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硬币
即便时光逝去了三十多年,他依然清晰地记得那枚一分的硬币。不错,是一分的,不可能是二分的,绝对不会是五分的,要是五分的就好了,即便再增加一分,他幼小的心灵也会明亮许多。
偏偏只是一分的,如果能像变戏法一样把它变成二分的,也不会产生如此浓重的阴影,在一颗幼小童心上笼罩至今且永远挥之不去。在当时,两分钱可以买一盒开封牌火柴,或者是一个油炸的糖糕。五分钱就能买一张芝麻烧饼,或者一枚鸡蛋——即便在他生日里也属奢望的珍品。虽然他还很小,却也十分明白家中的窘况,他从未奢望过去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财富,哪怕那财富少到只有一分钱的分量。不久,这竟然成为了现实,他从未如此地激动过,同时,他也明白,在这个家中,这对他已属最多。
那时的他真的十分激动,对那小币格外珍惜,时刻把它带在身上,装在贴身的衣兜里。有时在无人处掏出来放在掌心端详一翻;有时双掌旋转或前后搓动,来感受它的存在;有时,他也曾设想着去花掉它,买三个彩色糖豆或一块三角形的梨糕,此外,他再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花掉它的方法。他早就知道别的孩子拥有是他财富数十倍的毛票,此刻他已不再羡慕,他觉得那小币足以护卫自己的心灵,足以证明他并非一无所有,有如一颗微弱的火星在照亮他幽暗的内心。
多少年过去了,然而,正是那枚小币在他幼小心灵上留下了至今清晰可辨伤痕。他不想再去体味那份心痛,只是深深地把它潜藏于内心,那是他最深的秘密,连母亲也不曾探寻到。他发誓要终生坚守它。他时常懊恼自己,为什么不能把它彻底地忘记,然而童年的记忆却是异乎寻常的固执!人至中年,半生时光中他不知忘却了多少人生的故事,甚至许多关乎他人生的大事都已不知飘转于何处的记忆的沟壑,唯独它在顽强地不知退缩。那枚既轻盈又沉重的小币,带着体温又浸着手汗湿漉漉的小币,曾在一个炎热初夏的午后在他幼小心灵掀起过波澜的小币,该是如何地划伤他坚强的内心且于此笼上无穷的阴影呢?
此前,只有母亲和她手中的家才是他的护卫。这个家,虽经母亲倾心呵护仍不堪风雨,他赤裸地降生到这个赤贫的家中,自打记事起,欺侮和白眼就如无边的海包围着他,只有天然的母爱那个富氧的气泡供他香甜的呼吸。渐渐地,他懂得了母亲和家的全部含义。为此,他尽量地听话、不淘气,尽量地干力所能及的家务,他知道,自己生病是对母亲最大的折磨,所以,当他生病时从不在吃药打针上让母亲为难。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挑过食,也不记得何时在母亲面前撒过娇。
母亲最大愿望就是儿子快快地长大,儿子也暗自祈祷,赶快长大帮母亲支撑这个家。其实母亲感到自己已很疲惫,眼瞅着儿子一天天长高,喜在心里,儿子是她唯一希望和精神支柱,儿子在长大,长得不缺胳膊不少腿,长得聪明伶俐,这给了她无穷的力量。富人家的孩子是娇宝,穷人的孩子也是娘的心头肉,她不想让自己的儿子受半点儿委屈,然而她所能给予儿子的已属最多,她时常自责且感到有愧于儿子。儿子超乎寻常的懂事在她是莫大的宽慰。儿子总有一些奇怪的问题,时常问得老师们张口结舌,她为此感到自豪。对儿子的问题,她所能给予的答案只是“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儿子显然已习惯了这个让自己不能满意的答案。
十岁的儿子已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母亲根本没有时间过问儿子的学习,光是全家的吃穿问题就已经够她应付了,所幸儿子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不让她分心。渐渐地她已习惯了对儿子的“不管不问”。夏天到了,低矮狭小不通风的农村小学土坯教室里开始变得闷热起来,学生们解决口渴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到校外的农家喝压水井提出来的生凉水。有的学生嘴巴对着井口“直饮”,有的学生从家里带来一个罐头瓶接来喝,美其名曰:“瓶饮。”有些富裕的学生花上二分钱买数粒糖精包在细纸包里,等喝水时用手从包里小心地捏出二到三粒放到接满水的瓶里,然后用小树枝搅动几下,便制成了甘甜的令人羡慕的“糖水”。
