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站在自家小饭店的卷闸门前,他将落在车上的小扇子一样的银杏叶子,一片片捡下来,摊开在手上。几片金箔似的叶子歪歪斜斜地摞在一起,盖住他的掌心。他不由得轻叹,又是一个秋天!
一
秋天是个萧条的季节,到处都是败落的景象,使人悲伤……
这话是肖东说的。那年秋天,他们俩人合伙做的生意经历将近一年的不景气后,终于走向了倒闭。
那天下午五点多钟,两个心情复杂到极点的人,一起到城郊的某个烧烤摊喝啤酒解闷。风将一片金黄色的银杏叶吹到他们的桌子上,掉进一盘烤羊肉里,醒目的叶子正好落在盘子中间黑黢黢的烤羊肉上,让人眼前一亮。
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上望,烧烤摊旁银杏树的一枝,刚好伸在他们的饭桌之上。肖东伸手拈起那片叶子,捻动叶柄,那叶子便像蝴蝶的翅膀一样频频扇动了。只见他蹙眉叹息,然后像诗人一样说出那段儿话来。
他看着好兄弟这么伤感,便想调节一下气氛。就从肖东手里取过叶子,照着上周末老婆给女儿做蝴蝶的样子,将银杏叶按中线对折,再用叶柄从根部打个结,并将长出的叶柄从中劈开。于是,一只活灵活现,颤颤欲飞的金色蝴蝶便出现在他的指尖。他注意到,肖东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挤出一抹会心的笑。
他捏着那片随风振翅,蠢蠢欲飞的“枯叶蝶”,一边若有所思地欣赏,一边问肖东,兄弟,下一步你会试些什么呢?
肖东一脸沉痛地长叹一声,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勇气试,眼下,我是怕了……欠的那些债,我还不知道怎么跟家里人交代……真怕他们受不了!
肖东眼下的难处,他又何尝不懂!一个绳子上的蚂蚱,面临的是同样的处境。他已经想好了,先不告诉家人。明天,他将按正常上班的时间出门,然后用某宝透支出来一点儿钱,够交天诚外卖公司的押金就好。
想到这儿,他突然问肖东,那你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我是说眼下维持生计的事儿。
肖东捋捋自己已经稀薄的头发说,总不能躺倒挨砖吧!刚才路上我就在想这事儿,明天我去外卖公司看看需要多少押金,就先干这个吧。
他“吃吃吃”笑起来,笑得停不下来。肖东一脸错愕,紧张地盯着肩背颤抖的兄弟——他已经笑得把头勾到桌子下面去了,大叫着,嗨,嗨嗨,兄弟,兄弟你听我说,咱都是家里的顶梁柱,咱不能崩溃……
他听到肖东哽咽的声音里那满满的心酸,笑突然就僵在脸上了,他缓缓抬起头来,满眼泪花地照萧东胸口捶一拳,你干嘛呢?他擦擦眼角的泪花说,崩溃个屁呀,咱年纪轻轻的,后边机会大把的,就这点就过不去了……我是笑咱兄弟俩又上了同一条船。
肖东可没有他这么乐观。他的眼泪,像开闸泄洪一样,再也控制不住,他抱着头嚎啕大哭。
他听着肖东哭,嗓子像被塞住了一样……
二
能不难受吗?
他和肖东本来都是事业单位下属公司的职工,也是相见恨晚的好兄弟。
他进公司的时候,肖东已经是单位的小队长了。肖东比他早一年入职,于他来说算是老员工,于其他人来说,肖东又算是一个关系硬的新员工——年轻那会儿,有市某处办公室主任的爹在那儿搁着,他也懒得用功学习,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我就不信他不管。
果真,一切都如他所坚信和预见的,他老爸最后还是捏着鼻子,尽心尽力地管了——自己的儿子,自己不管谁管?
