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时光有轮回

张爱玲说,对于中年以后的人来说,十年八年不过是指缝间的事。而对于年轻人而言,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再过一个月我就四十岁了,虽然每日在镜子中看不出自己同昨日的差别,但流年暗中偷换,我知道自己已经不再年轻。回顾这些年的生活——结婚,生孩子,养孩子,婆媳暗战,夫妻磨合,买房子,买车,换房子,换车,再加上这些年工作上的奔波辗转,明明好像有很多事情发生过,明明很认真地去翻了每一天的日历,可冷不丁地一回首,却仿佛是没有哪一个日子是可以刻骨铭记的,看似繁华热闹的生命,其实是说不出的枯燥苍白。

先来说说我的丈夫骆一鸣吧。我和他并不是彼此的初恋,读大学的时候他在我的临校读书,那时候互联网刚刚兴起,他认识了我们寝室的一个女生,让我没想到的是,那女生带我们寝室的室友和他吃了两次饭之后,他打到寝室所有电话就只找我一个人了。他可会说了,他说我大长腿好身材,说我长得好看,说我一笑起来连鼻梁上的几颗小雀斑可爱至极,总之在他的嘴里,我第一次发现我有这么多的优点。不得不说那个时候的他也是符合所有人对男朋友的幻想的——长相英俊,身体挺拔,我们并肩走在一起,感觉整条街都在回头。可惜这几年他的头发掉得挺快,不到四十,就早已顶了一片朦胧的地中海。

让我更没想到的是,骆一鸣毕业后竟然直接来到了我老家的城市来工作,我弟弟觉得和他相处得不错,父母也觉得他除了脾气急了点以外,人品为人都挺好,那就结婚吧,我想着人这一生总归要结婚的,等不到想等的人,跟谁结,都是结。然而还有让我想不到的,是结婚不到三年,孩子不到一岁,我竟然无意间发现了他自以为高明的两次出轨,他该是把所有曾经对我说过的好听的话不知对着别人又说了多少遍了吧。这个骆一鸣啊,真是处处给我惊喜。

离婚也不是没有闹过,结果都没有成。他承诺要改过自新,日子就照着过,我的闺蜜们都说,男人都会犯错的,要给他们机会,好吧,孩子得继续养着,同床异梦也不是其他夫妻的专属。

我不知道他的梦里都有些新的谁,我也没有多大的兴趣去了解,而我的梦里,有一个人,像一眼不枯的泉,不分昼夜,在我的心里汩汩流淌,又像一缕最绚烂的阳光,洒向我灵魂深处的那一片荒林,只是这二十年里,阳光躲进云层,林子里的会唱歌的鸟啊兽啊不甘寂寞,全都走了,仅剩一只奄奄一息的鹿,在每日盼望太阳的升起。

这个人是我的高中同学,他叫林路远。虽然我的大部分高中生活早已与那些星罗棋布的满山黑石和高大繁茂的古老林木一起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模糊不清,难辨踪迹,可每当想起他,又觉得一切的花开花落都像发生在昨天。这些年我是多么清晰而又无助,悄悄地对着镜子藏起我早生的白发啊,可在那不老的记忆里,他仍是那个让人如沐春风的少年,头发蓬松柔顺,牙齿整齐洁白,手指干净修长,虽然他有着那个时代的年轻普遍的特质——稍稍偏瘦,但只要他一笑起来,满眼都是璀璨的星辰大海。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时间越久远,回忆的滤镜越发夸张,总之,是不能够忘记的。怎么能忘记呢?那些平凡却又让人心动的日子,沉默且卑微的人儿不敢说一个喜欢,我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写进日记里,锁起来,像绝世的藏品。每当生活不如意,心情不愉快,甚至是结婚后和骆一鸣吵架的时候,都忍不住拿出那些日记,一遍一遍地翻开,回忆,直至泪流满面。那是我永远都无法靠近的港湾啊,那是我不会变色的青春。

