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秦川还在海城做编辑的时候,每天像往常那样悄然出现,周而复始,往复循环的每天像碾压脸颊的巨轮转动不息。他裸体躺在中央褐黑油光的竹席上,艰难地坐起来。不是悬挂在天花板上的老式铃铛闹钟将他吵醒的,而是偷偷爬进屋里的清晨温热阳光。它们叫嚣着在竹席上跳跃,像被腌得精透的鸭蛋蛋黄。他身上搭着一张大学时代遗留的床单,被洗得掉了颜色,几近素白。像往日清晨,他坐在竹席上发呆几分钟,像雕塑模样岿然不动。
像往日清晨那样他胃里翻腾疼痛,不安宁地翻腾上漾,一股莫名的力量想要冲破咽喉哕吐出来。怀疑生活。他像往日清晨那样坐在竹席上怀疑生活,他在想生活其实就像当年他刚入大学时在军训训前仪式上,有人听到他肚子里气体摩擦出声响,却以为是他将那股气体释放出来时摩擦出的声响那件事。他纠结解释还是不解释,也就意味着他面临着选择站在言论中心还是言论外的黑暗的角落,还意味着他想落入痛苦还是落寞这两个中的哪个极端里。确切地说,生活就像别人以为他放了个屁,可他觉得他并没有。他想去解释,但又懒得解释,所以别人一直认为他放了个屁。这就是他想的生活,放不放屁还需要解释。
他很想解释他在海城的生活。解释是这样的:类如他在海城生活得还不算差,他有一份可以糊口的编辑工作,虽然他不知道他整日都在做什么;他有一间可以遮风避雨的房子,虽然房子狭小,但於他而言足够使用。因为除了他和一张床单、一张席子、一张床和一个悬挂在天花板的闹钟,房间里再也找不到任何长物。他有一个身着斑马格上衣、酒红短裙,肉色丝袜的漂亮女同事,虽然她并不喜欢他,至少没有翻着白眼嘲笑他。总之,他想把他的生活解释得听起来还不错,他非常热爱他的生活。
这些生活对他来说还不错,能糊口的编辑工作还不错,能遮风避雨的小房子还不错,能不翻着白眼嘲笑他的女同事还不错。总之,一切於他而言还不错。只是他在想,现在的生活於他而言也摆脱不了别人以为他放了个屁,但他觉得他并没有。所以,即使他觉得一切都还不错,不用解释也是还不错。他觉得他的生活还不错,别人却以为他的生活就是个屁。他非常强烈地想解释和辩解,他的生活并不是个屁,还有它的意义。但是他始终没有过多解释,只是轻微反驳:我的生活并不如你想象是个屁,它还不错。
他双脚站在温热潮湿的压光水泥地面上,目光刚好与悬挂在天花板上的老式铃铛闹钟齐平,不高不低,看起来并不费劲。他总觉得肺腑里的内脏器官像是快要坠在地面上似的,但他低下头只能看到干瘪的肚皮和痕迹分明的肋骨。他想他有很严重的精神疾病,随时都可能出现幻觉。他还记得他编辑工作挣来糊口的工资全部用做看心理医生的费用了。他记得给他看病的那个心理医生,她总是穿着白色衬衫和简洁的黑色西装,微笑的瞬间像极了吴雩。
他很迷恋她,不是她的专业与技术使他暂时解脱精神疾病的困扰,而是她微笑的瞬间像吴雩。也许他并没有精神疾病,只是想再次遇到像吴雩模样的那个心理咨询师罢了。时间是清晨5点48分,距离他设定的闹钟6点还有段时间。他翻身躺在床上,等待着铃铛闹钟响声将他闹醒。虽然铃铛闹钟上的两个铃铛已经生锈,钢化防锈膜已经脱落殆尽,但响起来能震得他耳膜嗡嗡响一整天。他很讨厌它,他没有将它丢弃在屋后整日散发饭菜腐臭味儿的垃圾堆里,是因为他不想再多浪费几十块钱再买个闹钟。
