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家里的保姆阿姨像往年一样，回家探望亲人。阿姨在我家主要是照顾双目失明的家婆，她一走，我自然就要担起照顾家婆起居饮食的重任。
一年当中，我有两次这样的机会要上岗，一次是春节，一次是国庆，其他时候阿姨也很少离开岗位，是个非常负责任的好阿姨。
家婆十几年前才开始慢慢失去视觉的，我刚嫁过来的时候，晚上和她还能一起看香港翡翠台，她还能依稀看出电视里是刘德华还是肥肥在说话。后来几年的光景双眼慢慢的完全失去了光感，也带她看过了很多医生，是视网膜神经性受损，没办法医好了。
家婆大约十几岁就从梅州出来广州，一直在工厂里做女工，兢兢业业，她的眼疾大概也和她的工作有关，天天要穿针引线，用眼过度而落下病根。作为一个没太高文化的普通打工妹，她当年自然也没意识到这个是职业病，可以走程序索赔。
虽然眼睛不灵光，家婆心思却清的很，身体也很灵活。大概是眼睛这个感官受阻后，身体的其它功能就变得特别灵敏。作为一个盲人，她在家里却从来都不需要特别的照顾，她能自己吃饭，自己摸索着去阳台晒太阳，自己冲凉上厕所。除了不能下厨房煮饭，和正常人无异。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家婆和家公的感情，他们非常恩爱。家公还在生的时候，因为心脏做了塔桥手术，体力也不好，平日的生活里，家公相当于家婆的眼睛，而家婆相当于家公的安全拐杖。他们俩就天天相互搀扶着去散步，在阳台上你帮我洗脚，我帮你剪指甲。从来没见他们因为什么事而脸红吵嘴。
我和家婆的关系也非常好，嫁过来十几年了，也从来不红脸争吵。朋友们开始觉得很奇怪，问我为什么和家婆住在一起那么多年了，都没听我诉苦过任何一场传统而精彩的婆媳大战。她们以为是我脾气好，会做媳妇。
其实她们不知道，是因为我家婆人太好。她在工友和邻居中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说话都低声温柔，任何事都问我意见，以我的感受为上。
她还常常和我谈钱，动不动就给我钱，总问我有什么困难，总是一付我就是你的坚强后盾，有什么过不去的关就拿我的账本过去取钱的豪爽姿态。
虽然她的账户并无很多钱，我也不需要用老人家的钱，但我深深明白，像她那个年代过来的人，谈钱一点都不俗，她愿意为我倾尽所有的财富，就已经是她能表达的最高境界的爱意了。
妈妈总说我运气好，命也好，遇到了一个全世界最好的家婆。
其实我和家婆在一起完全是孙女和奶奶的感觉。因为先生比我大十岁，而家婆在四十多岁的高龄才生下先生。所以，当我和家婆挽手去茶楼饮早茶的时候，不认识我的都会说，你孙女对你这么好啊，又带你出来饮早茶。
家婆五官端庄清秀，皮肤白皙干净，粤语口音当中偶尔带着几个不纯正的字眼，比如搬张凳过来总说成搬张灯过来，我笑着矫正她，却十几年都还是灯。
我总是记得家婆的好。当年生女儿的时候，她因为眼疾帮不上什么忙，心里焦急的很，每天都摸过来我房间问我有什么能帮忙的。刚开始的时候喂奶需要和女儿斗智斗勇，每天都筋疲力尽。她总是在我丧失信心的时候过来鼓励我，二话不说就顶在我背后，用她的背给我支撑着，直到我顺利喂完奶。
她的背很瘦弱，骨头也很硬，但是有力量，有爱。这种支撑我的感觉到现在十年过去了，我的回忆里都还依稀有感觉。
记得2008生女儿那年的菜心很贵，8元一斤，从来没试过菜心的价格攀爬到这么高，但是知道我喜欢吃，她俩老就不厌其烦每天下楼给我买最新鲜的菜心，我知道，对于习惯一辈子省吃俭用的她来讲，这也是她能表达的很深切的爱意了。
和美的小日子一直在我们的相亲相爱的天伦之乐中流淌着。
直到这几年，家婆的身体状况愈况糟糕，患上老人痴呆症，整天疑神疑鬼，总说见到一些不在人世的人，总觉得尘土扑鼻而来，成天用衣服把自己的脸面都裹得严严实实。
晚上也不好好睡觉，三更半夜摸来这个房间那个房间，把家里弄的鸡飞狗跳。
再后来又不小心跌碎了两次股骨，之后就一直卧床不起，不肯尝试走路，连吃饭也需要人喂了。再后来连大小便也需要人伺候了，只能每天换纸尿裤来度日。
而现在，国庆节的第一天，我居然开始嫌弃她了，嫌弃她身上难闻的气味，嫌弃她克制不住的大小便，更嫌弃自己在伺候她时不由控制的腾升上来深深的无力感和不良情绪。
为什么阿姨可以妥善处理好这些问题，而我却做不好，当我对她心生厌恶时，我其实心里非常明白，我真正厌恶的是我自己。
我在暗自责怪自己，她对我那么好，而我却渐渐的失去了对她的耐性。
久病床前无孝子，说的是一点也不错。
强烈的自责和不安把我拉至情绪谷底，我知道自己需要倾吐。
于是我用非常有画面感，非常猛烈的语言来向老友宣泄。从抱怨她现在给我的生活带来的诸多不便，到深刻的自我省察。
当情绪找到宣泄的出口后，我慢慢变得平静下来。回到她的房间，看到她像个孩子般蜷缩在床上，柔软和怜悯在我心头弥漫开来。
我始终舍不得送她去老人院，尽管朋友们说专业人士照顾她会更好，可是我担心她需要的不仅仅是专业细心的照顾，她更需要的是感受到家人的爱，感受到她还处在一个她所熟悉的环境中，里面有她最重要的亲人环绕其中，尽管看不到，但是能每天听到我们的声音。
所以我希望自己能以更大的耐性，更多的爱来陪伴家婆，走完她或许不太长的余生。
愿光阴眷顾我，更眷顾我家婆。
写于2018年国庆，华诞69周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