关于我的青春,现在回想起来,除了林路远带来的那抹光亮以外,其他,真的是毫无特色,甚至有时候还有些糟糕。当年,我是我们村子里唯一一个坐五个小时的公交车,转站四次,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读高中的姑娘。在我之前,整个村子的孩子,应该连什么是重点高中都不知道。我一点都没有夸张,90年代中期,好多农村的初中生都是一毕业就去沿海打工的,少许成绩好的,会首先考虑怎样更直接地跳出龙门——读中师,或者中专。而我的理想是上大学,这在我们村子甚至是学校都算得上是特例。想要读大学意味着要多花家里很钱,父母得多辛苦很多年,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高中读完之后什么也没考上,那就得重新卷着铺盖卷回家种地,按老家人的话说,白白浪费三年最好的光阴。

为了我读书,我的弟弟辍学了,他说爸妈养两个孩子太累了,他反正成绩不好,早一点出去打工还可以挣钱给家里面减轻负担,让我在学校吃好一点的伙食。你说我拿着弟弟打工的钱能去大吃大喝吗?我每顿都拼命省啊省,省到皮带都没有系处,得拿钉子重新打眼的地步,当然,好多同学确实羡慕死了我的身材。除了吃的省,穿的也省,同学们周末逛街的邀约我是从来不敢去的,即使鞋子磨穿了底,我也会将就再穿一个月。大约贫穷,都会成为所有人卑微的根源。而我也不例外。

还好,班上大多数同学的家庭条件应该也不是很好,选择读高中,大多都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来的,就那一道坎儿,成了,就是天之骄子,输了,就得滚回家去,所以我们班上的老师特别严厉,同学们也很认真,大家看中更多是成绩,很少有人因为贫穷的原因被人取笑。所以,我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隐自卑,是从我意识到自己喜欢上林路远那天开始的。

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相当狼狈。那天是新生报到,我的父母想着要节约车费,所以没有送我去上学,初中三年我早已经习惯了独自上学,这高中的学校虽然远了很多很多,小小年纪的却也一点都不害怕。我辗转了三个车站之后,终于到了学校所在的小镇,从小镇到学校还有十公里的路程,我来的时候都打听好了,说是去学校的公交车是一个小时一班。不早不迟,我到的时候有辆车刚刚发出,天正下雨呢,因为不想在车站饿着肚子白白等一个小时,我背着背包,提着箱子,拼命地往出站口追去,追了一两百米,车终于停下来了,我一上车,售票员就一个劲地埋怨:“哎哟,好好的一个妹儿,淋得像落汤鸡一样,雨这么大,追什么车嘛,我们看前方都来不及,哪里注意得到你?要不是那个同学提醒,你哪里追得到?”然后她接过我手里的箱子,突然嗓门提得老大:“哎哟,妹儿,你练过武功的吗?提这么重的箱子,还跑这么快?”

我没有回应售票员说的话,因为我注意到窗边的那个男生向我点头微笑,并示意我去坐他的位置去,当时狼狈极了的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淋湿了的衬衣和若隐若现有些残破的内衣轮廓,不自在地扶着手柄转过了身去。

开学第一天,我知道了那天在车上遇到的男孩叫林路远,因为他是我的同班同学。他在教室里见到我的时候很热情地走过来跟我笑着打了招呼,我也不知道什么心理作祟,勉强回了一个生硬的笑容,落荒而逃般地别扭走开了。时隔多年之后,我一直都在悔恨,如果那天我没有冒雨去追车,就不会让他看到我最狼狈的样子,或者,如果我当时有现在这样面对生活 的勇气,洒脱一点,在他开学那天跟我打招呼的时候大方地回给他一个灿烂的微笑,结局会不会让我拥有一场后来在青春影视剧里看到的那样明媚的美好初恋呢?

假设性的问题,生活从来不会给它假设性的回答。

开学两周后老师说要开个班会,他提议每个同学通过才艺展示让大家更好地认识自己。看着寝室里的女孩子们唱歌的唱歌,练舞的练舞,我的心里拿不定个准。有一节课后,林路远竟然来问我才艺展示有没有准备好。我摇摇头。他问我,你会画画吗?我想了想,说会啊。他又问我,那你喜欢画的是素描,还是水粉?

