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拥有那条鱼

「此刻有谁在世上的某处走

无缘无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里尔克

《火花》

程婉转头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2:30

过一会儿,她的门被打开。张楠摸黑上了床,碰触到程婉的身体,一把抱住她的腰,将自己的脸埋进她的肩窝,嘟囔了一句,好温暖喔。

外面的雨声依旧,闪电打下来,雷声也紧跟其后。程婉盯着天花板右上角红色的空调灯,没了睡意。热意从掌心散开,身体的触感变得迟钝,她觉得自己有点渴了,动作着起身。

“怎么了?”张楠将手收紧。

“我以为你睡着了。”程婉把手覆在张楠的手腕上,“我去看阳台的门关了没。”

“嗯~关了。”张楠整个人缠上来。

潮湿的空气从窗户的缝隙挤进来,在房间回旋打转,抓取住一寸裸露的皮肤,钻入其中。空气中无端生出一只手来,用指尖抚摸着她们的背,轻柔不出声,撩拨起来的情欲却概不负责,任由它在这个房间来回冲撞,碰到挂画,“咻”一声掉下来。转而朝向桌上的相框,“啪”被盖上了。其中一个身影化为母亲怀中的婴儿,贪婪,撒娇,且柔软。

在最欢愉的那个瞬间,程婉看到有条鱼的影子从窗边掠过。

程婉看不清张楠的表情,余韵停留在身体里,她摸着张楠的脸,希望能说点什么,但对方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程婉伸手将闹钟关掉,睁开眼睛,她摸到手机点开,有几条未读信息,是张楠发来的语音,看时间,是她早上出门的时候发的。

她一一点开。屏幕在凑近耳朵的时候暗下去。

“下个月选个休息日,我们一起去海边吧。”

“正好,黄玠前段时间也说想出去转转,放松放松。”

“你不会介意的吧。”

她输入一个字“好”,点击发送。

程婉从床上起来,把垂下的头发绑好,赤脚走到镜子前,看着自己,然后脱掉上衣。她摸向肚子,在肚脐上方一寸的位置,有一个洞,碗口般大小。她的手指抚上洞的边缘,摸上去的触感跟身体的其他皮肤一样,除了接近“鱼尾”的部分更柔软之外。

第一次注意到这个洞,大概是三个月前。起初,只是小小的一个点,并没有引起她的注意。有一天晚上,她换下衣服,正准备洗澡,察觉到异样。

当天晚上,她故意在洗澡前当着张楠的面脱了衣服,可是对方没有任何觉察。

那个洞却越长越大。

程婉去了医院,医生用仪器在她的肚子上作了完整的检查,没有任何的问题。并建议她吃点维生素,可以避免出现这种身体不舒服的错觉。

她观察自己喝水的时候,水会不会从那个洞里跑出来。她把手放在洞口,感受不到风。她躺下,把杯子放在洞口正上方,没有掉下去。

它很平常,平常地像不存在。

于是程婉便不再在意它,它除了变得更大一些之外,也没有其他任何变化。

这天她下班回家,准备晚饭的间隙她给张楠发讯息,问,今晚回家吃饭吗?

在淘米的时候,手机亮起来,新讯息的内容直接躺在屏幕上。我吃饱了,跟黄玠一起。

程婉把米倒出去一半,它们顺着水流迅速得消失在管道里。手机又紧接着震动了一下。

他想来家里坐坐,我说朋友在,不太方便。

程婉转身将自己埋进柴米油盐。连同几年前的记忆与食物一起被她扔进锅里,煮熟,煮烂,煮到蒸气弥漫。

她被抹去一半。在雾气腾腾的浴室,镜面蒙了一层水汽,她是漂浮在空气中又落到镜面上没有重量的,随处可见的水珠。”刷”地一双手盖过来,抹去一大半,镜子里出现一张脸,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四分之一的自己。

剩下的,消失了。

她的后背被一层灰色覆盖,透不过气,镜子里出现了一条鱼。

她用手指盖上去,只摸到镜面的光滑,她的身体动一下,那条鱼就动一下。她低头,看到那条鱼在自己的身上。在那个洞口,安静地趴着。

没有任何的不适感。

甚至有种解脱的错觉。

她在此刻被抽空了所有情感,变成一个纯粹的容器。

鱼,游了起来。

自从鱼出现之后,程婉感觉她对张楠的情感被无端削去了一角,她说不出来具体的部分,只是当她看着自己,就如同看着沙漏,一点一点地在流失。

“我今天在动物世界里看到兰花螳螂了。”程婉说着在手机里搜出图片然后将屏幕对着张楠,“你看,是这样的,它在螳螂目中是最漂亮的物种。”

“你说,我送黄玠什么好呢,我们马上就一百天纪念日了。”张楠靠在沙发上划拉着手机屏幕,好看的手指上覆盖着今天新做的美甲,亮闪闪的。程婉递过去一半的手停下来,但很快被张楠拿了过去,在屏幕上停留了几秒,抬头看着她说,真的很漂亮耶。

“嗯。”她又接着说,“一百天了啊,这么快。”

“你看这个手表怎么样,还是情侣款呢。”张楠兴致不减地将手机递过来。

“颜色挺适合你的。”

程婉看完后伸手去够桌上的茶杯,就要碰到的瞬间,张楠扯住她的衣服说,等等,这款也很好看,你看。程婉的手一偏,茶杯落地,清脆的响声,在客厅里四散而开。

“啊”

程婉轻轻叫了一声。

“哎呀!”

张楠在一边坐了起来,探出头查看了一下案发现场,转头对程婉说,没救了,节哀吧。

程婉感到肚子的位置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她隔着衣服摸了摸,大概是那条“鱼”。

她起身去拿了扫帚打扫干净,玻璃碰撞的声音帮她回忆起这个杯子是好几年前,张楠送她的生日礼物。

真是可惜。

打翻的茶水顺着地板的高低位流出一条长长的细线,洒在地毯的那部分此刻已经彻底渗透,擦不掉了。程婉看着地板上细碎的茶叶梗,说,

我听说,有一种占卜的方法就是通过观察杯底留下的茶叶形状,来预测命运的走向。

“这下好了,你的人生方向被我打碎了哈哈哈,I am sorry~”

是啊,都打碎了。

“要不我今晚赔罪吧。”张楠突然凑近她的耳朵,语气魅惑,气息撩人。

程婉的目光掠过手机里的那款手表,模糊聚焦,低头吻过去,破罐子破摔吧。

张楠作势倒向沙发,顺手扯开程婉的领子,美甲的边缘划过皮肤,冰冰凉凉。程婉瞬间全身起鸡皮疙瘩,她的头发缠上张楠的脖颈,那里有一颗痣,她轻咬它,对方以身体的颤栗回应,她越吻越深,往下探索,她想要答案,想得要流泪。

张楠的喘息声在迎合她的索取。身体沉迷的同时意识游离在时间之外,像河水倒灌般喷涌而来的欲望,将她们吞没。客厅的灯光在摇晃,周围的一切变得不真实,程婉隐约感到那条鱼在身体里游动,游到指尖,又游回胸口,游到背上,酥酥麻麻。她觉得整个人变成了地上的一摊水,柔软地变形,随时随刻地被戳破,戳破后又恢复,记起来了,去年夏天的海边,那时候的月亮真大,潮水起伏的声音又回到耳边,冲过来又退下,冲过来,又退下。她想伸手去抓那条鱼,却怎么也抓不准位置,好像是这里,又好像在别处。

张楠的发梢黏在她的嘴角,她看着那张迷离的脸,仅剩的意识让她说出来,“张楠,爱我吧。”

当一切褪去,她们回在床上,程婉的发丝在张楠手中滑动。交谈的声音被墙壁吸收后弹回。

“你知道,螳螂,它们在交配之后,雌性螳螂会把雄性螳螂吃掉吗?”

