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狂风暴雨中,多少无辜死于笔诛口伐的浪潮。人多而势众,却有多少人还能在群体中保持良善。在这平凡的小镇中你听见了什么?是狂欢,还是灵魂深处的诘问。
平安镇与世隔绝,鲜有外人来访,也抗拒外来的人口。居民平日里安分守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呈现一片难得的和谐景象。所有的人都尽力维持着目前安稳的现状,并为此骄傲着。但无论哪个和平年代,都会有些不和谐的音符奏响。
夜幕降临,零散星光闪烁,往日里明亮的皓月如今却被不知何处飘来的乌云遮掩,镇上一片漆黑。
小镇西面的密林内,阵阵呻吟声似有似无,娇媚蚀骨。即使刻意压制,在这寂静的树林里也显得极为唐突。那声音像泛滥的海水般漫延,愈来愈烈,愈来愈急促,最终撞击礁岸,荡起层层激浪。林中恢复了平静,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
“我该走了,呆久了赵正会发现的”话音刚落,便传来了衣物的窸窣声。
男人不怀好意地轻笑,“急什么,这天还没亮呢。”言罢,双手又不受控制地摸索。
女人制止了他的胡闹,声音颤抖着说:“我怕!我不守妇道,赵正知道会打死我的!”
男人动作渐缓,温声说道:“怕什么,‘民主裁决’就要到了,还记得你告诉我的那个秘密吗?我已经把一切准备妥当了。你从此不会再担惊受怕了。”
两人的身影渐渐重合,女人闷哼了一声言道:“只要能安安稳稳的就好了。”
“谁!”男人身影一顿,警觉地望向黑暗,却没有察觉到异常。
“怎么了?是不是他来了?”女人恐惧地惊呼,声音不由自主的加大。
男人忙捂住她的嘴,继续看向未知的黑暗。好一会儿才长舒口气,安慰道:“没事,应该是什么动物。”
女人剧烈颤抖着,似乎被吓得不轻,“我想回去,我怕。”
“怕什么,就算有人也没什么可怕的。”男人不顾哀求,俯身继续动作。
月色朦胧,不知遮掩了多少丑事。不过,不管怎么说,只要生活安稳便是最幸福的。
平安镇近百年间鲜有冲突,讲信修睦,社会风尚正好,这一切都归功于一个特殊的传统——民主裁决。每周天,全镇人聚集在一起,实名检举不利于和谐、有违于道德的人,再匿名投票,若是多数人同意,就将那名社会的渣子安乐死。多亏于这个特殊的传统,平安镇始终安稳和谐。这个周末当然也不例外。
天刚蒙蒙亮,初阳普照大地,偌大的会场早已挤满了人。赵正和他的妻子白荷坐在前排,这可是只有检举罪人五次以上的功臣才能享受的位置,这是身份和财富的象征,曾为他带来无数便利。他为自己维护了小镇的安稳而自豪!赵正为此每日要对着镜子审视半天,直到认为自己的妆容配得上自己身份后才满意地出门。此刻他正严肃地和自己的妻子白荷聊天——他常说自己严肃的表情最为帅气。
他没有注意到,就在会场的后排,他的好邻居史金正咬牙切齿地瞪着他,目光中满是嫉妒和恶毒。如果目光能杀人,想必赵正早已横死当场。
“大家请静一静!我们的民主大会要开始了。”镇长李惠民西装革履的站在台前,派头十足地整顿着会场的纪律。他是这个小镇中最有权势的人物,虽然声称允许任何有能者接替他的位置,但过去了三十年他依旧是镇长,依旧在为全镇的民众做奉献。久而久之,“镇长”这个名称就特指李惠民,大家也都在心中默许下届镇长一定是李惠民的子嗣,这没什么不好的,镇子可以因此而永远安稳如初。但可惜的是他如今已经花甲,却始终无一子嗣。
看着眼前鸦雀无声的会场,镇长满意地点点头。接着拿出准备好的稿纸,一字一顿得念道:“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民主裁决会议,我认为是很有必要的,这体现了我们平安镇民主自由的风格,奠定了我们平稳发展的基础。希望各位镇民积极参与,踊跃发言,深刻思考,将我们平安镇延续数年的传统贯彻落实......”
会场上弥漫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气息,赵正却依旧神采奕奕。倒不是他觉得那千篇一律的发言有多有趣,而是认为在别人说话的时候精神不振很没有礼貌。妻子白荷显示没有这种觉悟,不止一次在会议中恹恹欲睡,为此赵正可没少教训她,但这次她却没有睡着,而是正襟危坐,令赵正又是奇怪又是欣慰,只是他没有发现,妻子的眉眼中流露出一丝忐忑焦躁。
“下面,有请我们今天的检举人上台发言,有哪位同志发声亮剑吗?”
“我!”一声尖利的喊声刺破了居民的睡梦,所有人都寻声看向那个检举人。
史金很高兴有得到全场的关注,昂首阔步走向演讲台,活像个骄傲的公鸡。
“镇长先生,我想为您检举一个人。一个恶心的,心口不一的圣母婊!”
“史金同志,请畅所欲言吧。不过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小镇的和谐和全镇居民的切身利益。”
“好的,镇长先生,我尊敬像您这样的无私的人。但我要检举的人可不一样,他明明心怀叵测还伪装得像个圣人。他欺骗了所有的人,今天我就要将他猥琐、恶心的行径通通公诸于众!”史金义愤填膺地怒吼着,狰狞的面目可以看出他真的很痛恨那个人。
说着,他用最为恶毒的眼神瞪着前排那对正襟危坐的夫妇,耗尽全身的气力,用他那独有的尖利的嗓音喊到:“就是你!赵正!”