素描?水粉?这是什么东西?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我说的画画,不过是用铅笔画出师傅教过我们的那些武术招式!对啊,我会武术啊,那天售票员说的一点都没错,我是真练过。

我们老家的山里有个规模不小的武术学校,武校会招收当地孩子去学一些散打的基本知识,每当有外边的学生寒暑假来学习参观的时候,武校就会组织周围的孩子去演习,所以我们既是学徒,又是演员,寒暑假去上课不但缴费很少,偶尔演习得好(生招得好)还会有几块钱的奖金。我和弟弟从小一放假就去练习,六七年坚持过去,我们竟成了武校里散打的高手,好多次武校内部比赛我都获得过很不错的名次,要不是初二那年班主任老师找到我家里,跟我父母说我是个不错的读书苗子,希望我寒暑假多多温习功课,说不定我初中毕业后就到武术学校里当个武术教练去了。

林路远一听我会武术,惊诧地不得了:“好的很啊,那你就表演武术吧!”

可惜我自以为出彩的武术展示,在同学们音准和舞姿都不怎么样的演出中,成了异类,虽说在老师的带头下我得到了非常热烈的掌声,可展示结束后,好多人来围着我,问东问西,也不知哪个男生起的头,问我是不是从梁山来的,问我认不认识李逵宋江,问我原名是不是叫孙二娘。我羞愤难当,气极,冲着他们一声大吼:“是,我是从梁山来的,我是孙二娘,我是开黑店的,信不信我一个不高兴把你们这些臭男生全都做成人肉包子啊?”话还没有落音,我就看见林路远站在门口,阳光刚好落在肩膀上,笑着朗声说道:“同学们。会功夫的可不止孙二娘,还有穆桂英呢!”说完,他与我四目相对,微笑着冲我点了头。咯噔,我知道有一只可爱的小鹿,在那一刻不顾一切地闯到我的心里来了。

很多年之后,每当我回忆起是他站在阳光里说的这句话,仍会忍不住会眼眶微红。

忘了说我在才艺展示那天看到了他的画儿,那是一幅美丽的田园图,原来那就他说的水粉画。也许我那无可救药的自卑,就是从那一刻真正地生根发的芽吧 ,我一度埋怨自己生在了那个闭塞的大山,埋怨那个开在山里的武校,埋怨父母不懂的女孩子最该学习得的是什么才艺,当然,想来父母连什么是才艺都不懂的吧,让我和弟弟去习武,不过是让体弱的我们强健身体,将来有更多的力气多做农活罢了。

如今,看着学武多年女儿嘟嘟,想想自己当年的难堪,心里常常五味杂陈。时代在进步,人们对自己不了解和熟悉的小众领域包容性也越来越强了,嘟嘟好几次参加班上和学校的表演,都得了到小朋友们崇拜和赞叹的眼光,我真为她高兴。我原本一直没想过让嘟嘟学武的,骆一鸣却说,女孩儿学武很酷好不好,以后长大了谁敢欺负她,她就像你当初和我急眼那样,把腿高高一抬,对方就吓得不敢吭声了。

可我,一直觉得高中那些年,没有一个男同学给我写过情书,是因为他们取笑我是“孙二娘”的背后,藏着他们对我是个“女汉子”的深深鄙夷,也藏着他们对我“武力值”深深的恐惧。而林路远当时虽为我解围,说不定心里也觉得我是粗俗的武女,甚至也有些怕我。所以我和骆一鸣谈恋爱的时候,我依然没敢说自己练过武。直到结婚好多年之后,有一次骆一鸣的无理取闹真的把我惹急了,他为了争个输赢竟然咄咄逼人地把我往墙角紧逼,我一个没忍住,条件反射地就来了一个左鞭腿,骆一鸣应声倒地,然后坐在床边的地板上久久地看着我,我深吸了一口气,忐忑地跟他说自己曾经是武校的散打冠军。他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能置信。从那之后,他脾气火爆依然,但过激的行为倒是一次都没有了,即使有时他看上去特别不能忍,也只是不断地挠挠着自己那原本就不太茂密的头发而已。