一天,儿子放学回来,向母亲绘声绘色地描述了那糖水的制作过程,这让她陡然一惊,暗暗责怪自己太过粗心,没能及时关心儿子在成长过程中出现的心理变化,她觉得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把儿子当小猫小狗地养着,尽管她已感到了明显地力不从心。要是自己有一小包晶莹发亮的糖精送给儿子该多好啊!她想,总不能让孩子这个小小的愿望落空吧!当儿子失落地站在一旁看着别的孩子饮着甘甜如饴的清水,她的心何止在被刀绞,同时她明白,凭儿子的刚强劲儿绝不会张口向她要钱去买糖精的,越是如此,她也就越发地感到对不住儿子,有难抑的泪水正在眼眶里打转,她多想倒在床上大哭一场,儿子就在眼前,她怎能如此,遂背过脸去。大概是虫子眯住了眼睛吧,只见她不住地在擦拭,儿子马上背起书包转身去了堂屋。
几天了,她上衣的前襟兜里一直装有一分钱,她并非不舍得用它去满足儿子那愿望,哪怕是一座金山她也不会在乎,她想给予儿子的太多太多,只是……..它把那枚分币捏在手中,随后又放了回去,如此反复了几次。无论如何都不能去当面交给孩子一分钱,她想。转眼间,她好像打定了注意,只看她手腕一抖,那枚硬币就飞落在锅灶门口。儿子觉得母亲的眼睛应该好了,就到厨房来帮着烧火,母亲在擀榆皮面条,儿子如往常一样收拾柴禾准备烧火,小孩子的眼睛真的很尖,他捡到了一枚硬币。他站起来交给母亲,母亲一反往常地拒绝了儿子,母亲惊喜的表情似乎比平常略有夸张。
儿子接受了母亲的奖赏,小心地把硬币放进贴身的衣兜。他对母亲说他不喝糖精水了,他曾经喝过一次,其实也就是一口,味道甜极了,是他的同桌给他喝的罐头瓶里的最后一口,况且老师说,糖精水喝多了对身体有害。饭做好了,他在母亲的注视下吃了两大碗,那天,母亲的神情似乎也比往日焕发了许多。一连几个晚上,他总要先亲手捏一捏那枚硬币,才能踏实地入睡,有时半夜醒来,也会把手伸进衣兜,看看那小东西还在不在,生怕它会不翼而飞。麦收前的初夏季节,午后的阳光格外明媚,学校附近的乡村到处有布谷鸟和黄莺们的身影穿梭于浓荫匝地的枝叶间,且卖弄着迷人的歌喉。短短十分钟课间,对于要去校外觅水喝的学生们时间是何等地紧张,他们没有心情欣赏这校外的风景,便三五成群地蜂拥而出,去寻找各自的目的地。
贫穷的乡村里,家家户户只是破旧的土坯院落,他们的主人大多在院落的门口绑上一张篱笆门以防邻家的猪狗进入和自家的牲畜出去,几乎每家的院子都有一台压水井,学生们进出饮水方便。起初,善良的村民们对孩子们来自己家里饮水很是支持,去田间干活之前,还不忘把水井用的引水放在井旁。有一天,学生们忽然发现情况发生了变化,校门口外的几户农家不约而同地摘掉了压水井的井杆,扑了空的孩子们只得跑向稍远的院子,这次他们上课迟到了。原来是天热后找水喝的孩子突然增多,校门口附近的农家早已不堪其扰而被迫采取的统一行动。渐渐地,孩子们去校外觅水的路程越来越远,最后,他们不得不去到离学校近二百米远的村西头的几户人家觅水。
通向村西头的弯曲小路途经一片杏林,初夏正是麦黄杏成熟的季节,黄橙橙的杏子密密地点缀在阳光下嫩绿的枝叶间,引得孩子们浮想联翩。杏林的主人是有着一个女人名字的双目失明的男人,他有着异常的听觉,当孩子们来往穿梭于杏林时,见那盲主人搬条短凳坐在树下,头偏在一旁斜向上翻着白眼,仔细地谛听着来自任何一个方向的声音,同时,他手中的盲杖不停地在地上划来划去。见此情景孩子们大都毛骨悚然。要不是口渴的厉害,十岁的他那天绝不会跑那么远去村西头喝水,途经盲人的杏林。恰逢女主人卸杏,那杏子散落了一地。他并非馋嘴的孩子,早已习惯了过贫困的日子,他知道,每天的一日三餐已是对母亲的最大考验,平时,他总能自抑幼小心灵中的丁点儿欲望,以防伤害母亲那伟大的自尊。
不知是怎么了,那天年幼的他欲望特别地强烈,看到满地金灿灿的散发着诱人香味的杏子,他动摇了,他突然忆起几年前吃外婆来家时给他买的杏子的情形,霎时间生出了满口的酸水,他的腿也像着了魔法似的难以向前。他是多么地渴望得到那美味的杏子,哪怕是一颗也行。偷是母亲所厌恶的,在此也是不可能的。突然,他的小手触到了那枚带着体温的硬币,心里似乎有了注意,同时脸上呈现自信的豪情;转眼那脸色又现出羞涩的红润。他并非不舍得花掉硬币,现在,他宁愿用一座金山也要换来一颗杏子,如果他有那么一座金山的话。可是这硬币太小了,不值一颗硕大的杏子,他怎能拿一分钱去买盲主人的宝贝,即便他可以克服对那主人的莫大恐惧,虽然他还不敢保证是否会换来对方一道斥责或者一串嘲笑声。
硬币握在他的小手里,早已浸透了湿漉漉的手汗,他仍在犹豫,脸色越发地红润。诱惑,巨大的诱惑,卑微的小币,即将响起的上课铃声,无法预知的斥责或嘲笑......
他平生第一次遇到如此艰难的抉择,无疑是对他幼小心灵的严酷考验,他在备受着煎熬。此时,他感到了莫大的耻辱:没出息的贪吃,不足挂齿的小币,雷霆般的呵斥,尖刻的嘲笑,这一切一遍遍地在他脑海里快速闪现。自卑,深深的自卑,像火苗一样吞噬着他可怜的自尊;硬币,罪恶的硬币,如果你从来就没有存在过,自己又怎会受此无端的羞辱和难忍的煎熬。他恨它!
是上课的铃声把他从这黑暗中唤醒,他没有了徘徊的余地。突然,他有力的手掌猛地一收紧,那枚湿漉漉的小币朝着湿漉漉的坑塘飞去,打了个漂亮的水漂后就消失在了幽深的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