即使闹钟响起,距离他上班的时间还尚早,他那主编要求他9点前来上班,也就意味着他8点59分59秒坐在办公室的靠椅上就可以。但是在坐在办公室的靠椅上上班前,他必须搭乘海城988路或322路公交车,再转乘两次地铁,步行五百多米,才能能到达他工作的写字楼。这段路程需要消耗他两个半小时的时间,几乎每次他都是睡着上班的。所以,上班路上他的记忆是模糊,不真切的。
他唯能记起的片段是公交车总会通过一段崎岖的绕山公路,地铁总会爬上悬空高架,那里的天空蓝盛盛的,就像整列地铁冲进海水里似的。 他喜欢崎岖的绕山公路,因为记忆是绿色的;他更喜欢地铁爬上悬空高架,因为记忆是奇幻的蓝色。也像是与那些地方有缘,他总会在公交车路过崎岖绕山公路时和地铁路过爬上悬空高架时醒来。时间恰好,不多不少。
说回他的住处,他住在楼顶的小房间里,在海城这样的房子被称为桑拿房——除了清晨,其它时间都热得要命。房东会在每月月初催缴房租,那时他还光着膀子蹲在楼顶东南角的水龙头旁洗脸或者刷牙。海城清晨的阳光扎得他眼睛涨疼,温热黏在皮肤上滚动。他穿着宽大的短裤,接满一盆凉水劈头浇在身上,那能使他从睡意中里间清醒。洗漱完毕后,他穿上短袖衬衫和西装裤,西装裤用牛皮皮带系在腰间。牛皮软皮带是他在街头小贩摊上买来的,虽然他看那小贩贼眉鼠目的,但他还是买下了他介绍的皮带,原因是他总不能提着裤子走路。
所有东西都收拾停当后,他落锁出发搭乘公交车。等公交车时,他脑袋里突然袭进坐在他旁边那女同事的身影,冒出回南天她是否还会穿斑马格上衣、酒红短裙,肉色丝袜来上班的想法。说实话,她不适合穿斑马格上衣,她的乳房很丰满,应该穿低胸白色T恤,那样她的魅力值将增加数倍。他想她不可能穿低胸白色T恤的,并不是因为她保守,而是因为她偏爱斑马格的衣服。主编应该和他想法相同,也赞同女同事穿低胸白色T恤,但他绝不会公然宣布他的想法的。他能有胆子眯着色森森的眼睛,偶尔斜视女同事丰满的乳房片刻就是了不起的创举了。
公交车呲呲啦啦地急刹车,趔趄地停在公交车站牌前。等在站牌处的人们蜂拥般挤上公交车,公交车里空调凉气出口喷出束束白雾,但公交车里还是闷热得令他汗流浃背。公交车里的闷热比起他楼顶房子里的蒸热算不得什么,他扶着竖栏杆昏然沉睡。但怎么也睡不着。即使睡不着,他也不想睁开眼睛。他知道睁开眼睛看到的也是面孔狰狞,额头与腮边细裂的皱纹流淌着粗线条的汗珠。如果把皱纹比作河床,汗流比作流淌在河床的河水,很明显那条河流处於盛夏汛期,洪水陵漫河床肆意横流。站在他面前那傲慢高冷的女白领衣着性感,白色或者是蓝条白色衬衣紧绷贴着腰肢的玲珑曲线,向上突出乳房丰满的线条。黑色的短裙掩盖住丝袜的上端,微微翘起的臀部随公交车转向变速而扭动,颀长纤细的双腿下是一双细跟高跟鞋,通常是黑色或者水晶钻石的。她边焦急地向公交车前方瞭望,边掏出名牌包里掏出手机查看时间。他想她也许不是上班,而是约会情人,因为时间尚早,上班还赶得及。汗水洇湿她的前胸,隐约浮现出蕾丝边白色印花文胸。车里的男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她,但又都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又将目光在车窗外与女白领的胸部来回移动,特别是坐在女白领前面作为上的中年男人,他皮肤黝黑土黄,深深的皱纹里藏着像是藏着土和灰。