再把时间切换到高一那年。本来为了节约路费,我很少回老家,可好巧不巧的是,我每次从老家过来,我都能在车站遇到林路远,然后他笑着跟我点头,我们先后上车,头两次我本来还离他远远地坐,后来稍微熟了些,他便主动坐到我的旁边来,或者早些上车给我占座。我们通常会一路无话,因为我心里的那只小鹿在不停地撞啊撞,我深怕林路远察觉到它的异常,便尽量保持沉默。

高二分科,我虽然数学不是很好,但有个声音告诉我,选理科。不知道真的算不算是缘分,我不仅真的和林路远分到了一个班,老师编排座位的时候竟然差点把我们编成了同桌。之所以说差一点,是因为我们课桌的布局是二三二,我和林路远中间隔了一个同学,后来老师因为班上同学的各种脾性和成绩不断给他们换位置,可能是因为我们俩都成绩稳定性格不错吧,两年来,任凭我们中间的那个人怎样换来换去,我们都像是被钉子钉住了一样,从来没有变过位置。高三上期,我们中间被安排进来了个男生,长得很好看的那种男生,是高一新来的女孩子课间排着队上三楼来就只是为了能看他一眼的那种好看。可在我心里,没有谁是有办法和林路远相比的。

那个长得好看的男生叫萧雨,除了长得好看以外,还一直怀有这个音乐梦,他成天拿着笔不记笔记,不做作业,一到下课,他就在座位上一边敲着节奏,一边沉醉地唱着朴树的那些花儿,这在学习氛围到达了紧张的极点的高三着实算个异类。可是我挺喜欢他做我们同桌的,因为每当他唱歌的时候,林路远也会受他的情绪感染,一边解着方程式,一边哼起歌来,有时候他甚至会和萧雨一起唱,节奏虽然不如萧雨,可嗓音却一点没有输给他。他们除了一起唱歌,还一起打羽毛球。而我会和很长一排女生一起趴在走廊看他们打球,不一样的是,那些女生多是来看萧雨,而我眼里,只有林路远,若是他在打球的时候偶尔回过头来冲我笑了,或者说是在操场上大声地喊我:“张丽丽,可不可以把我的水壶拿下来!”我一定激动地可以连解好多道高难度数学题。

现在让我细说我当时有多么喜欢林路远,一句两句话是描述不清楚的。我只能说我除了憋着一股劲读书,使劲儿背那些我背不住的公式以外的时间,整个思想都是被他所占据的。那大约就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吧。

时间被我心里的那只可怜的小鹿推着,一直往前走,一直走,高中三年很快就走到了尽头。高考结束后我崩溃大哭,不是因为考砸了,我其实觉得自己发挥正常,应该会被录取,我哭,是因为无法接受即将面临的分别,我没有办法想象,从此以后,天各一方,我将再见不到林路远,再不能和他同桌,再不能看他笑,再听不到他的声音,再找不到他打羽毛的身影,再不能和他一起坐十多公里的山路回学校了……我哭,是因为我那该死的困顿中的怯懦!回顾填报志愿的头几天,林路远和萧雨拉着我一起讨论学校,萧雨说自己要报考四川的音乐学院,林路远说自己想报考浙江大学去学设计。萧雨问我有没有想好填哪里志愿,问我是想和他一起到四川去赏峨眉冬月呢?还是报浙江去和林路远一起结伴夜游西湖。我心里想,我当然是愿意和林路远夜游西湖啊!可惜夜游西湖,那是太过奢侈的梦。我哪里敢呢?弟弟在重庆打工,他已经兴致勃勃地和父母一起规划好到时候我在重庆读大学的的生活,为了我读书,家人已经付出太多了,我怎么敢任性呢?面对萧雨的问话,我默不作答,偷偷看了一眼萧雨身侧的林路远,他也默不作声。那天的雨,下的比我第一次遇见他还大,而他始终没有看向我,我也没有看向雨,心碎得满地都是,伤心的小鹿泣血不停。