“那你说,我们谁会被谁吃掉呢?”

“从刚刚的情况来看,你比较危险。”

“不会有例外吗?”

“也许吧。”

“那应该,只要跑的够快就行了。”

“哇,那你说,这是不是渣男附体呢,做完就跑。”

“哈哈哈哈,没有人是无辜的。”

“可是,快乐是真的啊。”

周围的一切安静下来,过了一会,程婉听见旁边的人的呼吸浓重,她在黑暗中睁开眼睛,窗外透进来的光平铺在她眼前的这个人身上。

好狡猾喔。她说。

那条鱼游回洞中,在黑暗中窥视着。被移动的桌椅,木质地板被划过的声音,“踢踢嗒嗒”然后“哧”有什么被点燃了,烟雾被风吹起,在月亮中隐形。

晚风吹过来,有些许凉意,程婉拿起旁边的洒水壶,往里添了点水,把花盆里的土都浇透。她蹲下来,看着已经开出来的花,她吁了一口气,烟盖上去,花瓣的形状变得模糊不清。

她先看到自己的脸,苦味横陈,剩余的情绪摆在一旁,七零八落。

“别找自己的麻烦。”灵魂漂浮在阳台外面,自由散漫,对着夜空升了一个懒腰,像一块窗帘布被风吹起,偏向一个角度,翻转飞舞。

“不要对我怜悯。”

它听见了,继而大笑。风转向她的左边,俯冲过来,给了她一个巴掌的力度。

笑声不停,在耳边鼓动。风拖着尾巴在一旁摇摆,楼上的音乐声停了,夜显得有些寂寥。程婉起身够住风的尾巴,用力扯下它,按在地上暴打了一顿,算是报了刚刚的一面之仇。

灵魂朝她丢过来一个东西,她条件反射地接住,认真一看,是一个花里胡哨的震动棒。

“啊,你别擅自把别人的玩具偷来啊!”

程婉盯着这个东西,又觉得好笑,这个,要怎么还回去啊。

敲敲门。

“你好,这是你丢的震动棒吗?”

“是,谢谢。”

谁要做这种事啊!

程婉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是在客厅睡着的。张楠在她身上盖了一条薄毯。她眯着眼睛记起昨晚发生的事,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鱼此刻安静地停在她的身上。她数着日子,时间就快到了,但张楠这两天没有提及,她大概知道这是一场不能成行的“富士山下”。程婉想起自己在高潮时刻说出口的那句话,潜意识部分开始浮现在意识层面,其实不是她害怕张楠不爱她,而是她开始怀疑自己对张楠的情感。

一旦浮现,这就是一个不可逆转的过程。

晚上张楠回来的时候,表情跟平时不太一样,她悻悻地走到面前,像只做错事的小狗,蹭在身上。

“下次再去海边吧,黄玠说这个周末有工作要忙,要不我们去逛街吧!”

“好。”她早已有所预料。

鱼在肚皮上冲撞她的皮肤。晚些时候,在张楠踏进浴室前,程婉叫住她。

张楠。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嗯?应她的人没有回头,继续将衣服挂好在浴室。

你能,程婉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问出口,你能看到我身上的洞吗?

啊哈哈哈。张楠愣住了几秒后笑了起来,蹦跳着冲过来,凑到程婉的耳边说,你好色情喔。说完咬了一下她的耳朵。

她伸手抱住张楠柔软的身体,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就是在这一刻,她决定要走。

“昨晚我突然记起来去年夏天,如果你没有叫住我的话,你说会怎么样呢?”

她想这么问,但什么也没说。


徐皓宇走出校门口,眼睛很容易就辨别出停在角落的那辆出租车,他大步走过去。车里的人摇下车窗。徐皓宇弯下腰,叫了一声,叔叔。

“我刚好路过,来接你下课。上来吧。”

“好。”

徐皓宇犹豫了一下,还是往后退了一步,打开后座的车门。路上他们没有交谈,浸泡在古怪的气氛里,前座与他之间像隔着一个逗号,一个未完成的句子,但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词语继续下去,只能悬置于此,大家视而不见。

车行驶到一半,拐进市区的一个街口,就停滞不前了,周围的喇叭声此起彼伏,现在正是高峰时段,徐鸿升把车窗摇下来,随手抽出一根烟,正要点火的时候,抬头从后视镜里看了徐皓宇一眼,然后把烟又放下了。

“我没事。”

“车里空气不好,我等会再抽。”说完把烟放回去。放回去之前用鼻子吸了吸,算是过过瘾。

“我这有口香糖,给你。”徐皓宇从书包翻出一盒口香糖递过去。他伸手出去的时候碰到前座的靠垫,靠垫的边缘已经起毛,磨损得厉害,颜色也已经分辨不出。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像被针刺了一下。

“喔好啊。”徐鸿升转过身来接住,隔着铁栅栏感受到对方的目光,他往自己身后看了一眼,笑了一下,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太忙了,都没时间拿回去洗洗。”

接下来等待的时间里,车窗外一切嘈杂的声音仿佛被隔绝,车内只剩下“吧唧吧唧”的口嚼声,以及迅速膨胀的沉默显得这个空间特别拥挤,这种时刻他们都不擅长应对。

快到家的时候,徐皓宇突然开口问道:

“叔叔,你想她吗?”


《火花》

手机震动持续了好一会儿,程婉才伸手在床上摸索着把它拿到眼前,睡眼惺忪地按下接听键,喂。

程婉,我是章秋。

谁啊?

章秋书。

嗯?

程婉,我们见一面吧。

在程婉还没想到要去哪里,要去做什么之前,她已经买好了票来到以前上学的城市,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带着她的鱼一起。

章秋书。

记忆里好像有一支杆,将这个人彻底地击打出界面。

他们约在程婉住的酒店附近。

程婉的思绪有些游离,她盯着对方说话的嘴巴一张一合,声音从游离的缝隙中漏出来,断断续续的,没头没尾。

“怎么说呢,我记得有一次我们蹲在别人的窗户下,听着别人洗澡的声音硬是把那首歌听完了,最后也没有勇气开口问那首歌叫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程婉的记忆开始往回流动,她记起一些事。

“网络全知时代,想找到一个人没有那么难。”他停顿了一下,转动着咖啡杯的耳朵。

“我离婚了。”空气跟着沉默了一会儿,他又突然开口说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签完字的那个瞬间我想起你,想着一定要见你一面,想告诉你,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你了。”他的声音磁性有力,显得这样的下午慵懒散漫,“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想告诉你一声。你现在看上去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具体也说不上来哪里,总之跟大学和我在一起那会比起来,判若两人。算一算,毕业也过去好多年了。”

“你倒是没怎么变,还是……“程婉笑了一下,说,“还是跟以前一样爱说话,念念叨叨的。”末了,她又补充了一句,“而且还是喜欢一边说话一边掰手指。”

他手上的动作马上停了下来,将手放回桌子下面。

“你这爱咬吸管的习惯也没变啊。”章秋书反将一军。

“啊……对。”潜意识真可怕。

“你现在怎么样?”他改变了一下坐姿,倾身问道。

“我都不知道你结婚了。”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又将球抛了回去。

“当时,太匆忙了,也没有请朋友,简简单单的,就这样结婚了,所以,大概也就几个朋友知道。”他将身体靠向背后的座椅,“那时候我就知道了,你们在楼梯上,那天我刚好返回去找你,很生气,这可能也是我很快就跟别人结婚的原因之一……”

“后来我才发现,我只是用结婚来逃避一些事情。“他嘴角带着笑意,“其他的事忘得差不多了,却还记得那天下着大雨,而我像个傻逼。”

“那天下雨了吗?”

“绝对是下雨了,真的。”

“不重要了。”记忆本来就是有偏差的东西。

“那些关于你的流言,其实是我,我说出去的。”他停住了转动杯子的手,骨节分明,程婉盯着他的手,突然记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跟对面的人在一起。

“我是个手控。”

“啊?”