如果女白领脸上的汗流是小溪,那么他脸上的皱纹里流淌的一定是汛期的黄河。钢针般的头发耸立成剑海,剑锋凝结着不知是白霜还是寒冷的光芒。如他所见,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皱纹布满他的脸颊额头,像核桃仁似的。鬓角和胡须黑白参半,像是核桃仁上霉发的菌丝。上身套着灰格暗黄T恤,下身穿着一条脏兮兮皱巴巴的定制工装裤,脚上蹬的布鞋蘸满水泥和黄土。灰格暗黄T恤早已被汗水洇透,从女白领的面部表情上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中年男子的衣服应该有段时间没有清洗过了,臭烘烘散发出浓郁的汗味。他的左手边放着两个鼓囊囊的蛇皮呢绒袋,呢绒袋被红色呢绒绳紧束着,一根简制的竹扁担横穿其中担着两段沉甸甸的呢绒袋。中年男人从上车开始便精神萎靡,瞌睡连连。女白领上车后,不得已站在他旁边的位置时,他瞬间来了精神似的,缓慢地挺直腰杆,耸了耸踏落得肩膀,像是从刚才的眯盹中获得了巨大的能量。
他想他应该是最早发现女白领蕾丝边白色印花内衣浮现在洇湿衬衣里的人,车上所有看到此幕的男人都向他投来羡慕的目光。中年男人也像成就一番事业似的,飒爽的身姿像凯旋归来的将军。他想任何人有任何条件来换他此时的拥有,他也会犹豫地恋恋不舍那位置的优越。公交车厢里除了坐着沉睡的人,就是站着揩汗抱怨的人。唯独他特殊,他应该唯一站着沉睡的人。这不禁令他想起孔乙己,他是唯一站着喝酒穿长衫的人。想到这里,他嘴角撕起一丝惨淡的微笑。
公交车环绕盘山公路时,车厢里燥热一阵抱怨。有些人抱怨鬼天气,有些人抱怨鬼司机;女人们抱怨男人挨得太近,男人们抱怨空间狭小,被女人误认为色狼。车窗外身着亮橙色的环保工人,手执大扫帚挥舞着清除路面上蜕落得树叶。觉察到公交车疾驰而来时,他懒洋洋地向路旁移动。盘山公路逐渐逐渐淹没在峡谷内,公交车也跟着驶入峡谷,清凉透过车窗渗进来。除了清凉,还有那森森绿色,像纯洁无暇的绿玉。悬崖峭壁上攀爬着一层厚厚的绿苔,绿苔上面翘着抓住岩石生长的树苗,往上则是层层密密的亚热带树木。
他曾想做这峡谷悬崖上的树苗,但又觉得不切实际,早就放弃了诸如此类的想法。公交车路过峡谷时,阵阵倦意向他袭来,渐渐他和那群坐在座位上的人进入梦乡。其实,他并不想沉睡,因为不久他就要换乘地铁。在此时沉睡可能会导致他坐过站,耽误换乘。他极力保持清醒,但眼皮总不听使唤地向下落。他苦苦煎熬,终於公交车到达换乘地铁的站牌。他拥挤着层峦叠嶂的人群挤下公交车,后面跟随着的是挑着竹扁担的中年男人。就在中年男人站起身的瞬间,女白领就微欠身躯,圆滚翘臀轻盈地落在了车座上。
他想这不应该是他关心的事情,从冲出车门的那刻,他与车厢里的人便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他总会这样想,就像他大学毕业时那样,即使他百般留恋不愿离开,就在他走出校门的那个瞬间,他脑袋里还是这样想:从此这个学校,这个地点与这个地点所有的人和事件以及回忆和他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他把它们视为人生的节点,重新过下一段生活。这也就意味着他必须抛起过往所有,丝毫不的保留,甚至是他曾经挚爱的人和事物。
