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谈父亲,须得从母亲谈起。母亲生在一个贫苦落后的村寨。在那印江缠溪的深山里:山势高挺险峻,岩石上支着瘦骨嶙峋的草木,长不出花和果;山溪九曲回环,浅流整日哗啦哗啦只唱,送不来米和鱼。显然那里的山水靠不住。
村人的农门阵多是交谈丑闻和悲剧,如云:“某家女孩勤劳善良,被县城当官的看上,嫁了去。不久男的想换个女人,就设法杀了这原配。怎么杀呢,在睡觉时往头顶上打进一个大铁钉,死了,验尸也验不出来。”(任之说这是京剧《双钉案》的山寨版)所以在村人看來,权和势也是靠不住的。
方圆的山水靠不住,远近的权势也靠不住,这差不多是母亲的全部教育内容了。那靠什么?靠嫁个好人。
有的姑娘跋山涉水,嫁了远方,偶尔回娘家带来了外面的好消息。后来,母亲嫁到水塘塆。这里茂林修竹,“打山”总是可以有无穷收获:柴草荒地应有尽有,山珍野味也可轻松取得。父母新婚时,连油盐酱醋、锅碗瓢盆之类的生活必需品都很缺乏。然而啥也没有,故不怕失去什么。只要耕耘,收获就在前方。婚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父母就这样白手起家。
等我记事时,他们已共同建设家庭五六年光景了。从那时起,父母对我的教育就严格执行起来。母亲仍向我们述说山穷水恶的苦难史,再就是讲善恶分明的老生谈。除此外,就是打骂我。带着憎恶气愤,我常常以不吃饭来作反抗,多是父亲来安慰:“你妈没文化,只能用她的方式来让你们学好,你自己要好好读书,不能像她那样,她也挺可悲的。”父亲话特别多,每次安慰,或者说是教育,都说要读书要努力读书,自己因为不能读书多么痛苦等等。父亲不来安慰,那就只有母亲重来的狠抽的“牛刷条”。
也许母亲打我太多,皮肉不记痛,心里不留伤。倒是父亲打我,只有两次,记忆犹新。
一次是刚上学写“a”“o”“e”,他在板凳对面教我写,我这边学的时候写反了。他给了我狠狠一捶,打在背上。我没哭出来,他大概以为我可以延续他的梦想,但是发现如此蠢笨,大失所望吧。还有一次是八九岁的时候,我花了五毛钱,买了一朵黄色的塑料花,戴在头上快乐极了。他看见了,在大门口给了我一耳光。我被打倒在地,那朵花掉在地上,沾满灰尘。我伤心到了极点。后来,我把那朵花丢进了灶孔,和着几滴泪一齐烧成青烟。因为戴着没了快乐,更兼害怕被打;即使摆在卧室,看到一回就会抹一回眼泪。父亲后来给我讲,不要像别的女孩一样没追求,好打扮。他甚至不让我赶场,不让我陪母亲卖菜。
如此严厉的父亲,赢得了我对他的敬重。童年,我渐渐被从玩伴中隔离,也远离了物欲。那以后,没有玩具,沒有花裙子,没有电视剧,也没有玩乐的朋友。我常常在阁楼上用墨水画画,朗读课本,还种了一楼顶的花花草草。零四年去三中念初三时,父亲把许多积蓄用于“大干一场”,结果“一败涂地”。我进入江中读高中,与父母相处的时光越来越少。因为父亲自此活在失败的阴影下,家中争吵不断。我萌生了离家远走的心,越来越坚定。弟弟则走得更远,到了东北最冷的地方。在那里,疲惫的人可以好好享受清冷和寂靜。
前不久与父亲有一对话,我劝父亲“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他的回答尽是“我老了,讲那些没得意思”。我很失落,他的颓丧令人难以接受。父亲曾教我,人活着就为一意思,没有极好的物质,凭着自尊、骨气,也能活出精彩与欢喜。迷失了这一信念,父亲活得自卑不已,深陷自为的泥淖。
今天父亲节,反思中才发现我早已不再依靠父亲这座山。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父亲却背驼了,头秃了,齿落了,眼眸灰了,手背褶了,心气衰了……我像是离巢的飞鸟,向着自己的梦想一去不返。我飞得越高,看他就越渺小,越孤单,越模糊。
六月十九日 邕城新苑小区
后记:中国人重情,又特重亲情。重亲情,不仅仅重美好的亲情体验,也重苦痛的亲情体验。因为认识自己,就得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受到父母怎样的影响。即使父母已不在世,他们也会成为种种性情融入我们而为一体。人生路上一个个选择,许多都与家人的潜移默化息息相关。总言之,认识接纳才是放下超越的前提。遗传不只是百分之五十的相貌,还发生在精神品性上。
我们对此应该坦然面对,而非默默背负一生,然后又不知不觉地传给下一代。传得好,子孙固可昌;传得不好,轮回父母的悲哀。细思之,耿耿于怀没有多大意思,不放下不超越,自己渐渐就会变为曾经所讨厌的人。家族种种性格的合力,形成我们命运的洪流。除非极大的因缘,超人的意志,庶几可以力挽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