是的,他老子为他不务正业,到处鬼混,确实伤过脑筋。为此骂过,打过他。一次他霸凌学校女同学,被女同学家长告到教育局,他老子接完教育局电话,不顾老婆的劝说,到家就狠狠揍他一顿。他挨完揍偷偷溜出去一夜不回家了,第二天又是一整天不见人影。他爸害怕了,第二天夜里动员一帮人满市找他,一直到淩晨三点,才在一KTV将他从一帮染着鹦鹉头(发)骑炸街摩托的人中抓回来。
这次虽然气急败坏,但当老子的不敢再动粗,一来老婆说过再敢动手要跟他拼命;二来,一米七多的小伙子,虽然不成器但也要脸面,况且是他亲生儿子,他也怕有个好歹,他老肖家就这一根独苗,马虎不得。
于是,他放低做老子的姿态,拿出作朋友的诚意,推心置腹地跟儿子沟通。肖东把自己锁在门内,老肖就耐着性子站在门外,隔着门谆谆诱导,苦口婆心地讲自己的一片苦心,我和你妈总有一天要离开你,你这样没知识,没能力,到时候可咋办?虽然说,我和你妈走的时候可能还能给你留点钱,但是你的人生还长,你这样会坐吃山空的……我对你要求不高,拿一张差不多的文凭就好,我也好趁着退居二线前找人给你安排个好单位……
门外的老肖,像是一个蹩脚的单口相声演员,自己把自己都说得感动了,里面却安静得出奇。他一惊,抬手啪啪啪拍门,边拍边叫,肖东,肖东……
叫啥,我听着呢!躺在床上放低音效玩游戏的肖东,不耐烦地喊一声,算是回应。
我还当你睡着了呢!老肖松了口气,有些谦卑地找个像样儿的借口,接着啰嗦道,你得学着有点分辨力,那帮人是混坏了的,不管他们爸妈是干什么,就他们这种状态,可以说已经废了!你爸我在这社会上混了多少年,啥事啥人看不透,虽说看不到很远,但最起码也能往前看个十来年……当然,我也不是不让你交朋友,咱得有点选择性好不好。我要求不高,你只要安安生生上学, 别没事找事,偶尔和朋友聚聚会,喝点儿小酒,我也不拦你……但是,说到底,咱还是得考个说得过去的文凭,到时候给你找工作的时候,我也不为难,否则,就是拼上我这张老脸,恐怕也没有办法……
老肖觉得自己的一番话,对儿子应该有所触动。然而,屋内的肖东只顾打游戏,也没听进去几句,最后这一句话他倒是听见了,但他冷冷一笑,不屑地切了一声,换个姿势继续玩游戏。
也不知道后来咋弄的,反正肖东也没有细说,最后,老肖在退休前还是给儿子安排进了事业单位的一个下属公司——听说是个盈利单位。
然而好景不长,老肖不知做了什么违规的事,被巡视组捺着调查。在他进单位的第五个年头,也就是肖东入职的第六年,两个人一起失业了。
说到底呀,人与人的相遇都是一场缘分。
虽然说,至此,他和肖东也算同病相怜,但他的来历要比肖东简单得多。他出自农村,家里没钱没人脉,从一所普普通通的大学毕业后,找工作也不是很顺利。那年过春节串亲戚时,正好遇见舅家表嫂,表嫂说起他娘家二叔,好像在市里还挺有身份儿的,说回去给他问问。也正是表嫂这热心一问,他得以顺利进入这家公司,跨越了不知道多少个层次,有幸和肖东成为同事。
据说缘份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是有长短的。肖东他爸违规被处理时,他表嫂的二叔也一并受处分了,原来,他表嫂的二叔是肖东他爸的得力助手,休戚与共的那种,当然一损俱损。两个人的搭档关系也因这场变故瓦解了。
人走茶会凉,接下来当然也会修枝剪蔓,肖东很快被辞退,他也在当天被踢出公司。昔日朝夕相处的同事,转眼成了狼狈的患难兄弟。两人一商量,决定组团做生意。
做什么呢?不是有“生意做遍,不如开饭店“的说法吗!于是,两人筹钱开起饭店。也算是没经验吧,花了十几万装修好的饭店才经营半年,刚刚做出点儿名堂,有点儿回头客,大玻璃窗上就被拓上了大大的拆迁章。
两人看着脸盆大的猩红章子,面面相觑。市政扩路,人家拆得理直气壮,他们自然也没话好讲。两人虽说痛心难过,但生活还得继续不是!为了鼓励对方,也为了鼓励自己,他引用加缪的话“世界是荒诞的,生活是痛苦的,问题不在于治愈,而是要带着痛苦活下去”。
肖东回应以博尔赫斯的“生活是苦难的,我又划着我的断桨出发了”。
是啊,那怕只剩断桨,也不能任由自己在生活的长河里,像浮萍一样随波逐流,能搏就再搏一把吧!两人收拾残局,四处找店面,很快找到一处偏郊区的二手饭店——是别人转让的,店面装修虽然不上档次,甚至还有点儿破旧肮脏,但好在不用投入太多金钱,买些廉价墙布和其他的必需品,简单收拾一下,就可以正常营业了。
他们在走这一步的时候,太匆忙了,以至弱化了一个问题,试问有谁舍得转让生意红火的饭店?一般来说,别人转让的饭店如果不是原店主家里有事儿忙不开,那就一定是地段儿不行,没有生意。
也许,他们接手饭店时,是有点儿不信邪的——年轻人做事,常常凭借自己的一腔热血,相信如果自己经营有道,客源最终不会成问题,不是有句话说吗,酒香不怕巷子深!