“你的手指很好看。”她指着他的手说,眼神不聚焦。“当时会跟你在一起的原因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很好笑。”

章秋书一脸苦笑得将双手摊开,“当初吸引我的,大概就是现在这一刻的你,时刻觉醒,又不自知。可最后我搞砸了。我甚至幼稚得觉得,只要结婚,那就是我赢了,当时的我,真是一点也不想输啊。”

“不是你,是我,是我搞砸了。”程婉叹了一口气,将目光移向窗外,阳光猛烈,照向对面商场楼外的玻璃又反射回来,她把眼睛眯起来,看到橱窗里人潮涌动,换季大折扣的噱头永远不过时。

章秋书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这种场景特别像当年他俩在一起约会的时候。他在说话,而她总是神思游离,他常常感觉不到她真的参与了对话。

鱼游出来了,游到她的掌心停住,然后开始上下跳跃,如果仔细看,可以辨别出它尾巴上的分叉。

“你那天往回走的时候我在楼上看到你了。”程婉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说。她把手掌合起来,这是一场独角戏。

“……我不懂。”

“我害怕了。当时一切都很好,我找不到什么不好的理由。可是在我眼前的这条路,我什么都看不见。就像这杯茶一样,你们都说它很好喝,甚至数据分析都说它对身体有益,可是我不行,我什么也感觉不到,但我每天起来都面对这杯茶,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喝下它,然后面带微笑得说“我很喜欢”。但那一天我突然再也不想喝了,却又懦弱到无法直接告诉你,所以只好,将这杯茶连带着茶杯一起,从桌子上推下去”

“我真的挺蠢的。居然什么都没有发觉。”章秋书一边说着一边伸手过来拦住桌沿,怕她下一秒真的把杯子推下去。“不行不行,你还得让我消化一下。”

程婉看着他,情绪被扯回几年前的时空,她拉近一个身影,想看清那个人的脸。那时候,她几乎想都没想,就吻了过去,时间掐得正准,章秋书站在几个台阶以外的地方,睁大了双眼看着沉醉的她们。

“也许在我潜意识里,希望你自己发现。但你没有,后来你只是气愤地说了几句真话,算不上什么谣言。”她看着他的动作,觉得好笑。“是当时的我太自以为是了。”

他抓紧杯子,急切得,仿佛他们都一起回到那个时空,试图挽救一些什么。

程婉感到掌心的鱼忽然咬了她一口,她吃痛地皱了皱眉。

“那你们后来怎么样了?”如果没有今天的相约,那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事情是这样的。

程婉只是笑,没有回答。鱼游到手腕处,突突突地跳。她恶作剧般地举起手,说,“我想去看兰花螳螂是什么样子。”这个念头忽然从某一处蹿出来,她自己都没想到。

对方一脸疑惑。

“哈哈没什么,你还记得那首歌吗?”

“怎么说也是被追着跑了好几条校道,哪能忘啊。”章秋书记得那次其实是张楠的提议。他们三个吃完饭经过一栋宿舍楼的时候,里面的人在洗澡同时在播放一首好听的歌,于是他们三个蹲在墙角,比赛谁会最先听出来那首歌的歌名。但听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都没能猜到,却被里面的人误会,硬是被追着跑了三条街。

跑到一半的时候,程婉叫了一声,“啊!我知道了!”

他们三个都大声地笑起来。这是她少有的高光时刻。

程婉的觉得自己的青春无法加上滤镜,她觉得这个世界最无需发明的东西就是时光机。回到过去改变一切是个伪命题。将时间的轨道切断,接驳到另一个出口,在那个出口遇到另外一批人,被复制的脸,被复制的情感,被复制的生活,她觉得人不过是迷恋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而产生的自我满足罢了。从概率角度来说,多项选择题,答对的几率更小。况且,所谓对错,她相信时光机只会制造出更多的错。

告别的时候,章秋书叫住程婉,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程婉笑了笑说,“是。”

他也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瘦高的身影迈步离去,程婉站在原地,低声唱起来,

“我要带你到处去飞翔,

走遍世界各地去观赏,

没有烦恼没有那悲伤,

自由自在身心多开朗,

忘掉痛苦忘掉那悲伤,

我们一起启程去流浪。”

外面的天空残存一点夕阳的尾巴,跟在尾巴的后面,慢慢走过去,是河的对岸。

在一张白纸中间画一条笔直的线,将一方变成两方,将整体变成对立,再多画几条线,将平面切割成立体,可从本质上,它依旧是一张白纸。白纸也说不清自己哪里不一样了,白纸有自己的想法。用橡皮擦把直线擦掉,无论擦得多么干净,白纸也回不到没有出现过直线的以前。

她站在桥上,望着江面,水,是时间的液体形态。

她把过去又翻出来,粗略的过一遍。她身上的洞擅自将她扯到过去的时空。

大学的时候是她先对章秋书起了兴趣。

因为社团的活动,她第一次参加就迟到了,所以被惩罚在台上表演一个节目,她什么都不会,最后只好说了一个蹩脚的笑话。程婉这幅面孔的人讲笑话本身就挺冷的,当然没有人笑。只有一个人,在她停了半分钟之后才哈哈大笑起来。那个人就是章秋书。

后来他总拿这件事揶揄她,她则怪他反应得不合时宜,早一点她也不至于在台上尴尬得简直想死。

熟了以后他们常常约在一起吃饭上课泡图书馆,自然而然地就在一起了。

章秋书算得上一个合格线以上的男朋友,体贴,幽默,偶尔也大男子主义,但无伤大雅。直肠子,有仇白天报绝不等到晚上。他们的相处平平淡淡,跟大多数恋人一样,就连第一次也没有什么需要特别说明的。

程婉,尽管她每次跟章秋书在一起的时候,耳边都有个声音在说话,可她总是听不清楚。

直到张楠的出现打破这一切

第一次见张楠,她就知道,自己有什么不对,或者说她跟章秋书之间有什么不对。

她太想靠近一个人了。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转弯的时候会在嘴里发出’咻‘的声音啊?’”这是张楠发过来的第一条信息。

“你玩过电脑里的纸牌游戏吗?”

“跟这有关系吗?”

“嗯,我特别迷恋发牌的那个’咻’的声音,所以就慢慢变成了习惯。”

“好可爱啊哈哈哈哈哈哈”

张楠连续打了好几个哈,程婉在脑中构想她会以什么姿势在笑,又因为她说了“可爱”而在心里惬喜。

“我们下周社团有活动,要一起来吗?”

“嗡”手机又接着震了一下。

“好。”程婉甚至没有问是什么活动,就答应了。

程婉没有告诉章秋书这件事,而是找了个理由推掉了与他的约会,总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之后的时间里,程婉只要一有时间就跟张楠待在一起。章秋书见过张楠,是跟程婉完全不同的女孩子。程婉跟她待在一起的时候,整个人“blingbling”得闪着光。他从一开始的“周末要不要去哪玩?”变成了“这周你要跟张楠去哪玩?”