倘若时光有轮回!我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倘若时光有轮回,我一定要做出不同的选择,我可能会大胆地跟父母商量一下填报志愿的事情,虽然这样会也许扫了弟弟的兴,还会让家里那几年过得更加困难,可我至少可尝试着告诉他们,困难只是暂时的,等到我大学毕业,一切都会好起来;如果志愿没有办法更改,我也许也可以在离校那天到小车站等着他,把我那些年偶尔画的他的小像送给他,虽然画技不及他的万分之一,但足以表明我的心意;如果他还没有办法明白我的心意,那毕业之前我们三个不是还相互交换了联系电话吗?虽然那是我们村唯一的电话,但我还是可以在收到录取通知书以后跑五公里给他打,问他是不是也收到了通知书,再问一问他知不知道我喜欢他;如果……我假想了无数种如果,但最后都在他如果明确知道我喜欢他之后,到底还是怎样的结局里打了死结。是啊,即使他知道了又怎么样呢?鄙陋如我,贫寒如我,平凡如我,怎么就一定能到他的青睐?从来啊,并不是所有的喜欢都会结果,并不是所有的风来都会花开。

我没有放纵自己再胡乱假设下去,我心事密封存起来,像封存一坛美酒。生活继续。

然而是谁说的呢?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高中毕业二十年之际,班长组织同学会。我在去和不去的矛盾中辗转了整整两周。其实我也确实是很想同学们的,当年一别,有一部分的同学和我一样被顺利录取;有一部分同学考得不理想,复习了一年,两年,甚至三年;还有一部分同学,落榜之后直接回了农村或者流向沿海的各大城市,总之就是各奔东西,很少联系了。听说大约是在09年左右,班长才建立了班级qq群,和我保持联系的同学少,我是三四年前在新华书店给嘟嘟买绘本的时候,偶然碰到当时班里特别有个性的一个女孩,通过她的邀请,加入班级。进群之后我当然迫不及待地首先搜索林路远的信息,很遗憾,查无此人,我再找萧雨,同样没有结果。我礼貌地和同学们打了招呼,走好几位同学礼貌地回复了我,然后客气地问了些我在哪儿工作之类的近况,群里就安静了。想是同学们进群已久,已经过了那种感慨怀念隔着屏幕聊昨天的阶段。

我纠结要不要去同学会,不是因为林路远的关系。既然同学群里杳无音信,那他便应该是和之前的我一样,因为很少和同学们联系而没有加入班级群。蹉跎了这么多年,我本对再见他已没有了多少幻想,何况如今的我已经有了家庭,有了孩子,虽然丈夫不怎么可靠,孩子也有些顽皮,但我终究已为人妇,无论尘埃下的那一份情愫被我保护地多么完整,但它到底是蒙了尘。既然没有一心再想见林路远,我对同学会的期待,真的是单纯的和老去青春与朋友轻轻地握个手,然后温柔地说声“你好”了。然而班长定的时间确实让我踌躇啊,我好不容易在单位得到了个外出培训的机会,要知道,过了三十五岁之后,这样的机会真的是少之又少,我当时也是期待的啊。可这么重要的两个日子竟然重合了,我一时不知如何抉择。

骆一鸣说,一次培训去不了有什么,少些年你去得也不少啊,可二十年一次的同学会你如果去不了,那有可能得再等20年啊。到时候你喜欢的小哥哥就彻底老啦!我心里咯噔跳了,这家伙为了阻止我出差,也是什么话都敢说的。

同学会在母校举行。一进校园,仍见黑石如墨染,苍松如羽盖,除了新修的路面,好像和我们毕业时没有多少分别,虽是周末,但留校的学子仍然很多,看看熟悉的环境,再看看一个个学子脸上飞扬的青春,行走其间,一种时光如水物是人非的苍凉之感顿时笼罩胸怀。

“张丽丽,等等我!”

我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20年前,我要么去食堂,要么回寝室,要么去图书馆,要么背包回家,总之我走在路上,通常都会听到林路远在后边喊我,“张丽丽,等等我。”

“张丽丽,等一下啊!”