恰恰是因为第二个原因,让他们又一次经历失败。别人在这做的时候没生意,他们也照样难有生意,除非他们有良好的口碑,又积累了大量的客源,然而,前前后后加起来才刚刚开饭店半年的他们,显然两者都不具备。
没办法,两人只能在食客稀少的苟延残喘中,互相鼓励着经营下去,“生意都是靠出来的,咱再靠靠吧”。他们一边高薪聘请厨师,保质食材安全新鲜,赔本赚吆喝,一边寄希望于传单广告和食客的口碑。
可是,两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生意依然没有明显的起色。而他们前后已经搭进去了不少马内。怎么办,再这样下去,连底裤都不保了。
两人只好折叠好曾经的雄心,匆匆将饭店转让。将饭店的那些大小家具统统贱卖那天,店里来了好多抢购便宜货的人,他和晓东望着挤挤挨挨的人群,听着喧闹的争抢声,心里感慨万千,不约而同地对望一眼,满含辛酸地相视苦笑,他们在开饭店之初,希望出现的场面,竟然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三
饭店关闭了,心静了,静得不愿去想,心空了,空得没着没落,心轻了,轻得抓不着,让人发慌。
他红了眼眶,就着桌子支起手臂,手捂着鼻子,仰起脸,努力不让眼眶里的热泪流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肖东那股伤心劲过去了。他吸吸鼻子,抽纸巾揩鼻涕,然后起身招呼他该回家了。
到家后,老婆像往常一样问他,在外面吃好没有,要不要再做碗面条。
他努力使自己表现正常,说不用了,今天在外面吃得挺好的。
为了不让妻子发现异常,他一上床就闭上眼睛开始打鼾。妻子拉上遮光帘时,还嘟囔了一句,今天做什么了,这么早就困了。等到妻子匀称的鼻息在耳边响起,他才敢睁开眼睛,翻个身儿脸朝外,对着黑麻麻的夜色,开始盘算明天要交的押金,要领的工作服和车辆,还要,明天他要向公司特别要求一点,那就是把他安排在城东区域——家在城西,为了不让老婆孩子担心,他必须避开她们。
这一年多没挣到钱,还贴进去不少老本儿,妻子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他能看到她脸上的忧色。孩子的舞蹈班,绘画班,双方父母的赡养费,这一笔一笔算起来可不是个小数目,还有家里的开支,就是不吃不喝,物业水电也跑不了,凭妻子一个月几千块的收入,那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贫贱夫妻百事哀!这是肖东经常挂在嘴边的,而这句话又是得了老肖夫妇真传。肖东小时候,家境优渥,不曾受过贫穷的苦,但老王家却经常吵架拌嘴,几乎每次开吵都是为钱的事儿。
老王和他们住同一栋楼同一楼层,但老王住的是总价低的七十几平的中间户,他们家住的一百六十几平的边户。住单元楼的人都知道,别看同一小区,同一栋楼,同一楼层,面积的差距便是经济实力的差距。
刚开始,他们夫妻吵架,肖东母亲还过去劝一劝,后来习以为常,一听到那边言辞激烈,父亲和母亲就会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叹口气,幽幽地感慨一句,贫贱夫妻百事哀呀!再后来父亲和母亲听到这动静会黯然地摇摇头,好像老肖被查后,他们连摇头也没有了,那对欢喜冤家再吵再闹,他们好像都没听见。
老肖被查, 据说吐了不少钱才没吃牢饭,然而家底没了,让肖东和孩子们都很不习惯,而那句俗语像颜料一样,在一次次重复中,也渗进他的心里去了,这让肖东产生了深深的危机感。
算起来,他为没钱维持家用而苦闷,肖东呢,除了这个原因,还有精神上的恐惧感——一个“哀”字,就是把口藏在衣服里不露出来,连郁闷都得暗暗的。昔日自觉尊贵的他们一家人,面对老邻居老同事,心情复杂,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羞耻感。