程婉一手策划了“意外”之后,约了章秋书见面。

这次她终于清楚自己要说的是什么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章秋,我们分手吧。”

在他们待着的每一分钟里,即使是在做爱的时候,她的耳边都响起一个声音。

她终于听见了。

“我们分手吧。”

只是,同时被推进水里的还有她自己。

谣言四起的时候,张楠在朋友圈公开了自己的男朋友。并写了一段指代明显的文字划清界限。

她从原来的生活里退了出来,像蛇褪去一层皮。“滋滋滋”地滑向另一种生活。

当她完全适应了,却没想到跟张楠再次遇见。

那时程婉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她因为工作原因去另一个城市出差,那里的海特别美,吃完晚饭之后,程婉独自走去沙滩上吹吹风。

然后一个声音吹过来,程婉停住,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但那个声音依旧追过来,她转身,看到张楠在身后。

那天,是她们度过的第一个晚上。

回到家后,她们很快就搬到一起生活,直到今天。


程婉在回去的路上捡起一张躺在地上的卡片,是直接的视觉诱惑,但很显然,并不是她会喜欢的类型。她随手拨出去一个号码。电话被接通的前一秒,她又立即挂断了。

“叮”短讯声。

“一次三百,包夜八百。地址:xxxxxxxx,套套另外收费。“简单明了,八成是把她当成是羞涩的纯情少男了。

第二天晚上,程婉沿着指引,从街道拐进一条幽深的巷子,巷子里倒还算干净的,年久失修的墙壁上水泥斑驳地等待脱落,顺着这条路走到底,一个老旧的门牌挂在角落,仔细辨认可以看出上面写着“西街六十九号”。手机上的地图导航已经结束,显示终点就在这里。

她踩上楼梯,楼道里只有昏暗的灯光,一步一步的回声环绕在楼道里,她再往上走两步,停下来,等了一会,脚尖在踌躇,来回转动。

“刚刚就是你打的电话吧。”

程婉往下迈开的脚停在半空,回过头。看到一个纤瘦的女人,长长的卷发垂在肩膀上。一件宽大的T罩住她,露出纤细的双腿。

程婉收回脚,左右不是。

“进来吧。”那个女人看出她的意图,率先帮她作出决定。

程婉只好跟上去,进了房间。

房间不大,进门处摆了几双鞋子。客厅摆放着一张不大的沙发,上面堆放着几件衣服。房间里有一股薄荷的味道,她朝窗边看过去,那里有一盆小小的盆栽,味道大概就是从那飘来的。

“我肚子饿了,我们先出去吃点东西吧。”那女人自顾自地穿上裤子,转身朝她走来,并越过她,打开门出去。

她们坐在马路边上,吃着在隔壁那条街买来的烧烤,香味四溢。程婉有很多年没有吃过夜宵,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张楠常常一个电话打过来,她们就去学校的小食街扫荡。后来她就把这个习惯戒掉了。

“喔,对了,叫我李昇就可以了。”李昇嘴里塞满了食物,嘟嘟囔囔得自我介绍。

程婉觉得新鲜,原来什么场合下的人都会自我介绍啊。

“我叫程婉。”

“一婉还是两婉?”李昇被自己的幽默逗笑。

“是大碗。”张楠一直喜欢这么叫她。

程婉很难说清楚现在的感觉,她在李昇身上看到一些以前没有看到过的东西,隔着时空,从这个视角看过去,她看到自己另外四分之三的脸。

填饱肚子后她们一路走回去。

“程小姐,你想从哪里开始呢?”回到房间,李昇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盯着她。

“你喜欢拍照吗?”程婉被她盯得浑身不舒服,手脚僵硬,眼神四下逃脱。墙上挂着不少的照片,都是拍得很好看的人和风景。

“胡乱拍过几年,早不干了。”李昇从抽屉拿出一包烟,动作熟练地点燃,然后顺手将烟盒丢了过来。

“为什么啊?”程婉双手接住。也从里面抽出一根,夹在手指之间。

“全是废的,就不干了。”

“那现在呢?”

“现在啊?你指什么?”

“嗯,身体交易。”

“哈哈真是难为你,想这么个词。这种交易挺好的,我喜欢置身事外,要简单得多。”

“害怕与人之间的关系吗?”

“不是害怕,是无趣。是从这里一眼看到街对面的无趣。太多的拉拉扯扯不是我的风格。我适合做个浪荡江湖的女侠,宁可错睡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嗯。”

“而且,你知道有趣的地方在,我可以见到各种各样的男人,还有,像你一样的。在我这里,这个房间,是巨大的黑洞,能吞噬掉所有的秘密。”

“我的秘密,是众所周知的秘密。”

“你过来。”李晟盯着她,低声叫她。

“怎么了?”程婉不明白她的意图,但还是听话得走过去。

“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把手给我。”

李昇把程婉的手拉过去,放在了肚子上面。轻轻地对她笑了一下。

程婉的肚子跟着刺了一下,没有回答。李昇看着她的表情,憋不住抽搐地笑。

“你不会觉得真的有这么俗套吧,骗你的。看你那一言难尽的表情。”李昇把程婉手中的烟放到她的嘴中,并将咬着自己的烟整个身体凑过去,帮她点燃。

程婉在这个时刻看清楚眼前的这个人,她想是不是可以吻过去。

李昇似乎感受到她的想法,眼神转变了一下,但她没有,她们都没有更凑近一点。

“呼……如果今天有别的客人,我就不会叫住你了。”

李昇将身体撤回原来的位置,走去阳台,靠在阳台的栏杆上,背对着夜色。

“为什么知道是我?”程婉吐出一个烟圈,圈住李昇的脸,她的五官真好看,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的好看。跟卡片上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你知道你自己身上散发出来一种’缺爱’的气息吗?”

“这么惨吗我看上去。”程婉忍不住对自己笑起来。鱼卡在洞口,一阵挣扎。

“今天还是算了吧,我没法跟一张满脸难过的人做。”李昇将烟头摁灭在花盆里,上面堆满了新新旧旧的烟头。

程婉从桌上拿过手机,点开屏幕对她说,“我要去找这个。”

李昇看了看,走到卧室,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之后又重新走过来。

“带上这个。”出现的是她在抽屉看到过的一台相机。

晚上睡觉的时候李昇很快就睡过去,听着旁边起伏的均匀的呼吸,程婉在被子下脱掉上衣,裸露自己,靠近一个更温暖的背。她伸手过去,摸到一场濡湿的梦,疯狂的与她相背离的一切。

出门之前,李昇叫住她。

“程婉”

“嗯?”

“我喜欢那条鱼。”

程婉笑了,她想不出更多的关于这场相遇的意义。与李昇之间的关系摸上去有种粗制的沙砾感,重了会擦伤自己,但她迷恋这种欲罢不能的随时会受伤的边缘感。

至少,她们已经见过最后一面了。


程婉坐车来到去年的海边,她一向擅长如何去探求自身。但自我察觉是一件残忍的事,她看得越是清晰,就越是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回头。

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后她在这里碰见了周易。一个住在她们楼上的熟人。

今日大吉,宜出门,宜了断。程婉出门的时候翻了一下桌上的日历,看到这几个字。

便利店的门被推开,海风跟着冲进去,门口的铃铛一阵响。

“两瓶白啤酒,谢谢。”

周易的声音隐约从店里传来,左耳是海风,右耳是海浪。

“给。”

周易从里面走出来。给她递过来一罐啤酒。

“我们往这边走吧。”

他把开好的啤酒跟程婉手中的交换,然后往左边走去。

指尖的触感冰冰凉凉。白天被晒得滚烫的沙子还留着余温,暖暖的,像冬天的暖炉。海平面上还留着一层薄薄的金黄色光圈,像一口巨大的平底锅在烙煎饼。

沙滩上移动的人群是等待被喂食的幼崽,他们不满足只是观看,同时纵身一跃,成为其中之一。

“以前我们还拿你们打赌来着。”

“赌什么,谁扮演什么角色吗?”

“哎哟,姐姐,这个根本不用猜。”

“这么明显吗?”

“嗯。一眼就能看出来。”

程婉知道。“煎饼”只剩下一角,被喂饱的人儿已经在往回走。剩下一些人,对着那个角追逐不休,慢慢成为一个黑点,被大锅吞噬。

“水变凉了。”程婉脚踢着海水,细腻的沙在脚底流失着,痒痒的,有失去什么的真实感。

“我们打赌你们能坚持多久。”

“要是赌注够大,我也想加入你们。”

“喔!我想起来了!我们有一次在楼道里看到了一个特别……嗯……印象特别深刻的震动棒哈哈哈哈,就这么横躺在过道中间,我们几个都觉得自己被挑衅了。”周易用手比划了一下形状,继而又被自己逗笑。

“靠!”程婉在心里暗暗地咒骂了一句,这处理得也太随便了吧!

