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想过，竟能看见自己的讣告上晚报。

“A市江南金乡房地产集团董事长张援朝因车祸抢救无效，于2018年12月31日……”

就在我手上拿着的这张城市晚报B4版右下角那个几寸见方、豆腐干一样的地方，小小的一个，还有我的缩印的照片——中年男性，小眼睛、秃顶外加一层双下巴。我有些疑惑地低头看了看自己，活得好好的，只不过衣服有点单薄，啤酒肚没以前那么大了。

谁这么触我霉头，敢写老子的讣告！

我把头靠近了一些，视线往下挪了一点点，看见一个名字，“李建国”。

李建国？这人不是死了吗？怎么跑这儿说我死了？

在我印象里，李建国是个挺忠厚老实的人。平常在公司楼下的保安亭里坐着，不常出来，但眼神挺不错，看到领导都会问好，看到可疑的人也会盘问两句。值夜班也很认真，我记得有一次半夜一点多回公司拿文件，没有穿平常的西装，只穿了件随意的棉夹克，他都能认出我，还跟我说“张总好”，就像平常见到我时一贯的问候。

前些天出来的太急没带衣服，晚上的郊外还真是挺冷的，为了省油，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打算发动车子开空调。只能把帽檐再压低些、衣服再裹紧些，往驾驶座里又缩了缩。

这人的死，倒也与我有几分关系。

说起来，忠厚老实的人在我们这种奸商——我很有自知之明的，客观评价自身情况是我的优点——眼里，等于“好骗的人”。那个楼盘名字很好听，我起的，叫金乡华庭。宣传的时候还破天荒找了一个影视明星，就最近特别火的那个谁……算了我一向记不住别人的名字。广告里什么环境好设施好都是骗人的，那块地以前是化工厂倒废料的地方，天知道我给上面送了多少钱才允许我在那儿建个小区。不过所有地产公司都这么干，A市一共那么点大，要真按照环保什么的要求做，那就没地方建房子了。我也是真心想把这房子建出来的，所以李建国那天问我的时候我都给了肯定的答复。

“张总，这个新的楼盘……没问题吧？”

“你这是什么话，能有什么问题？”

“咳，我这不是把攒了一辈子的钱都投进去了嘛，想着换套好房子养老的。”

“老李啊，你放心，这房子肯定能建出来，你家明年就可以搬进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

他那张圆圆的蜡黄的脸因为笑容而多了几条皱纹，满眼都是对新生活的希望。这个画面好像就在我脑子的某个角落里蹲着，我以前不在意，但现在一想它就冒出来。

我当然不是故意坑谁，我怎么知道原本那个贪官会突然被双规，这货自己完蛋不算，还拉着我一起，把环评什么的那点破事儿全给抖搂出去，上面一查，我也完了。金乡华庭从人人抢购的黄金楼盘到一个人人争着要钱的烂尾楼，我也不想的，这也是我的损失，不然我能这么落魄还丢妻弃子一个人逃跑？

再说说老李。他得知这个消息以后当场就懵了，脸色一下子就变成了水泥灰，日常挂着的笑容也像水泥一样凝固在脸上。那几天每天都有人来公司门口闹事，要我给说法。上头几个大股东也揪着我，下面这么多买楼的也堵着我，我也很难办不是吗？老李拿着铁棍走进我办公室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的，求他宽限我几天，我想办法赔钱。要不怎么说他忠厚老实呢？我说了没两句他就相信了，还帮我安慰那几个讨债的。

真好笑，他明明自己也是受害者吧。

公司是清净了几天，我正好在这个空档收拾了一堆钱，或者说偷摸着拿了公司一笔钱。不多嘛，也就三百多万，真不多，A市这个物价三百多万连套像样的房都买不起。我抱着这些钱从家门口出去的时候正撞见老李，他拿了把刀架自己脖子上让我还钱。

“张总，你、你当时说好的，说好没问题的……”他的声音很沙哑，在颤抖，带着抑制不住的哭腔。我第一次听见他这样的声音，也愣了一下。

“老李，我也不想的，谁让那个狗屁贪官被……”

“那你把我的钱还我好不好？”

“这，我也没钱……”

“求求您了，那是我一辈子的积蓄啊！”

“老李，你、你先把刀放下，我明天还，好吧，我明天就还。”看着他一副要和我同归于尽的样子，我只能先开个口头支票，虽然很大概率，不，百分之百是空头的，因为我要带着钱逃走了。李建国还真是个好人，竟然又相信了我，放我走了。我这一走当然不回头了，还明天，明天你个大头鬼。

第二天，也就是我说的会还钱的那个“明天”，我在高速公路的休息站的晚报上看见李建国死了的消息。从我们公司楼顶跳下来，五楼呢，脑袋着地直接摔死了。其实这个结果我早就料到了，李建国胆子不大，自己死也不可能来追着讨债的。

现在最后一个见过我的人死了，更加没人能找到我了。想到这儿我禁不住笑起来，点燃一根烟，拿下帽子，摸了摸已经秃了一半的脑袋，发动了车子。今晚多开一会儿就可以到B市了，我在B市乡下有一套房子，可以暂时躲一会儿。

我扭开收音机，听着夜间新闻，开开心心地上路。

“现在是凌晨1点10分，今天是2018年的最后一天……”

好像哪里不太对。我想了一会儿，今天是几号来着？我得看眼晚报，晚报上有日期。我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去摸晚报。咦？晚报呢？算了，这么晚高速公路上也没什么车，找一下好了。我把视线从黑漆漆的前方道路移开，望向副驾驶座。啊，晚报就在那儿。我单手控制方向盘，另一只手拿到晚报看了一眼。

怎么是12月31日的晚报？现在不是刚刚2018年最后一天的凌晨一点吗？哪里来的晚报？我一恍神，眼前突然出现刺眼的大灯，一辆卡车直直向我冲来……

“砰——！”

我再醒来时，还坐在车里。好像伤得不重？全身没有什么感觉，甚至有点轻松。

“咚咚咚！”

有人在敲驾驶座左边的车窗。我顺着视线看过去，正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李建国？！

他一贯忠厚老实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脸色好像水泥一样灰灰的，冲我阴森森地笑着。他咧开嘴，脸上出现一道道裂缝，好像在跟我说些什么？看口型好像是……

“张——总——好——”

他的手上拿着一张晚报，“嗙”地贴在我面前的车窗上。

讣   告

A市江南金乡房地产集团董事长张援朝因车祸抢救无效，于2018年12月31日去世，享年45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