他说服自己不再多想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想着明天就要挣钱了,他又自我安慰道,别人一个月能挣一万,我也可以做到的。
这时,妻子翻了个身,含混地说了一句什么梦话。他一下子回到现实中来,提醒自己,得好好睡觉,明天才有精神头儿。
四
每个行业都有自己的规则和标准。就连送外卖送快递,也有不为外界所了解的明里暗里的规则、要求与门道。譬如骑手分新、初、中、高、顶五个等级,派单根据核心与众包区别对待,而作为新手的他和肖冬,更需要将扣款项与扣款规则牢记于心,毕竟最后一条,直接影响他们的收入,利益攸关呀!
自从两人开始送外卖后,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偶尔见个面,也是在送餐的路上。两人匆匆打个照面,招呼声还未落地,两个人已经相去十数米远。送外卖,抢的就是个时间,不快能行吗?他越来越能理解那些曾被自己按着喇叭不停提醒催促的抢道的外卖员了。
想不到,时至今日,他竟然也摇身一变,成一名为自己所嫌弃的马路飞骑。尽管他这样追求速度,想要保证准时准点,但一个多月来,他还是遇到了不少奇葩,尤其是那一次,晚上六点左右他接到一单,因为下班时分电梯繁忙,他只好一路跑上楼,结果还是晚了几分钟,他一再解释,可那个女人不依不饶,最后一个差评,就让他一天奔波所得的报酬化为无有。为了挽回这个损失,他那天晚上送完最后一单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
妻子听到门响,从卧室里走出来,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他挤出一个笑,这么晚了,怎么还没有睡啊!
这么晚了,你怎么才下班啊!妻子定定地看着他,眼神犀利又意味深长。
哦,我加了个班!他沙哑着声音说。
妻子没说话,走过来给他拿拖鞋,平静且轻声地问,累了吧?是不是还饿着肚子?
妻子这么一问,他脸上掠过一丝难为情的笑意,其实他早就饿了,为了把扣掉的费用赶补回来,晚饭都没顾上吃,确切点儿说,七八点那会儿,他肚子都咕咕叫了,但没舍得吃——为了达到给自己定下的每日收入标准,他得计划着点儿,只有稳定收入才会令他心里踏实。本来为今天的事儿还未消的余怨,这会儿在妻子平实却真切的关心中,一下子化为乌有。
他摸摸肚子,点点头说,是真有点饿了!
妻子转身去厨房,一阵油烟机的轰轰声和热油炒菜的毕剥声后,伴着一股扑鼻的饭香,妻子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儿来。鸡蛋是这个年代最不值钱也最不起眼的东西,然而,卧在面条的两个鸡蛋却让腹中空空的他,感到热切和渴望,馋涎欲滴的样子,他吞咽着口水,腹中的饥饿感更加旺盛了。
他吸溜吸溜地吃着面条,妻子就坐在对面,一言不发地看他吃。不早了,你去睡吧,明天还得上班呢?他这是第二次提醒妻子。
行啊,先这么干着吧,过渡一下,等有其他机会了再说。妻子答非所问,语气幽幽。
他怔了怔,装作镇定的样子,头也不抬地问,你想说啥呢?
我表姐今晚打电话跟我说了,说十点多钟看见你身穿骑士服,在一家饭店门口给顾客打电话。妻子直言不讳,但语气仍旧保持云淡风轻。
你都知道了?他一脸尬笑地仰起脸,满怀歉意地跟妻子讲,饭店那块儿实在经营不下去了,也没跟你商量就关了……没跟你说,也是怕你担心……不过你放心,只要不怕吃苦,跑外卖收入也不错,现在虽然低点,等到成为王者骑手,月薪就远超我上班那会儿的工资了……
我知道,妻子打断他的话,低声说,就是太辛苦了。
没事儿!他刚才还怕妻子不理解,现在听妻子这么一说,顿时感到温暖和释然,语气也变得活泼轻快起来,他拍拍胸膛说,咱就是农村出身的,从小也没少干农活,这点辛苦不过是小菜一碟,别担心,哈!