“我觉得,是你们赢了。”程婉假装漫不经心地回应了一句。周易不知道她是指哪一方面,又或许两者都是。

她点起一根烟,把风烫走。

周易就地坐下,拍了拍手上的沙,“在我的家乡,有一条河,家乡的人叫它免渡河。可是每年都有那么几个人从桥上跳下去。免渡免渡,是免去度过这一生吗?”

“如果……”程婉犹豫了一下,“我说万一,我们拿到的剧本就是如此呢。”

“长大以后,我常在想是不是要的太多了。”周易从沙里挑拣出一个完好的贝壳。

“只是……想要碰撞出更多的东西。”程婉伸手接过贝壳,“就像它一样。”

“我害怕自己想要很多,手中却空空如也。”他摊开手掌,以至于让人觉得只要时间够久,他的手中就会无端生出什么来。

“有些人,“程婉看了他一眼,又指了指自己,“有时候明明知道标准答案,却故意答错。而且,感情的本质之一,是模仿,模仿别人的爱,模仿别人的恨。看到别人有,误会自己也有。从桥上跳下去的那些人,谁能说他们没有选择死去的权利呢?”

“程婉,你确认自己的爱吗?”

“也许这不是爱,但我们贪图方便,习惯用爱去解释一切。”她把贝壳埋填回沙滩中,“贝壳不会游泳,它没得选,被冲到哪里算哪里。”

“可你现在不是帮它做了选择吗?”

“反正,它都已经死了。”

“不要否定它的全部啊,太绝望了。”

“它的快乐是被否定就不再是快乐了吗?”

程婉觉得在此刻提起快乐两个字是一种“不得不”的情感自救。她觉得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告诉别人“快来看我,我很快乐”的那种能力。

张楠正好相反。

“那非要快乐不可吗?”

“这个问题跟’你幸福吗’没有本质区别。”

周易从沙滩上起身,不远处的舞台已经搭建完成,他在接这次的演出之前,想过要不要放弃,可是放不放弃也没有多大差别,他爱这个,他只确定自己爱这个。

“让我回答的话,我会说,幸福的时刻有很多。”程婉看着海面,没有动。

“诶,你有没有想过,之所以会感觉幸福,是因为有反叛的因素在里面。不能被大众容忍,反而有种反向的快乐在里面。”周易对她伸出手。

“就像你家里人不让你出来玩音乐一样吗?越反对就越来劲。”她抓住他得手借势起身,趔趄了一下,笑了起来。

“说不定还真是呢,万一哪天他们弃暗投明了,我还觉得压力太大。”

“所谓的’道德控制’就是这么回事吧。”

“哇……好无情喔”

“无情才能活得久吧。”

“对方辩友,请说出你的故事。”周易笑起来,又马上凑过来跟她说,

“我跟你说,如果今晚来看演出的超过一百个人,我就请你吃冰沙。”

“我要最贵的。”

周易跑过去跳上舞台,既而又从台上跳下去,在沙滩上跳起舞来。舞步没有章法,动作利落干脆,此刻一万种可能落在他的身上,过去与未来在他的脸上同时显现,轻盈的,幻想的,柔软的,有温度的,偏执的,沉迷的,拉扯的。

她看着海在他的身后成为一堵背景墙,他随意地在上面涂抹乱画,风在一边助兴,她整个人惬意地像一摊颜料,橘的,黄的,蓝的,紫的,粉的,橙的。

夜色渐浓,黑暗像锅盖一样盖在头顶。

周易在旋律的空隙丢过来一个搞怪的表情,程婉被逗笑了。她走过去,走到他的身边,加入了他的狂魔乱舞之中。鱼趁此时机游向身后的大海,海没有记忆,海没有情绪,海不用说话,就接受一切。

演出结束后,周易给程婉挑了白桃口味的冰沙。

“姐姐,我们来玩快问快答,敢不敢。”

“今天太累了,改天吧”

“那我们就交换一个秘密好了。”

“嗯,行。”

“当我发觉我跟你之间不会有爱情的时刻,内心涌出的是一股巨大的庆幸。”周易说完有些难为情得咧嘴笑了。

“友谊万岁。”

“换你。”

程婉想了一下,把冰沙递过去,让他帮忙拿住,反手脱掉了上衣。

她误会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可惜,爱只是爱本身,用爱除以二就没意思了。海风吹的她的脸部僵硬,她不信任表达这件事,经过口腔,思维的定义,每个音节都被风吹过一遍,带着海水的潮湿,被重新排列组合。说出口就变得很没意思。表达是一种赤裸裸得袒露,以前她无数次地面对张楠的沉默与回避,像现在周边的黑暗一样,将她的情绪啃食,一口一口,缓慢又精准。

周易的出现提醒了她,要与自己拉开一点距离,才能更加清晰地回望自己与张楠之间的关系。她以为会是万花筒式的炫人耳目,结果只是一个让人百无聊赖的长镜头。时间于她们是最无用的维系,她以为这么多年了,结果也只是徒增了年岁而已,故事一两句话就概括完了。可是现在这种情绪算什么呢,她看不懂,她的身体如同顾过滤的筛子,分辨不出真假的部分,就任由时间说谎,以此贪图方便。

这里的沙子很软,“咯哧”一只脚踩上去,出现一个脚印,鞋底黏覆着这人曾走过的路的记忆,如今被沙子留下。

沙滩变成了有记忆的沙子集合体。

程婉在后面踩着周易留下的脚印坑,每踩一脚就如同跟着他一起到过他曾去过的地方,见他见过的人。她不用去想下一步要怎么走,只需要去复制,并且不会留下自己的痕迹。

“周易,你是怎么知道下一步在哪里的?”

“就是知道啊。”

“那你爱男人吗?”

“爱啊。”

“你怎么知道?”

“就是知道啊。就像我知道我爱吃榴莲一样,不用问味蕾为什么。”

“说不定你问了,会有不一样的答案。”

“那我改天问一下。”

程婉在后面断断续续地跟周易说起关于章秋书的事,她突然有了一种新的体会。

“我在很长时间以后才明白他,当时的心情。”

“因为你不懂得,一个少年内心的悲伤和浪漫,欲望和想象。”

“是,大概这就是墙。”

“你知道吗,有一次情人节我把康乃馨当做礼物送给了女朋友,天啊,我差点命丧当场。以前不懂嘛,只觉得这个花好漂亮啊,她一定会喜欢。”

“虽然挺无知的,但也很可爱。”

“这就是少年时的浪漫啊,愚蠢又真诚。”

“感知一个人的浪漫就跟体会一个人的痛苦是一样的。”

她停下来,“走到这里就可以了吧。”

周易也跟着停下来,“螳螂并不会出现在海边吧?”

“嗯不会。”

“你在等什么?”