地铁车厢内同样拥挤,只不过不像公交车厢那样闷热。他每次搭乘地铁总喜欢选择8号车厢,原因是8是吴雩的幸运数字。虽然许多时候,他已经忘记吴雩,可还是会倾向选择和她相关联的事物。上班路上,在海城地铁2号线的8号车厢里,他总能遇到那个女孩。说是女孩,他还不能确定,因为他的穿着打扮明显已经是个女人。他不知道她鲛绡红润的脸庞是不是精心画的妆,但她身上浓郁的香奈儿和黑色休闲连衣裙下隐约的黑色文胸和黑色内裤却异常真切。除了他,应该有许多志同道合的男人也觉得他闻到和看到的场景是真切的。
那女人也应该能觉察到周围异常的氛围和无数男人聚集的目光,只是她好像不在乎似的。除了黑色,她身上再也找不到第二种颜色,黑眼影、黑耳环、黑吊坠、黑色人字拖,还有右小腿左侧的纹身也是黑色的。她似乎也经常搭乘地铁2号线,幸运数字也是8。每天上下班,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遇到她。他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注意到他,但是他从老早就开始关注她了。原因就因为她总是一身黑色,就连文胸和内裤都从来没有换过第二种颜色。地铁穿过海城地下,进入黑咕隆咚的漆色里。他注视着车窗外,从车窗玻璃上他看到那女人向他靠近。随着她在车厢内行走,众多男人目光的焦点也随之挪移。最终,那女人站在他身边,像往常那样沉默,和他一样瞧着黑漆漆的车窗外。猛然间,地铁冲出地下,列车内外通透起来,像是常常舒了一口气似的。他看到湛蓝的天璧涂抹着一抹白色的云,云端浮现那女人的身影。她浑身素白,挥动着白色羽翼的翅膀。
他猛然扭头向身边那女人看去,她依旧通身黑色衣装站在他身旁,只是微笑地看着他。他也不由自主地向她微笑,像是相处很久的朋友。地铁急刹车,缓慢驶入站点。她微启薄唇对他说:我到了,先下。你好像还要再坐几站。他微微颔首。是。不知何时,她黑色眼影祛除了,蝉翼般的眼睑微微眨着。她应该还是个女孩,稚嫩而青春。她说:要努力哦!要注意安全哦!地铁恰好驶入站点停下,她转身下了列车。所有男人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他感受到的是欣羡、嫉妒和无上荣耀。只是他觉得很困惑,因为这样的场景与平日不符。他费尽心思忖度那女孩为什么要搭讪他,还要告诉他要努力,要注意安全。
毫不质疑,他想到那女孩暗恋他或者对他有意。理由是,无缘无故,她不可能搭讪他。在地铁车厢里,他是个不起眼的角色,他的存在大致可以被忽略。应该没有哪个女人关注平庸而又有点丑的男人,除非他丑得已经达到了需要被鼓励的份上。他想肯定是这个原因,因为他看起来实在太可怜与悲哀了,才会获得那女人的同情。想到这里,他不再觉得荣耀,而是羞耻得地低下头,甚至是找个缝隙钻进去。他不想再被容忍注视,那些目光像一团团火焰,在他身上滚动,烧得他疼痛难忍。他带着这份疼痛再次转乘地铁,换乘地铁后,他的心情稍微平缓些,倦意逐渐又涌上头顶。
还不错,这样的生活还不错。他想起这些都是在想说:他的生活还不错。至少他还有编辑工作糊口,有楼顶狭小房子遮风避雨。虽然毕业数年,他仍未成家,也没有哪个女人愿意与他过日子。但他觉得还不错,在每个闷热难眠的夜晚,他偶尔能想起吴雩,桃灼、杨晓羽和夏萱,很少能记起白鹿和穆慕,甚至他已恍然忘记我是秦川。逐渐失忆令他相信他的生命该是一段流行的轨迹,无开端无极限地行走,无法回头地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