他顿了顿,接着忧心地说,倒是肖东,从小娇生惯养的,这么辛苦的活儿,怕是一下子受不住。
肖东也在干这个呀?妻子有些惊讶。
可不嘛,要不怎么办?他爸那块儿铁定指不上了,眼下他不干这个还能干啥呢?就是怕他体力受不住,最重要的,恐怕他的心理上难以适应过来。
想起那天烧烤摊上的情形,他陷入了思考,他当外卖员所面对的奇葩人,想必肖东也遇见过,可是肖东会怎么应对呢?
一个月后的一天中午,好巧不巧,他又接到了那个女人的单——她搬家去了另一个小区,他怎么都没想到,发誓再不跟她打交道的今天,居然阴差阳错地再次被派了她的单。打开门的一刹那,他吃了一惊,那女人也咦了一声,显然也认出了他,为了避免这个女人再次作恶,他很客气地就上次的事向她诚恳倒歉,并把怀里给女儿买的玩偶赠送给她,腆着脸求她给个好评。
这次送餐准时准点,那个女人又白得一个玩偶,心情一好,果真给他点个好评。
他心情大好,想起那次被差评扣钱的事儿,他当时特想不通,还在心里发恨,暗暗告诉自己,如果下次让我再遇到她的单,我一定找个没人的地方给他加点料儿——外卖员往客人的饭菜里吐口水的镜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下楼的时候他还在想,如果他今天知道是她的单,会不会真的朝饭菜里吐一口呢?他下意识地摇摇头,老实巴交的父亲,跟他说的最多的就是,人在做,天在看。他也不知道父亲的这句话是不是真的,反正自打懂事后,昧心的事,他没有干过。都说人心里藏着一个小恶魔,就像那个吐口水的念头,重要的是,关键节点,你有没有锁住它的牢笼。
人们常说农村的孩子老实,他觉得也不尽然,全看父母怎么教调了,老家邻居家的栓子和他岁数差不多,他爹吃喝嫖赌盗,儿子长大后也五毒俱全,现在监狱里还没有出来。而肖东出自一个他连想象力都无法企及的家庭,他就不由得好奇,如果肖东遇到和他同样的情形,会做什么样的反应,如果凭他对他“有仇必报”的个性的了解,心想肖东应该会吐一口吧?但家教会促使他怎么做,他就不得而知了。最后,一个念头占了上风,这个亦正亦邪的家伙,或许真敢呢!
一时的思想提醒了他,这个曾经患难与共的兄弟,这么久没见,想起来还怪牵挂的。他决定抽空给他打个电话聊几句,看看他的近况如何。
五
他选在第二天上午九点到十点那会儿,那是个比较空闲的时段,虽然还得做好准备帮药店呀或其他什么门店单位送些药品零食工业品等急用的东西,但多少还是能抽点时间出来的。
电话打过去,肖东的回答让他挺意外,他似乎兴致不高,看似平静的语气里透着点儿绝望和颓废。
兄弟,遇到啥事儿了?他警觉地问。
也没事儿,就是这会儿心里挺难受的。电话那头,肖东的声音透着淡淡的哀伤,那调调儿有点像瞎子阿炳拉出的二胡余韵。
你在哪儿,兄弟?他一怔,一丝不好的预感从心头直冲大脑,他紧张地问道,肖东,你告诉我,在哪儿?
对方没说话,但他分明听到话筒里划过一丝冷笑或者苦笑的鼻息,他愈发着急地问,兄弟,你可别吓我,究竟怎么了?
没事儿——对方的语音看似云淡风轻,但那股落寞与惨淡的味道却很浓。
快告诉我,你在哪儿?他命令道,兄弟,咱先见个面,行吗?
不用了,你忙吧。
我这会儿不忙。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用极平和的语气接着说,我有事找你商量,真的!