“周易,我被困住了。”

然后程婉不再说话,她往海里走了几步,但她此刻只能继续往前。夜晚的海水特别凉,她看到那条鱼在自己的指尖游动,摆动着尾巴,跃跃欲试。

周易在岸上坐下看着她。小的时候去动物园,他最喜欢的就是长颈鹿。

“程婉!你快跑吧!就像那条鱼一样。”

大自然真是偏心啊。达尔文说,植物是有意识的。依照“能量是守恒的”这个理论,灵魂是存在的,无意识与有意识的能量之间相互转换。只是灵魂在空间里飘来飘去,遇到喜欢的宿主才会短暂停留。

枳椇,菝葜,半生瓜,榛子,破云白,野柑橘。

意识携带着记忆,一瞬间从体内冲出,彩色的发带绑住手脚,身体开始轻飘飘,却依旧往下沉。拥挤的梦境,半圆的月亮,腐烂的花瓣,漂浮的泡沫。一股强力从耳朵灌入,世界在失去声音,灵魂失去所有力量。小的时候没每逢夏天,妈妈都会拎住一桶衣服去河边。她把衣服拿出来,扯住领口,甩到水面上,河水一点点得将衣服湿透,沉下去,这时候,妈妈会一把将它们捞起来,“刷”一声放到石板上,“嘣啪”棒槌落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妈妈的脸。以及,站在妈妈身边的,小小的,徐皓宇。

想起妈妈举起棒槌时,脸上总有一种与世界决裂的气势。

兰花螳螂伪装成最好看的样子活了下来,它没有错,但她不行,她做不到。她没有机会去找到它了。

而她也终于知道,爱只能解决“短暂”这件事,爱不能解决对方,也不能解决自己。

人们总是得到一点,嘴里却带着血腥味。

鱼游向海的深处,凭借直觉,抹去了一切痕迹,让人分辨不清来路。


这已经是第十圈了,徐皓宇依旧没有停下来,他让风从自己耳边穿过,身体涌出的热量将他整个人罩住在这个空间里,有点透不过气。

夜跑的习惯是从高中的时候养成的。那时候每天晚上都在家附近的河道边来来回回得跑,不知疲倦。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慢慢减了速度停下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呼吸。他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周易快回来了。徐皓宇从程婉的社交账号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她去了海边,这是当然的,但她是自己一个人去的,在她发的图片里,都是海边的风景照,没有出现第二个人。周易说他只是刚好出现在那里,当时他接了一个海边的现场演出。

他走到路口,靠在一个石柱上休息,一刻钟之后,周易出现在街角。

他背着吉他,黄色条纹的衬衫绑在腰间,脚上一双拖鞋踢踢踏踏,手指上夹着未抽完的烟。他看见徐皓宇了,走过来搭住他的肩膀,一摸湿漉漉的。

你又去跑步啦?

嗯。

去吃宵夜吧。

好。

第一口冰啤酒滑入口中。爽。周易一口气将半瓶喝下。

诶,你上次帮我填的词大家都挺喜欢的,准备拿来用,到时候给你打钱啊。

我找到那个人了,她的好朋友,又或者说,她的女朋友。我在想,当年她离开,是不是并不知道自己有精神分裂症。

你不是还常提起什么鱼吗?那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确定是她?

我知道。

周边的声浪将他的思绪如同搅拌机一样来回击打。他觉得太吵了,所有的一切都太吵了。

他们走回去的路上灯光昏暗,两边的树木衬得这个角落的夜晚更加深沉。虫叫声,树叶的摇晃声。

好凉啊。周易摩擦着自己的手臂。

每次经过这里,没有风也觉得周边的空气明显变凉。月亮独自悬挂,没有开口的意思。

徐皓宇扶了扶肩膀上的吉他肩带,望着天上自顾自明亮的月光。觉得它好冷漠。

嗯。我们都说一件后悔的事吧。

猜拳吧,赢的往前走一步。

你怎么这么幼稚?

你别总故作深沉,人生嘛,没必要太沉重的。

周易赢了。

应该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还是六年级呢,已经记不清楚了。暑假那会儿家里给我报了游泳课。第一次去,呛了一大口水,靠,把我吓得,以为自己会死,然后死活不愿意再去。等长大了再没机会学,一直到现在,都是旱鸭子。

周易说着躺下去,躺在了马路中央,路灯照出他一半的脸,另一半隐没在徐皓宇看不见的方向。

“很后悔,特别后悔。后悔的程度跟,跟没能准确得唱准一个音一样,总希望有机会在下次改正过来。”

周易张了张嘴,想再说下去,却猛地从脸的右面挨了一拳。

“靠!”周易吃痛地把五官都挤在一起,“年纪不大,力气不小。”腥味在口中蔓延,他吐了一口血丝。徐皓宇跨坐在他身上,没有再下手。

“是她自己想离开的,不是你的错。”

徐皓宇从他身上下来,顺势躺在了他的身边。今晚的月亮真的很圆。“你知道兰花螳螂吗?

兰花螳螂,有着较为极端的性二态,神秘,漂亮,是最高明的伪装者之一。我很好奇,为了活下来,它是经过了多漫长的进化,才变成今天这样完美的样子。”

“这跟人类不是一样吗?我们也很努力。”

回到家后,徐皓宇拿出冰袋给周易,后者拿上冰袋进了房间。徐皓宇躺在沙发上,没有开灯,路灯透过窗户散进来一点点光。他还清醒着,盯着天花板上的光斑,用意念在上面画了一个棋盘。跟自己下棋。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才发觉他把这一局已成死局。

“姐姐姐,你知道长颈鹿是怎么打架的吗?”他跑过去,满头大汗,发丝里还夹着一点灰尘。

“我知道,脖子。”

“对对对,像这样……”徐皓宇转身跑去洗手池,一边洗手一边用脖子甩来甩去,动作太大,手上的水也甩的到处都是。

他对着程婉喊了一句,姐姐,长颈鹿也有男朋友。姐姐,我说的长颈鹿是公的。

最近徐皓宇总是做这些梦,梦到一些不完整的片段,梦到程婉回了以前他们的家。可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说些什么。梦境里那个家的布置跟小时候一模一样,就连摆放在鞋柜上面的鱼缸都没有动过。只是鱼缸里面空空如也。

他晚上打电话回家,问了一下家里的情况,妈妈在快要挂电话的时候叹了一口气。徐皓宇没有再说话,挂断了。

他看了一下时间,正好八点,他换好衣服出门,周易告诉他今晚有一场演出,坚持让他去看。

昨天他打了周易一拳,冷静下来后又觉得有些懊悔。但周易显然没有放在心上,咿咿呀呀地今天早上起来就跟他打了招呼,一如往常。

他照着周易给的位置找到了演出的地方,是一个不大的酒吧。这个时间点已经来了不少的人。他挤过人群,去到后台看到他们还在准备中。

里面的人正谈笑的兴致正起,其中一个男生说,“我跟你们说,前几年的时候,我跟一兄弟捡了小卡片找那什么,你懂的……”那人挤眉弄眼地,其他人跟着一起笑起来,起哄让他继续说下去。“然后那女人告诉我说,她遇到过个同性恋,跑去她那里,靠,把她给吓得,门都没让她进,就让那同性恋走了,靠,我都不知道原来同性恋也会去找这种服务啊。”

周易在他们之间,没有参与对话,看到徐皓宇,笑了一下,招手让他过去。

“等会儿你认真听歌。”

周易的嘴角还带着那天晚上留下的疤痕。程婉在海边的身影印刻在他的思绪里,挥之不去。但他一直没有勇气面对她的背影,直到徐皓宇找到他。自此周易知道,原来是有人爱着她的,一心想着她,想要找到原因,想知道她为何如此坚决地要离开。

他坐在台上,眼前是一片黑,那天晚上的海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潮涌潮落,海面映照出他的脸,他的鼻子发酸,不知是为程婉,还是为自己。他羡慕她。羡慕她有徐皓宇这样爱她的家人。这几年他一直被这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包裹着,他为她写了这首歌,他要为她唱这首歌。


谎言从这里开始

凌晨两点半

转身跑下去

没有意义也没关系

不知如何的人生

答案在镜子后面

一直脆弱的我们

难过痛苦是被允许

这是我为什么在这里

光着脚跑下去

在背后跟随的话语

输也可以

赢也能放弃

去爱吧

不要爱了吧

白桃口味的夏天

鱼逃往海的那一边

曾经你也有想过吧

约定是用来背叛的

你也想要哭吧

永远

有谁曾对你这样说过吗

一起逃跑吧

一切都没关系

这是我为什么还在这里


台下徐皓宇的脸与当时程婉的重叠在一起。那天他也是这样坐在台上唱歌。唱到一半的时候,人群里有个女生回应着他的旋律开始跳起舞,音符规整地切割着这个夜晚,他看不清那个人的动作。她旁若无人地跳着,跳完了一首接着下一首,看上去像是要无休无止地跳下去。周易没太在意,他的部分结束后就回到了后台。演出全部结束后,他一个人走在沙滩上欣赏海边的夜色。一开始是一个黑色的移动的点,周易看不太清,以为是漂浮在海上的垃圾,可他越是走近就发现不对劲。

那是一个人。

正朝着海的深处走去。

他跑起来,大声叫着,“喂!回来啊!快回来!回来!!”

