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像被揉碎的金箔,透过稀疏的云层斜斜洒在纺织厂斑驳的砖墙上。厂门口的铁栅栏早已褪了漆,沾满油污的齿轮声与女工们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嘈杂。林婉清随着人群涌出厂房,指尖还残留着棉线的粗糙触感。她低头看了看掌心的薪水袋——薄薄的一叠铜元,却沉甸甸地压着母亲咳血的药费和弟弟的学费。她将袋子塞进打着补丁的布兜,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空气里漂浮的棉絮和机油味都咽进骨子里。
街角的黄包车夫吆喝着招揽生意,卖桂花糕的小贩推车与她擦肩而过,甜腻的香气混着汗味钻进鼻腔。她加快脚步,想在天黑前赶到当铺赎回父亲的旧怀表——那是家里唯一值钱的物件,上个月为了凑药费才当了去。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撕破喧闹,失控的马车从斜巷里冲出来,车夫嘶吼着“让开”,马匹的鬃毛在风中狂舞,铁蹄溅起的泥点染脏了她的裙角。
同一时刻,陆子轩正站在街对面的“文华书局”门口。他摩挲着新买的《新月集》,烫金封皮在阳光下泛着微光。书页间夹着一张传单,上面印着“学生联合会救国演说会”的字样。他想起父亲昨日在饭桌上的训斥:“读这些洋诗有何用?不如多学些实业!”手指无意识收紧,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
一阵风掠过,街边裁缝铺的蓝布帘被掀得猎猎作响。他抬头望向马路对面,恰好看见惊马扬蹄的瞬间——一个素色身影踉跄后退,布兜里的铜元叮当散落。几乎是本能地,他冲过去拽住那人的胳膊,却因惯性一同跌向路边的货摊。诗集从怀中飞落,书页在风中翻卷如白鸽,最终覆在污水横流的地面上。
林婉清的手肘磕在青石板上,火辣辣地疼。她顾不得查看伤口,慌忙撑起身子去捡四散的铜元。一只修长的手却先她一步拾起了滚到货架底下的最后一枚钱币。
“姑娘,你的……”温润的男声戛然而止。
她抬头,正撞进一双琥珀色的瞳孔里。少年学生制服的铜纽扣擦得锃亮,袖口却沾了污泥,掌心的铜元被他用白手帕仔细包着递过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磨破的袖口露出半截发红的腕子,耳根顿时烧得厉害。
陆子轩怔怔望着眼前的女子。她束发的蓝布巾松了一半,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暗巷里突然劈进一束光。他瞥见她手肘渗血的擦伤,下意识去摸口袋里的药棉——那是他给受伤的流浪猫常备的。
“请等等!”他追上已转身要走的她,药棉和诗集一同塞了过去,“泰戈尔的诗……或许能止痛。”话一出口便懊悔得想咬舌。这是什么蠢话?
林婉清愣在原地。布兜里的铜元硌着掌心,那本精装诗集却轻得像一片云。她瞥见书页间露出一角泛黄的纸,抽出来竟是半张当票——当品正是父亲那块怀表,赎回期限只剩三日。
“这……这是从您书里掉出来的?”她的声音发颤。
陆子轩接过当票,脸色骤变。今早帮母亲整理旧物时,他分明将当票锁进了抽屉!电光石火间,他想起小妹昨日鬼祟的模样,定是她偷拿了去夹在书里。
暮色渐浓,晚风卷起街边的碎纸屑。林婉清望着少年忽青忽白的脸色,突然将铜元全倒进他掌心:“求您别报官!我弟弟还小,他不懂事……”
陆子轩倒退半步,仿佛被铜元烫着了手:“不!这是我家的……”解释的话堵在喉间。他看见她破旧布鞋上补丁摞着补丁,指甲缝里洗不净的棉絮,忽然想起《新青年》上某篇文章里的句子:“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最后一缕夕阳沉入纺织厂的烟囱后,陆子轩将当票轻轻放回她掌心:“明日此时,我来这里等你。”他指了指街角的邮筒,“怀表我替你赎。”
林婉清猛地摇头,布兜的系带被她绞得几乎断裂:“我不能平白……”
“就当是赔礼。”他指了指她手肘的伤,又晃了晃沾着污泥的诗集,“毕竟,我的书也需要修补。”
更夫敲响初更的梆子时,林婉清攥着当票穿过昏暗的巷弄。远处教堂尖顶的十字架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像悬在头顶的秤杆,一端坠着尊严,一端坠着弟弟的课本。而陆子轩站在书局二楼窗前,看着掌心的铜元——其中一枚边缘刻着歪扭的“福”字,不知是哪个孩子玩耍时刻下的。他突然想起上月在码头见到的童工,那些瘦小的肩膀扛着比人还高的货箱。
夜色吞没了最后一声市井喧哗,纺织厂女工与学生各自走向截然相反的街道。没人注意到,邮筒投信口的铁皮上,一道新添的刮痕正悄悄渗着锈迹,如同命运齿轮咬合时迸出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