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月娘的时候，她已经疯了。经常赤身裸体地溜达在大马路上，全身乌漆麻黑，头发花白，又脏又长又乱，像长期乞讨的乞丐一般。干瘪的乳头垂在干瘪的身体上，几乎看不出她是个女的。

那时候我也只是个小孩子，经常跟在表哥他们身后，对着月娘做鬼脸，不停地挑衅她：

“疯婆子，来啊！追我们啊！”

“打我呀，打我呀！”

“你这个不要脸的叫花子，怎么一点都不害臊啊！

尝试说各种激怒她的话，让她注意到我们。要是她还不生气，我们就朝她扔小石头。几乎每次都是小打小闹，也没发生过什么可怕的事情。有时候月娘也会跟我们对骂，还会抓起石头来回击，但是我们都有一种打不到我吧，我就是那么强大的无耻心理。每次都是一边打一边跑，嘻嘻哈哈地，跟过家家一样，而且每天都玩这种无聊的小把戏。

直到有一次，我们玩得太过分，七八个小孩子跟月娘对骂之后同时朝月娘赤裸裸的身体上扔泥巴，月娘不知道是清醒了还是火了，抓起大红砖追过来砸，把我们吓得哭爹喊娘做鸟兽状逃跑。

毕竟年纪小，哪跑得过一个红眼发疯的瘦婆娘，虽然她老了也疯了，可她身体结实呀！眼看就要被月娘追上，我吓得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五公突然出现了。他大喝一声，夺了她手里的红砖。月娘看看五公又看看我，眼里噙着泪，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月娘好可怜。她不是疯子吗？可为什么她还有喜怒哀乐？

五公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对着我摇了摇头，拉着月娘的手踉踉跄跄地回家了。看着他们俩颤巍巍远去的背影，第一次内心里仿佛有针扎般的难受感，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在有个问号越来越大，我们这么做是不是错了？为什么一个疯子还会哭？为什么她疯了还认识五公？

五公是她丈夫，也是一个脾气温和的老人家。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跟在表哥他们身后去欺负过月娘了。但是，我依旧很怕她，特别是去她家玩的时候。

月娘有个孙女，叫晨晨，跟我年纪相仿，她经常上我家来跳皮筋，我也经常去她家跳房子。不过每次去她家之前，都会打听清楚月娘在不在家，要是不在家，就一口应承。有一次玩得正开心，晨晨准备上厕所，刚出门口，看到月娘快到门口了，于是赶忙叫我藏起来。

我当然是不敢见月娘，谁知道她发疯会拿什么东西砸我。月娘家里有堆得如山高的纸跺，我慌里慌张地爬了上去，躲在纸跺背面。再偷偷去看月娘。谁知道，我居然看到月娘笑眯眯地往晨晨手里递橘子，一直在说：“你吃，晨晨吃，奶奶的……”

天知道当时我有多震惊，她认得她孙女，还把东西留给她吃。那一刻，我好羡慕晨晨有一个奶奶，虽然她疯了。她看到我们都是横眉相向打人，可是她也可以很温柔，温柔到跟一个正常人没有任何区别。

等月娘走后，我问晨晨：“她不打你吗？”

晨晨笑着回答：“不打呀！”

我又问她：“她认识你吗？”

晨晨摸了摸脑袋，有些不大明白我为什么这么问，“当然认识啊，我是她孙女，她是我奶奶。”

我仍旧不死心地问：“她不是疯了吗？”

晨晨依然笑了笑，回道：“是疯了，她会打你们，但是从来不会打我。”

回家后我就问了我妈，月娘是不是真的疯子。在一个孩子的眼里，疯子应该是六亲不认，成天疯疯癫癫的，妈回我说她绝对是疯子，还告诉我，月娘是怎么疯的。

原来月娘以前也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只因为生育下来的孩子大多都没养活，还有几个是成人后因为各种事故过的。那些离她去的孩子，长相出众，又特别聪明能干。剩下两个，一个智商欠缺，一个又哑又聋，月娘因为伤心成疾，才疯疯癫癫了好多年。

那以后，我看月娘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戏虐心，也不再觉得她可怕。很是心疼她，也慢慢打从心里想要有一天，可以看到她对着我笑。就在我对月娘产生了好感不久，她就走了。是一个大月光的夏天晚上，月娘像平时一样在大马路上溜达，不知道是月光太美，还是夏夜太凉，月娘居然躺在了路中央，砰的一声巨响，月娘带着她对儿女的思念离开了。

几天后，她家门口安上了喇叭，成天放着哀乐，我心里面很难过，还没来得及见她对我笑，也没跟她道歉，说没了就没了。可是我妈却跟我说，月娘终于解脱了，可以见到她的孩子了。她现在应该在天上的月宫里赏月，她成了仙，再也不要受这人间的疾苦。

因为我妈，小时候的我真的觉得死亡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因为可以成仙去天上，还可以保佑他人善有善报。所以第二天，我就去庙里求月娘原谅我的不懂事，同时也告诉她，我很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