我呆在原地,不敢回头,心里那只奄奄一息多年的小鹿突然醒来,像被梦魇住了一样,疯狂地四处碰撞。

我听到三步并作两步的脚步声已经来到我的身边,我勉力站直,转过身去——果然是林路远。一眼看过去,他除了穿着和身型以外,竟然没有什么变化,他比以前略微胖些,却更好看了,他在看着我冲我笑,虽然我并没有听清楚他说了什么,但我仍然很认真地回了他一个幅度最大的笑容。

好几个同学接二连三地走了过来,他们也和他们打招呼,僵硬地和他们一个个握手拥抱,然后行尸走肉地跟着他们一起往会场走去。

我们班主任也来了,快退休的他看起来苍老,纷纷和老师合照然后相互合照,最后按照读书时的座位落座。班上大学有十四五个同学没有,据说有的没有联系得上,有的因为工作太忙。萧雨也没有来,我和林路远的中间,第一次,谁都没有坐。

老师和同学们轮流上台叙旧,我的脑袋里一直在嗡嗡地响,并没有听清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轮到我了,我像稿子一样说着这些年的经历,看着台下的林路远,恍若隔世。

这算是时光的轮回吗?

可惜即便是时光轮回,我依然胆小如鼠。原本以为,自从大学毕业,找到不错的工作,有了稳定的收入,嫁给性格开朗脾气火爆的骆一鸣,我的性格早已多多少少受到影响,在平日与朋友同事的相处中,大大咧咧的女侠风格已经逐渐成熟,谁知一回到这里,一见到林路远,我又成了曾经最熟悉的卑微的我,一如当初张爱玲当初见到胡兰成的时候,她说她变的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的心是欢喜的,仍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我,亦是如此。

吃午饭的时候骆一鸣打电话来说他下班回家的路上跟别人发生了点擦挂,对方挺不讲理,他一个冲动没有忍住,现在就到派出所去了。我只得跟老师同学们告假。走之前林路远过来加了我的微信,说他这两周都会在老家,改天回城里约几个留在这边的同学吃宵夜,到时候叫我。

不想说我是怎样到派出所去赔礼道歉的经过,回到家的时候,我看着骆一鸣,看着他已经爬满了鱼尾纹的眼角和刚长出来的新头发,气得不行:“你说你花三万块钱去植了个发,就又觉得自己回到了热血少年的时代了吗?”骆一鸣自知理亏,嬉皮笑脸地说:“我错了,我耽误亲爱的老婆和老同学叙旧了!”

我懒得跟他掰扯,这短短的一天里,我受到的冲击太多了,我得关上门缓缓。不出所料,我一回到房间,脑海里就像放电影似的,全是林路远的影子,他20年前的少年模样已经刷新,我停不下回味的,是自重逢的那一刻起,他说的每一句话,他做的每一个手势,他看向我的每一个眼神,他的一切……

两天之后,林路远发来了微信邀约。我从抖着手点开他头像的那一刻我就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我不能拒绝的邀请,因为心里的小鹿告诉我,在他面前,我不能一辈子如此怯懦。已经20多年了,人生不会再有多少个20多年,下一次重逢也不一定是在什么时候,我曾经那么地喜欢他,我想让他知道我的这份感情,即使这份感情对他来说没有一点意义。

其实我要说出这个秘密的决心已经下定很多年了。大约是在15年吧,我和骆一鸣从西藏坐火车回来,路上骆一鸣睡得很香,我一边看车窗外的风景,一边听音乐。火车从一个很长的隧道出来,迎面的是洁白的雪山,耳机的李健温柔的嗓音正在深情演绎:

当列车飞奔下一站的爱恨离别

我仿佛看见车窗外换了季节

在这一瞬间忘了要去向哪里的深夜

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相聚分别

就像这列车也不能随意停歇

匆匆掠过的不仅仅是窗外的世界

……

这首歌的名字叫《车站》,音乐一起,我的眼泪就汹涌而出了。我多想在下一个火车站点,能够等到当年和我一起乘车的少年,多想看见他再次冲我点头微笑,即使他看到我身边也是无妨的啊,我只想确认他一切安好。那一刻,我下定决心,如果今生有缘再见,我一定要告诉他,我曾经爱过他,默默无闻,毫无指望地爱过。