那行,我这会儿在泗河边上,就是光明路王府饭店那块儿。
他听到对方这么说,稍稍松了口气。赶紧骑着电驴往王府饭店那边奔去。
刚下河堤,就看见肖东坐在水泥硬化过的河岸边。肖东——他叫着,快步朝他的背影走过去。
来了!肖东没有回头,闷闷地回一声。
一直冲到肖东身边,他才看清肖东在水里缓缓地抡着好几米长的一根芦苇,芦苇灰白的花序随着肖东西一下东一下的划拉着,像一条被鱼钩挂嘴的鲤鱼,总也跑不脱那个范围。
我还没有发现你有这个爱好,啥时候会遛芦花啦?他打着趣,挨着肖东坐下来。
肖东用力一掷手中的东西,芦苇也没被扔出去多远,倒是很快被水斜斜地冲走了,只听他喃喃地说一句,人真他妈活着没意思。
说啥丧气话?他朝他的肩膀杵了一锤,这就不像你了哈?在公司那会儿,你知道我多羡慕你天天一副吊儿郎当,啥都不在乎那个劲儿。究竟发生什么事儿了,就不能跟我说说吗?
说到底那会儿还是年轻啊,总以为有人兜底儿,啥都不怕。肖东抬眼朝远处望去,他也跟着望过去,淡雾笼罩着的河心小岛,有几只白鹭从那里起飞,翩翩飞去更远更朦胧的地方,肖东的目光追随着它们的身影,一直追到它们消失的地方,只听他幽幽地说,黄鼠狼单咬病鸭子。咱都混到这个份儿上了,还有人偷咱?这些人也不拍良心想想,咱风里来雨里去挣点(钱)容易吗?他缺德不?他听着,心里也难受,河面上一涡涡浪翻动着,恰似他此刻的心情。
这个咱最有权回答了,是真不容易。他附和。
有的人真他妈没人性,啥缺德事儿都敢干!肖东再次愤恨地抱怨。
他就跟着说,嗨,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讲真,在送餐这一行业,天天跟人打交道,咱啥人没见过,啥事没见过……
说到这儿他忽然醒悟过来,问肖东,偷走了几份。
四份,全部!肖东简洁地回答。
别生气,这东西他偷去好吃难消化!
肖东转过头,求解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怎么讲?
老人们不是常说嘛?人在做,天在看。吃了这饭让他(她)烂嘴长疮拉肚子……他还未说完,自己先笑了,这语气和奶奶咋那么像——小时候,不会像其他女人一样敲着脸盆儿骂街的奶奶,讲那些对自家庄稼和柴鸡下手的小偷小摸,她总是这样“祝福”他们。
肖东听他说完忍俊不禁,咧嘴笑他,你阿Q呀?
看到肖东憋不住却苦哈哈的笑脸,他也为自己即兴逗哏成功感到得意。
然而,肖东的笑,像雨点儿落在干涸的黄土地上,一眨眼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原来的阴郁和茫然。
只听肖东木然地说,一位老太太,儿女都不在家,腿脚又不方便,我就帮个小忙,为她擦个手,将她弄到餐桌前,又垫块儿毛巾,顺手把她家的垃圾扔下来……就耽误了这么一会儿,下楼一看,保温箱开着,四份饭都不见了踪影。
你有没有让物业帮忙查监控?
查了也白查,是一个扒垃圾桶捡废品的老太太顺走的。保安提醒我,这老太太是出了名的难缠,他们都见识过的,曾经有人将她偷平衡车的证据怼在她脸上,她都不承认。劝我吃个亏算了。
我还能怎么办?肖东语气平静,但他能看到他眼里的无奈与哀伤。
事儿过去了,别想了!他劝肖东,你忘了“生活是苦难的,我又划着我的断桨出发了”。
他掏出手机看,已经十一点多。他费力地想把肖东从河岸上拖拽起来,边拖边望不远处挂着黄色箱包的电驴说,起来,你不还有断浆吗?划起来!
