的是,这次我怎么也粘合不到一起,因为身上的黑雾正在四处逸散,就连灵魂也被一并击碎,再也无法复原。
但不知为何,比起绝望和恐惧,此刻我心中更多的却是平静和疑惑——他明明只挥了一刀,为什么我却被砍中两次?
濒死之际,刚才那一霎那的情形像电影回放一般重现在眼前,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他提剑站起来的一瞬间,我就已经被自下而上地砍中了。将长剑挥过头顶后他又立刻转换刀刃,自上而下地砍了第二刀——他的动作是如此之快,我甚至都没看到第一刀,而看到第二刀的时候,由于之前已被砍中,便再也无法动弹,只能乖乖待斩。
神乎其技。
我的身体散落一地,随着褪去的黑雾渐渐消散。城堡开始崩塌,裂开的房顶上,快要消失的月亮洒下最后一丝银光。所有这些人脸——我的孩子们和他们的母亲,一个个都带着解脱的笑容飘向苍穹。面前俯视着我的男人缓缓收刀入鞘,双目放射的光芒像太阳一样耀眼,宛若神祇。
那是剑士独有的目光,而这一幕却让我莫名的熟悉。直到久远的记忆翻涌上来,我才猛然想起以前也曾见过一次同样的剑术——
三十年前,我从日本请来一位拥有“剑圣”之名的死亡潜梦者为我父亲,也就是穆扎尔一世进行临终沉潜。在他事后交给我的沉潜记录中,就是用的这样一招杀死了父亲的灵魂,让我得以顺利继位。那时为了感谢他,我特地送给他一把西蒙·玻利瓦尔之剑的复制品。
原来如此,我在来到这里时就已经快死了啊。面前这位剑士一定就是儿子派来送我一程的死亡潜梦者了——那个阴郁的,和我很像的第七个孩子——正如我对父亲做的那样。如果没猜错的话,他恐怕就是那位剑术宗师的继承人,毕竟都是东方面孔,连招式都一模一样。
不过这一切终于结束了。如果像那位宗师所说,死后还有来世的话,真希望下一个人生能过得更有意义一点。
我努力向面前的男人伸出手去,想对他表达谢意。他领会了我的意图,弯下腰来,轻轻握住我渐渐消散的手。
安息吧,他说。
是啊,我应该已经得到救赎了吧。
永别了,这个世界。
“传说中的「燕返」在物理上是做不到的,凭人类的力量不可能克服惯性和重力,把下劈的长太刀立刻向上提起,还要达成攻击的突然性。但它的逆式却可以做到。”
虽然师傅觉得不用再多说什么,但我怎么可能放弃这最后一课,非要缠着他给我讲讲。捱不住我的恳求,师傅的双眼再次迸射出剑士独有的锐利,身板越发笔直,一时间恢复了往昔课堂上的严师形象,神采奕奕地对我讲解道:
“这招从坐姿发起的居合是先上后下的二段斩——提刀上劈借身体突然站起时发力,挥刀下砍利用重力转换方向,每一击都能发挥全身的最大力量。而且只要转换够快就能连续两次达成攻击的突然性,这也是其精华所在。动作要领没什么难理解的地方,关键在于起身的速度,还有握刀式从单手反持到双手正持的转换,剩下的就是多练习了——这就不用我再演示了吧?”
“嗯……可我还想再看您示范一下!”
豪华专车把我送到机场。我最后回望了一眼这个不幸的国家,拖着疲惫的脚步走上舷梯。
酬金已经到手,但沉潜记录在我安全落地后才会公开,不知道届时委托人看到我公布的内容会作何感想。毕竟有历史的前车之鉴,这也是为了防止穆扎尔三世卸磨杀驴所做的安排。我确实没想到这个家族背后的秘密竟如此黑暗,就算他想灭口也一点都不奇怪。
飞机上的新闻速递播报了穆扎尔二世的死讯,还有三世在葬礼上不顾两大家族的异议,正式宣布继任临时总统的消息。不过这一切都和我无关了,我只想尽快回到日本,待在加奈子身边,在孩子出生前的这段日子里尽心尽力地照顾她,然后好好抚养孩子长大。
反正今后都不用再工作了。
我有点激动,脑子里一直盘算着未来的种种规划,比如给即将出生的孩子起什么名字。想来想去还是觉得简单点比较合适——男孩就叫张一,女孩就叫张零。嗯,就这么定了。
以后要不要教孩子们剑术呢?哈哈,还是算了吧,反正我是不会让自己的孩子再干这一行了。
至于地球另一面的那个国家以后会怎样,又与我何干。
我带着心里的笑意沉入梦乡,又回到了师傅的最后一堂课上。
“真拿你没办法啊。”
师傅叹了口气,在我的恳求下再次缴械投降。他拿起魂渡,一动不动地跪坐在几根翠竹前,浑身反射着晶莹的月光,如同一尊雕像。几只萤火虫围着师傅飞来飞去,最终飘落下来,歇脚在他的白发和身旁的剑鞘上,一闪一闪地泛着冷光。他的呼吸越发深沉缓慢,在胸口的起伏彻底停止的那一刹那,我感到迎面吹来一股风压,在突然而至的破空声中忍不住眯起双眼。
再次睁开眼时,师傅的招式已经做完,正巍然屹立于月下,手持魂渡保持着下砍的姿态。时间和空间仿佛静止下来,林中的清风和空气的震动都被这一剑斩断,连环绕周身的虫鸣乃至竹叶的摩擦声也在那一刻完全消失,整个世界彻底陷入了无声的寂静。待师傅收招血振,前方的一片竹林这才齐齐断成三截,同时沿着切面滑落下来,最后七倒八歪地散落一地。
虫鸣和风声终于重新响起,空气再次流动起来。
神乎其技。
“看到了吗?”师傅笑着问我,随后露出有点懊悔的神情,“哎,可惜了这片竹林。”
我没有用眼睛去看,当然什么也没看到,可师傅的每一个动作都深深烙在了我心里——他确实已经将这一招传授给我了。直到这时我才明白,师傅究其一生达到了什么境界,也终于理解了“当代剑圣”这个称号的真正含义。
师傅明明是个矮子,可那一刻,我眼中的他却无比高大,宛若神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