出门前,我在镜子里端详了自己五分钟——口红的色泽刚刚好,称得我的肤色很白皙,新买的连衣裙也很称我的身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不,我都很满意,我要摒弃自己自卑的心理,毕竟这些年,朋友和同事们都说我越来越好看。女人的好看和收入是分不开的,我既然有能力让自己变得更加美好,我就要有勇气打败我的自卑,我要由内而外展现出我平日里的自信大方,优雅美丽。

到了咖啡馆楼下,我深做了几次呼吸,从容地走上楼。骆一鸣出差了,嘟嘟和外婆回了乡下,我告诉自己,一定要等到同学们都散了之后,再庄严郑重地告诉他,我的秘密。

然而,卡座只有他一个人。

“同学们呢?你都约了哪些同学?”我的阵脚一下就慌乱了。

“他们都说有事,可能要迟一点再到。”林路远看着我笑了,大概是有些无奈吧。

然后我们点餐,喝咖啡,玩手机,我感觉氛围凝重到了极点。我觉得我又要后悔了,我又想逃跑了。

“丽丽,这么多年,你,女儿多大了?”林路远大约也觉得尴尬吧,率先打破沉默。

“林路远,你听我说,这么多年,我有一个秘密,今天,我想告诉你!”没有过多的心理活动,我猛喝了一口咖啡,脱口而出,“我喜欢你。”

我看到了林路远不可置信的表情。心里的小鹿快跑出了嗓子眼,但我忍住了落荒而逃,“我说的是真的,虽然,原本没有什么好说的,我们都有了各自的家庭,你肯定有个一个幸福的家庭,你相信我,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期待,你也不要有心理负担,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喜欢过你,对,就是这样。”我知道自己已经语无伦次了,不过就这样吧,只能这样了。

林路远摇摇头,微信中带着叹息,他看向我,良久而又沉默地,直至我的双颊滚烫,直至他的眼眶发红,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缓:“原来是这样啊,我怎么没想到会是这样?”

这次轮到我不能置信了。

林路远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道:“如果我告诉你,第一次见你在大雨里追车,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你提着个大箱子,在大雨里追着客车跑的那一次,见你上车的那一瞬间,我就喜欢上你了,没有来由,就是喜欢。你信不信?

可是我们那个年代,喜欢一个人,真的是太沉重了,我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也不敢连累你的未来,所以我从来不敢表露自己的心迹。

而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高考我落榜了。那个暑假,我不知道多少次跑到电话亭去想给你打电话,最后都不了了之,当初的那份敏感和徘徊,真的是终身难忘。”

我心里的那只小鹿早已屏住了呼吸,它不敢相信自己凝视和期待的阳光一直都照耀在自己的头顶,就像我不敢相信,我爱过的人,居然,不偏不倚地也爱过我。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泪流满面的,我无比专注而又没有半点躲闪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从眼睛看向双唇,再看看那双这么多年也许饱经风霜却依然优雅的双手,然后温柔地问道:“后来呢?你又复读了是不是?”

林路远把纸巾递给我,尽量用平静地语气说:“当然得复读,不然回家只能跟着我爸去工厂了。第二年我谨慎些了,报了个名气没有那么大的学校,终于得到了录取通知书。我以为我是时候联系你,打了你给我的电话,那边说你暑假没有回家,就这样,对就这样,我知道我可能失去了那个最可爱的姑娘。”

“那你怎么会和所有的同学失联呢?班级群你也没有加。”我忍不住问道。

“我很早就加入班级群了啊,一进群就找你,还跟班长打听你的状况,同学们都说很少联系你,是啊,我们班的同学毕业以后天南海北地建设祖国,很少有机会相互联系的。”

“可是为什么我进群之后没有看到你?”我惊讶不已。

“怎么可能?”他立即打开手机,点开群聊,点开其中的一个头像,“这个就是我啊,我以为你认出来了。”

头像有些模糊,不过细看果然是他,可他没有备注实名。

“你进群来之后,第一个跟你打招呼的人就是我,我以为你知道。”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我们久久地凝视对方,想要一眼看透这一刻的所有悲喜,良久相视一笑。

“你其实根本没有约其他同学吧。”

“我怕我单独约你,你不会来。”

我们又一起吃了晚餐。晚餐后他提议送我回家。走到我家小区门口时,他突然停下来,朗声笑道:“要不要这么巧,你住这个小区吗?我新买的房子也买在这里。”

要不要这么巧!

