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午夜最后一场电影,从超市四楼的玻璃电梯里走出来,大同街上,仅剩下三两个卖羊肉串的临时摊位。
——又一个人迹零星的夜晚。
黑暗,安静地沉睡。我叹口气,竖起衣领,向更远的街道走去。
我家住在淮安街的北端,即便走抄近路,也得横穿过文化路,再沿红叶路一直朝北走。我所居住的县城不大,被随意命名的道路,却很多,杂乱得很难让人记住。有些人,注定会在这些纵横经纬的交织里,邂逅着一次又一次路过。
这些年,我一次次从不同的方向,沿着习惯的归途,在黑夜里往家里赶。这样的经历,时常会让我想起曾经读到的一句话:在黑夜里,路过别人的人生。
在淮河路与大同街交叉口,我路过第一个人。
这是一个在安静的深夜里,依然坚持摆摊的中年男人。我从他的烧烤摊位旁走过时,他蹲坐在炉火前的塑料靠椅上,手里正摆弄着一只缠着白色医用胶带的收音机,他专心而又谨慎地调整着调频,刺啦、哔剥的杂音,与周围过分的寂静交织在一起,混合着炭火炉子的燃烧声,一起构成空气中浮动的杂点。这样的声音,既清冽又尖锐,在黑夜里愈发刺耳。
在中年男子的身后,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儿,正低头吃着馄饨,冉冉的热气,在昏黄的灯泡底下,袅袅地腾起,瞬间消失在辽远的夜色里。女孩儿的碗边,放着白色的大屏手机,很安静,很冷漠的样子。她每隔五秒拿起来瞄一眼,而手机屏幕似乎一直都没有亮过。
我走上前,随便挑了一些现成的烤鸡柳,付完钱就离开了,全程没有语言交流。
我转身的时候,收音机里终于响起了清晰的音乐,紧接着,一个低沉的男声在电波里说:“陪我到黎明”。
我提在手里的塑料袋子,被夜风吹得哗哗直响。
从红叶路口再向北,一家水果店门口,满满当当堆放着各种水果。耀眼的白织灯底下,一些被摞起来的纸箱子,在马路上投射出深长的影子,远远看去,根本没有关门打烊的意思。
守店的女主人看我走过来,茫然的眼睛瞬间变得清晰明亮,我看见她轻轻地抬起身子,欲言又止地望着我。她看着我从她身边走过,眼睛里的光,瞬间又熄灭了。
我想了想,转过身走进她店里,买了五个橘子和一串香蕉。
她送我出门时,随手往头上裹了一块红色的围巾,一缕头发从额头散出来,被风吹得贴在脸上。
我两手各拎一只塑料袋。风,似乎就要把它们吹碎了。
路过我住所附近的一家宾馆。停车场左侧的匝道上,一个化浓妆的女生坐在地上,靠着一棵香樟树,我看见她扭过身子,哇啦一声吐了出来。她拿起身边的矿泉水瓶子,仰起脖颈,使劲地漱口,然后咳嗽一阵,起身踉踉跄跄地朝宾馆大堂走去。
上楼梯的时候,我从三楼的转台朝下望去,无边的黑暗,愈发安静。
我能想到,淮河岸边,无数棵垂柳树,它们把落叶撒向地面。
风,曳地刮过。
——它们正在路过这个平凡的夜晚。
想起落叶,还有那么多的路过,我才突然发现,漫长的人生,其实根本经不起消耗。
躺进被子里,闭上眼睛,我似乎又看见了刚刚遇见的他们。那个守在烧烤摊前的寂寞男子,裹着头巾卖水果的女主人,还有不知道喝了多少酒的漂亮女孩儿……
他们的影子,依旧在寂寥的窗外,飘飘摇摇地闪烁着。
守在火炉前的中年男子,他仍旧眯着双眼,近乎痴迷地聆听着电台里的荤段子。在他的身后,空无一人的塑料桌椅,被雾气蒙上薄薄的水汽。陪伴他的,只有灯泡底下,那一壶沸腾的开水。
他根本不知道,很快天就要亮了。
卖水果的女主人,在卖下最后一个柚子后,缓缓地拉下了卷闸门。她冲着这个夜晚最后一位顾客微笑着点头,才狠下心决定打烊。那女人抬手拉灭头顶的白炽灯,此后,从水果店到宾馆门口的那一小段路,突然就黑了回去。
喝得烂醉的女孩儿,在开启了属于她的夜场后,一个颠簸的故事,也被画上了零乱的注脚。
唯有这个喝醉酒的女孩儿,才让我在这些“路过”里,很清醒的想到了一个“小时代”。
郭敬明说,他为了买到四节相互匹配的电池,曾经在魔都嘈杂的夜色里,遇到了唯有他才愿意低头凝望的“路过”。
在他走过的那段路上,顾里、林萧,还有周崇光,最终与他一起构筑了那个无限悲悯,而又无限繁华的小时代。
可是,我呢?
——我们的经历如此相似!
我路过的这些人,他们也路过了我。
我是谁?我和他们的小时代,又在哪里?
——或许,我并没有路过他们的人生。
我只是看到了在黑暗的边界上,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们和我一样,都一半温暖、一半寒冷的生存着。
在恢弘的时间里,这些与我相遇的人们,一个个都将各自的遗憾,小心翼翼地放在岁月里,然后再用以遗忘。他们每天都在灰蓝色的清晨里醒来,睁开眼睛的瞬间,才突然发现,黑暗离自己很远,离深夜更远。
原来,我们每一个人,都被宇宙包裹在透明的介质里,热闹或冷清地消耗着各自的人生。
他们与我之间,不过隔着一个无形的黑夜,还有被命运点亮的几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