肖东还算听劝,顺势站起身来。
六
正如当初他向妻子所承诺的那样,半年后,他真的成为了骑手中的王者。收入高了,但人也更忙了。
某天淋过雨,猝然一场感冒,让他不得不停歇一天。闲下来的他,自然而然又想起老朋友肖东,就想打电话过去问问他那边怎么样了?可是电话那头儿的人却告诉他,打错了。他虽然惊讶,但好像没毛病,那口音那腔调明显不是肖东的。
这家伙,换电话也不吱一声。他失落地嘀咕一声。
日子像石磨一样碾碎了一个四季,而另一个轮回必将从碎末中重生。这年的立春恰在旧年的最后一天。初夕那天晚上,他和妻子计算这一年的收入,虽然没有十分丰厚,但也存下了些钱。两人正商量着过完年,用这点积蓄再次创业时,突然进来一个陌生的外地号码。
兄弟,初夕快乐!是一个熟悉且愉快的声音,听出来我是谁了吗?
肖东?他惊得腔都变了,声音忒大,把孩子吓得一愣怔,这么长时间,你都去哪儿了,连电话号码都换了,我还以为咱兄弟俩从此就断联了呢?
怎么会?我是觉得那个号码不吉利,换了……这不是我爸以前的几个老熟人——都是生意人,听说我失业后,又创业失败,就说要我过去帮忙——其实是带我的——到那儿一看,我去!人家生意做得大呀……不过经过这么一段时间学习,回头看我们那会儿,太青涩了……
他听肖东那头儿滔滔不绝地唱着生意经,落差感从心底缓缓冒出头来。其实,这种落差感很早就存在了,在同一个公司那会儿,他有过这种感觉;后来,一同创业,一同送外卖,他想当然地觉得他们已经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了;而现在,错觉消失了,那种感觉又回来了。不同的人群,除非有特别的机缘,否则有些差距很难拉平,只是有时候明显,有时候隐晦罢了。
……喂,在听吗?电话那头儿肖东在喊。
听着呢!其实,电话在耳边,他想着心事,断断续续地,也没听进去多少。
……我想着,既然学到了点皮毛,趁咱年轻,再折腾一回吧。肖东信心满满,问他,敢不敢?
他本来就要再次创业,刚才被肖冬一番激情的言论鼓舞着,差一点儿就答应了。可当他看到安然于电视节目的妻子和孩子时,把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了回去——那段儿让家人憔悴的日子,令他不忍回顾。
也许,从小接受的教育和家庭背景,早已决定了人的胆识、魄力乃至人生规划。有的人有心气儿,敢想敢冲,关键人家有任性的资本;有的人则需要小心谨慎地走好每一步,就比如自己,单枪匹马的,担不起风险,放不大格局,即使再次创业,也得时刻心存敬畏。上次和肖东一起开饭店的时候,父亲就提醒过他“摸着石头过河,才稳把”。
不怪父亲胆儿小,老一辈儿人,求的不就是个安稳吗?实事求是的说,那个时候,他还嫌父亲保守,现在却在心里默认了父亲的观点——为了年幼的孩子和一份平实的幸福,他需要慢又稳地撑好家庭这一叶小舟,惊心动魄大起大落的那种日子,是肖东那类人的追求,但不是他这类人的选择。
忙忙碌碌的日子过得贼快。转眼到了孩子升入小学的秋天,那天他送完孩子赶去市场采买。十几平米的快餐店,夫妻俩人既是老板又是采买、厨师和服务员,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累虽累点儿,但收入还算可观,他从心底感到满足和踏实。
路过市中心的主干道时,一阵“噼噼啪啪”声从不远处传来,间或夹杂着一声“雷子”的爆响。他循声望去,在一家装修豪华的酒店门前广场上,浓烟升腾,红霄纷飞,过年时特有的烟火气息远远迎来,直冲进他的鼻子里。随着电驴的行进,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立在披红挂彩的“兰亭东岸”下,满面笑容地欢迎来贺喜的友人们。
他停下车子,隔着马路远远望一阵儿,不禁会心一笑,然后就骑车离开了。绿化带里银杏树金黄的叶子,三三两两从枝头飘落,一阵风来,它们形若翩翩的蝴蝶,翻飞着,在明媚的阳光里,闪着灿烂的光芒。
他想起那个已经逝去的黄昏,在郊区的烧烤摊上,他与肖东落寞地对饮,一片金灿灿的银杏叶,无声地落在他们的桌面上。
后记:心念是一粒种子,不管身处何种环境,只要活力尚在,总有一天会长出秧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