海水没过他的膝盖,他没有再往前,那个人好像回头看了他一眼,但很快又继续往前。

等警察第二天在附近的浅滩找到人的时候,已经晚了。

就是在那时候,他第一次见到还在读高中的徐皓宇。他站在两个老人的背后,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没有哭,也没有喊。

警察对周易做了简单的笔录,没有更多的信息了,便让他回去。

徐皓宇也因此记住了他的这张脸,才会在多年以后找到他,想从他身上获取更多的答案。关于程婉的。

周易唱完了。

他们对视着,徐皓宇抹掉自己的眼泪,他一直在问为什么,从没想过,要与她站在一起,去感受她的痛,以及她的没有为什么。

“姐姐。”他用口型喊了一句。默认她存在于这个空间。


张楠把房间整理好,躺下前看了一眼手机,没有新的消息。

闭上眼睛的空白时间里,今天的一条陌生信息在脑中弹出来,“你认识程婉吗?”

当时的她正坐在办公室准备开会需要的资料。她的手指顿了一下,然后起身,走了几步,又返回拿上桌上的咖啡杯。中途撞到一个同事,她心不在焉地道歉,继续往前走,走到头,抬头才发觉自己走反了,茶水间在另一边。她冲了一杯美式,没有加糖。苦味在口腔蔓延,顺着肠道一路往下。

重新回到位置上的时候,她没有再点开那条消息。但它像个监视器一样待在旁边,让张楠浑身不舒服,就连准备充分的开会内容也在过程中讲得磕磕绊绊。

现在躺下了,信息的叫嚣声又重新回到耳边。她犹豫着拿起手机,点开消息界面。

“你是谁?”

她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

信息很快回过来,手机震了一下,惊得差点掉到自己脸上。

“我想知道真相。”

张楠的一部分记忆被打散,这几年来,身边的人不断地在跟她重复同一件事,有时候连她也开始不确定,哪些事真的发生了,而哪些是被臆想出来用于填补她的内心。

第二天醒来,手机里多了一条讯息,还是那个号码,但对方只是发来一个id名称,看上去像是某个社交软件的账号名称。她在上班的路上抱着试试看的想法,给自己注册了一个新的账号,然后点击搜索,找到了那个账号。

2016年12月8号

“夜是湛蓝色的黑,像个谎言。每次下雨天,她就会说,雨水是被乌云驱逐流放的无用的颓废,因为只有这样,它才能轻飘飘地飘向远方。”

这像极了她会说的话。

张楠翻到第一条,看日期是两年前的夏天。她从来没有关注过程婉的社交账号,一个人通过什么去了解另外一个人呢。人真的有可能完全了解一个人吗?在程婉离开之前,她从未想过这些问题,可当一个人完全地从生活里抽离,她才后知后觉。

2017年3月21日

死后皮肉消失,剩下一架白骨。我想是这样的,因为对万物有所眷恋和不舍,所以融入土地,以此建立不被抹灭的联系。人真是好笑。

2017年6月19日

今天便利店最后面的货架第二排,左边的气泡水比右边的更加冰凉,但看上去它们都一样。

2017年8月15日

我存留的记忆再不会衰老。

有个老人坐在公园的长椅,长久地沉默。不知道他的记忆是不是跟他一样,鬓角有一颗痣。

2017年9月13日

有人路过我,问,你怎么不起来?

我说,我吞下去的那条鱼,它死掉了。

2017年9月22日

咻。

程婉的记录就像背景墙一样出现在张楠的生活里。工作,逛街,做爱,吃饭。程婉说过的话在张楠面前来回滚动,滚过来滚过去。

“程大婉,你快看,晚霞好美啊!”张楠朝着屋里大声喊了一句。

没有回应。下一秒钟,她反应过来,自我嘲笑,啊,哪里会有程大婉。

街道上路灯亮起。白天灰暗的马路现在变成一片橘色的海。张楠张望着,望向风吹来的方向。脚边的花枝撩拨着她的裤腿,痒痒的。膝盖上突然来了一下刺痒,张楠一个巴掌打过去,可惜蚊子的反应更快,她再一次地落了空。

她整个人气馁地挂在栏杆上。

有一次,蚊子恶作剧般的在她的嘴唇正中咬了一口,痒的不行又抓得不得劲,她呜呜咽咽地像程婉求助,好痒。程婉拿过药膏准备帮她涂上,但看着她一副儒软示弱的模样,又忍不住想捉弄。

她们躺倒在沙发上,嘻嘻闹闹,最后变成程婉一点点的咬上她的嘴唇,一字一句地问她,还痒吗。

张楠在晚风中,摇了摇头,不痒了,痛。

晚霞渐渐隐没在夜色里,今天下午黄玠约她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拒绝了。

张楠在厨房折腾了一阵,简单地做了点成品出来喂饱自己。她切洋葱的时候,觉得程婉的声音就在耳边,“我曾经以为自己是一颗洋葱,剥来剥去都没有心。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其实是颗石榴,一打开,大大小小全是心。这颗是真的,那颗也是真的。”

她爱吃鱼。

她亲眼看过程大婉杀鱼。

“嘣啪”。

脑袋正中来两下,鱼的身体不再动了,尾巴还在扑腾,嘴巴张开,眼睛圆睁。

程婉戴着手套利落地刮去鳞片,翻到肚皮,“呲”一刀刺下去,一路到底。

掏出鱼的五脏六腑,鱼泡白白胖胖,怪可爱的。往鱼头上一淘,把鱼鳃挖掉。最后翻到鱼背,贴心得把鱼线也拔出来了,说,这样煮的汤就不会有腥味了。

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当时在场的张楠笑她说,程大婉,你绝对是个狠心又绝情的女人。

程婉丢过来一个白眼。举着一手的腥味冲她走过来说,绝情的女人让你给她洗手。

当时的笑声此刻黏在厨房的墙壁上,如今全部渗透出来嘲笑张楠的愚蠢。

张楠的筷子在盘子里挑拣着洋葱片,每吃一块就觉得自己吞下一块石头。

她拿过手机,点开黄玠的聊天界面。

“今晚过来吧。”

那个陌生号码最近没了动静。她也没有跟黄玠提起。她吃完饭给鱼缸换了水,往里放了点鱼粮,仅剩的一条鱼在水里游来游去。

跟黄玠做爱,就是他从来不要求她做什么,只是照着自己的感受来,不粗暴,也不过分温柔,彼此之间的默契是,躺倒在爱的边界线,谁过界了,谁就自觉地退一点。在黄玠熟练地攻击之下,张楠叫出声来,她的声音像被弹过的棉花,松松软软,酥酥麻麻,却无法落入实感。

她看着在她身上正在卖力的人说,“我们认识多久啦?”