全场哗然,赵正可是全镇有名的绅士,平日里严苛要求自己和别人。人人都怕和他相比,以免显得自己下贱低劣。而今天,竟然有人指责他是个伪君子?
众人议论纷纷,“我早就知道他不安好心,可怜我那妹妹竟然还暗中喜欢他。”
“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全都是演戏,只是为了名气!”
一刹那,会场里的所有人都成了先知和评论家,识破了惊天动地的密谋。
赵正满脸通红,他完全没想到会有人检举他自己,“怎么……怎么可能……我每天都严格要求自己……尊老爱幼,邻里街访有麻烦我哪次没帮忙……上次老李家的狗被他的小儿子偷宰了吃了,还是我把他检举……就在这里!我怎么可能不受规矩!”
史金很享受他的邻居那惊慌失措的模样,像饮了大碗春酒般酣畅淋漓,不过复仇还才刚开始。“我当然有证据证明你的虚伪,我可不像你。”说着他又猛的提升了音量,“同志们,他私自收留外乡人!”
这似乎是项很重的罪行,像是块顽石丢在平静的湖中央,激起一层层波纹,会场上又掀起一阵喧哗。
史金继续补充自己的发言,“外乡人!大家知道外乡人意味着什么吧!他们好吃懒做,只做坏事,如果我们镇有一个小偷,那他一定是个外乡人,绝无例外!他们那些恶心的猪仔,抢我们的粮食,糟蹋我们的女人,而赵正!这个衣冠禽兽,竟然私自把外乡人收留到地窖!幸好那天我瞧见了,负责指不定为镇上带来多大的祸患!”
“他竟然做出这等事!”
“外乡人拆走了我家篱笆,还偷走了我家女儿!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外疆人恶心的嘴脸!”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赵正这个伪君子自己作孽也就算了,死了也活该,竟然把祸害带到镇子上,处死他!”
“处死他!处死他!”会场上呈现一片热闹景象。
当事人赵正却是面色蜡黄,豆大的汗珠顺脖颈狂流。这场面他再熟悉不过了,他不愿呼喊声中静默地死去,于是他竭力辩解,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早已如八旬老人般沙哑,“我没有,他晕倒在门口,我只是把他拉进了家门,我没有收留,我没有……”
“处死他!处死他!处死他!”民众的力量是巨大的,尤其是这力量开始丧失了理智,就像是失去控制的列车般无法阻挡。全镇的居民团结一致,不论那位异乡人做了什么,他在人们心中都成了万恶不赦的强盗,而赵正则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叛徒。
赵正依然不断哀求着,声音甚至开始带着哭腔,这位极度在意体面的绅士在人民的风暴中心也开始变得像小孩般脆弱。而他的妻子白荷早已哆嗦成一团,牙齿打着好听的节奏——她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了。
“大家安静一下!”随着一声并不洪亮的喊声,会场又渐渐回复了平静,只是眼中闪着不理智的光。
镇长很满意自己只靠简单的呼声就控制了局面,他特意让这突如其来的安静持续了十秒,以确定没有违抗他的意志,然后继续说道:“我们的民主裁决会议,一定要以公平公正为守则!史金同志,你指认赵正同志涉嫌非法收留外人,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我自然有证据!”史金阴笑着瞪着赵正,令那位绅士心中直发毛。
“证据就是——他最近穿了新的西装!”
“这算什么证据!”赵正心中腹诽,却也松了口气。看来他是空口说白话。
“这当然是证据,或许看起来不值一提。但在我的推理下足以揭露你的行径,哼哼。”史金刻意停顿下,吊足了听众的好奇心,才接着说,“一套新的洋服价值千金,而他只是个穷种地的,还有个女儿,哪有钱买洋服。如果说他没有做什么不正当的勾当来谋取暴利,我史金第一个不信!他一定是和那个外乡人勾结,这身衣服就是证据!”
这世间怎么有如此不讲道理的道理,但在场的人却都确信无疑,倒不是肯定了史金的推理,而是“外乡人”这个敏感的词令所有人失去了理智,有恐惧、有愤怒,唯独缺失了思考能力。现在,他们只想杀死眼前这个叛徒。
“不!我没有!这是我用省吃俭用的钱买来的!”赵正依旧在做着苍白的辩解。
“杀死他!他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钱!他一定是骗子!”
“这个小人!叛徒!处死他!”
人民的讨伐声一浪高过一浪,虽然不和谐的音符出现——某些理智的人为他求情——但是也即使被“纠正”,虽然是用脏话与拳头。
赵正已经面无人色,他似乎预见了结局。
“那么,遵从人民的意志,请大家投票。”镇长严格履行着他的义务。毫无疑问,全票通过。这比上次投票处死一位偷食护家犬的孩子的票数还要多。
“不要……我为了小镇的平稳付出那么多……广场的躺椅是我做的……不要……我不该死……”赵正显然有些精神恍惚,双眼无神地看向前方的虚无。
受刑人没有反抗,一切都变得简单。只需要将肌肉松弛剂轻轻地推进体内,这个罪恶的灵魂就可以去它该去的地方。事实上,赵正根本就没有反抗的意识。他看着针头插入他的小臂,看着透明的药液进入他的身体,看着场下一脸愉悦的观众。他安静地躺在一片喧嚣中,但他却听不清任何一句话。“也许他们还在骂我”这是赵正脑中最后的意识。
小镇终于消除了潜在威胁,又恢复了往日平静、安稳的生活。这是所有人都梦寐以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