“嗯?”情欲正起的黄玠眼神模糊地看着她。

“有五年了吗?我们……啊”张楠的体内被猛地一击,她知道他是故意的。

他不回答,而是将她整个抱起,走到梳妆台。木质的桌子与她灵魂互换,被摇晃的是她也是桌子,在发出声音的是她也是桌子,在与空间发生冲突的是她也是桌子。张楠在沉浸的下一秒想起来,洗衣机里的衣服忘了晾,但她耳边充斥着另一个人的喘息声。她为自己的走神感到抱歉。她的手抬起来意图抓住他的背,途中碰倒了什么,掉到了地上。她把手指陷入对方的皮肤,误会自己真的抓住了什么。

她这么多年在黄玠身上从未达到过高潮。今晚忽然有点不甘心,她转而热情起来,快感在她的体内迂回,考验她的耐心。她努力调动自己身上所有的感官,配合他。黄玠也因此兴致不减,将她带到全身镜前面,让他们可以对这场表演一览无余。

她看着镜子里裸露的身体,另一张脸慢慢出现在镜面上方。那张脸面色潮红,眼神迷离,嘴巴微张,嘴角黏着一丝得意的笑,头发被汗水沾在额头上。她伸出手去触碰。触碰到的一丝冰凉,手掌心的热气在玻璃上留下一层雾气,一个不完整的手掌印。

“我们永远做下去吧。”程婉。在这个名字之下,她的感官迎来一阵痉挛,从脚底冲向大脑,震颤着神经,紧接着就是一瞬间的空白,“啊……”她不自觉地叫得销魂彻骨。

“好啊,永远。”

张楠以为自己听到了回答,但回应她的当然不是程婉,而是身后的黄玠。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抱着张楠的身体在喘息,并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

她此刻从心底涌出撕心裂肺的痛,巨大的难过整个包围了她,她呼吸不过来,与刚刚的快感重叠在一起,被一股无名的力量在瞬间抽空了身体,她能听到体内空荡荡的回声。

张楠从黄玠的怀抱中抽离出来,走向卫生间,关上门。

她想要痛,想要更多的痛,她想要程婉告诉她,到底有多痛。

她回到房间,黄玠已经在床上睡着了。她走到柜子旁边,捡起刚才掉落的东西,将它放回原来的地方。

是她送给他的那块手表。

张楠点开程婉的社交账号,时间停留在同一天,再无更新。头像是一只耳朵的兔子,关注的人不多不少,她想起前几天给她发讯息的人会不会是其中之一。点进去翻看了几个人的介绍信息以及照片,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她叹了一口气,放下手机,走向客厅。

月光在这里短暂悬置,将落未落。阳台的花盆里新开的几朵黄色小花在跟风调情,她走过去,打断它们,加入这一场无休无止的夜聊。


2017年6月18日

张楠说她想吃鱼。

我想拥有那条鱼。


从这里开始,时间线开始错乱。张楠无从分辨,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

鱼。张楠的口腔里触碰到一条线的异物感,她把一些事情串联起来。慢慢从口中抽出一条细线,在线的那一端,扯住了心脏。

有好几次,程婉都把自己的衣服脱下,神情严肃地问她,能不能看到一个洞。

她每次都觉得程婉在开玩笑。

每一次,她都故意忽略程婉脸上的失落与无望。

她走到镜子面前,把衣服一件一件脱掉。程婉,这就是你为什么痛吗?

她想到那个号码,转身拿起手机,回复了信息,说,我们见一面吧。

徐皓宇看到张楠的时候,就知道一定是她。

在那个社交账号里,唯一出现过的一张脸。

他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张楠都不知道程婉还有个弟弟。

沉默在他们之间横陈。徐皓宇靠着椅背,看着不远处大妈们在整齐地跳着舞。

“你知道长颈鹿是怎么打架的吗?”

“原来程大婉是从你那学来的啊。”张楠掰着自己无处安放的手指。

“她也这么问吗?”

“嗯。我说用屁股,被她嘲笑了很久。”张楠边说边笑,末了又加了一句,她真的是个绝情的人啊。

“我姐姐她,她……”

“她做得鱼特别好吃,只要有时间,她就变着花样给我做。”张楠转过头来看着他说,“有一次,我不小心鱼刺卡在喉咙,把她吓得不行。在那以后,她就只做没有骨头的鱼。”

张楠站起来,往公园的小路走去。徐皓宇跟在身后,听她说话。

“她告诉我要去找那个螳螂,其实我有预感,她不会再回来这个家了,可是那时候我心里想的是,我还有黄玠,所以我什么都没有说,任由她离开。”

“看来你也不知道她有点精神分裂。”徐皓宇还是选择说了出来。

“你说什么?怎么可能?”走在前面的张楠停住脚步,惊讶地转过身来。

她蹲下身,大笑,笑得不停。

“我不信……她从来没有说过。”她抬起头,挂着一脸的泪。

“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可是她,”张楠努力回想一个理由去反驳,”一直都很正常啊。”

“在我高中的时候,收到过好几次她的快递,是一些大大小小有用没用的东西,收件人的名字是我的爸爸,可是我爸妈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他停了一下,“只有一次,她写的是徐叔叔的名字,里面是给他的靠垫,还有给我和妈妈买的鞋子……”

“我恨她。这几年来我都恨她。是我做错了,我也恨她。”

“你是怕自己忘了她。”徐皓宇看着她脸上挂满眼泪,知道自己其实无从责怪什么。从口袋里掏出纸巾递给她。

沉默再次出现在他们中间。

他们不知道答案到底重不重要,是否真的要去挖出一个为什么。

张楠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几声抽泣之后,她说起一些关于程婉的事,说着说着又觉得得好笑,笑出一个鼻涕泡。

她伸手抹掉,站起来继续走,轻盈的裙角与风吹来的方向形成一个角度。徐皓宇记起小时候的夏夜,他的姐姐也是穿着这样轻的裙子,跑起来的时候像是要飞走,他伸出手,碰到了以前的夜晚。

准备上车的时候,徐皓宇转过身对张楠说,一起来看演出吧。

那天的演出,周易唱了新歌,是徐皓宇写的词。他跟张楠两个人站在台下,站成一堵墙。

时间在此刻失去概念。空间将物体折叠成各种符号,被复制的情感,被绑缚的欲望,被掩埋的答案,循环往复的选择,最终归于身体里的秘密,在时间之下,不复存在。


我想知道的

你都带走了

是曾去过哪里

没能留下你吗

孤独作战

也得到过爱吧

咬伤自己

口腔里会有血腥

知觉的世界是残忍的

还记得

要去寻找什么吗

别再笑了

我都知道的

过去的 拥有的 想要的

在遥远的地方

切割成碎片

方便记忆

拥挤的世界

痛苦我都忘了

天空是白色的

但你说

云是黑色的

被夕阳救上岸的生命里

是不是也包括你

不用说话了

我都知道的

来跟我告别吧

只要这样而已


几天后,徐皓宇收到一箱快递,是张楠寄来的。

很沉,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搬回家。

“这什么啊?”周易看见了,神秘兮兮的凑过来,“她不会是把自己寄来了吧?”

“少来!”

周易明明想说得更色情一些,却联想到昨晚看的悬疑片,把自己说得心里毛毛的,后背有些阴凉。

“你干嘛站这么远?”徐皓宇把箱子放到客厅的桌子上,转头想拿剪刀,却看到有人站在一米开外。

“没,没事,你快打开看看吧。”周易莫名地心虚。

“刺啦刺啦”得声音回荡在这个空间,他们对下一秒会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徐皓宇开箱到一半,决定先把它放到地上,他弯腰,使劲,箱子在下一秒承受不住重力,从底部裂开,里面的东西喷涌而出,“哗啦啦”地铺满了整个地板。

全是照片。

一地的照片。

“我靠!”周易被吓了一跳,差点原地跳起。

徐皓宇拿起其中一张兰花螳螂的照片,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对周易说,

“不会有答案了对吗?”

周易起身,伸手过去摸了摸他的头,然后越过他,走去阳台,抽出一根烟,按了好几次的打火机才点燃。周易眯着眼睛,吐出一口烟的同时转过头来对他说,

“今晚要不要吃鱼肉火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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