从一路的聊天中,我已经大致知道了他的人生轨迹,大学毕业之后,他进入了某个知名国企,后来一是因为国企经济不景气,二是因为他的设计师梦想从未消失,所以从国企辞职出来自己开了一家设计公司。这些年公司不错,前些年回老家,在这边签了个合伙人,所以买了房子。当然,他十年前就结婚了,妻子是一个体育老师。

他邀请我到他家去坐坐。

我在客厅的摆台上看到他好多照片,其中最醒目,竟然是我们高中毕业留影,我一眼就找到了他,他和萧雨一起,意气风发,满眼星辰。

“对了,萧雨呢?你们联系了没有?他当上学音乐家了没?怎么同学会他都没有来?”

林路远脸色忽然一变,满眼悲戚:“他,走了19年了。”

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耳朵。

“当年他没有考上音乐学院,第二年换了个学校复读,他父母死活不让他志愿再填音乐学院,让他学理工。他妥协了。然后那年暑假他跟我打电话说他想去西藏,结果路上出了车祸,他再也没有能回来。”

看着照片上笑得明媚如霞,我的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当年他一边拍打节奏一边唱着的那些花儿——“她们都老了吧 她们在哪里呀,我们就这样 各自奔天涯……”我心口止不住一阵阵地疼痛,眼泪簌簌直下。有的人,一别,果然就是永远。我心里顿时充满无限的遗憾和恐惧,在我转过头看到旁边紧蹙眉头的林路远时,思潮汹涌,奋不顾身地紧紧抱住了他……

可惜我们终究没有机会再去走一趟已经成为了过去的路程。

星期五,嘟嘟感冒发烧了,外婆把她送回来的时候差不多下午两点。我请了半天假,把孩子送到医院,挂号,排队,找医生,抽血检查,等候输液。林路远公司里的事情处理好了之后说要来看看嘟嘟,我想了一阵,拒绝了。

当晚,骆一鸣八点左右就回来了,比预期出差的时间提前了三天。他给嘟嘟带回来了好多她喜欢的零食和玩具,然后放下包之后便不停歇帮着嘟嘟物理降温。晚上十二点左右,温度终于稳定,我们疲惫不堪地回房休息。

骆一鸣自顾地给我讲完出差途中的趣事后,很快睡着了。我却一夜无眠。窗前的月华如水,我心中半死的小鹿被浸泡在无边无际的海水里,被淹没,被窒息,被冲去了很远很远的孤岛……

还好,嘟嘟的病没过两天就好了。骆一鸣说晚上一家人去吃顿好吃的庆祝,说我辛苦了,给我买点新衣服装扮装扮。

林路远却发微信来邀我一起去鼎山看满月。我跟骆一鸣撒了谎,赴了约。

月满如盘。我和林路远背靠背地坐着,听流水,听蝉鸣,听风声如泣如诉;看繁花,看柳阴,看一对对年轻的情侣,如胶似漆。

良久,林路远开口说:“丽丽,原本这一场同学会是想赌一场的,我能不能见你,赌我有没有勇气跟你说出我心里秘密。可是我现在竟然有些贪心,我还想再赌一场。”

我应该是用尽了洪荒之力,才忍住了心中的哽咽,眼泪悄悄地流了出来,我努力扬起嘴角,微笑着说:“不要赌什么了,路远。我们,阴差阳错,成为了数学课上的两条直线,半生都在渴望相交,可我们逃不掉的是,相交即离别,我们又要奔赴各自的远方了。”

“如果……”

“如果时光可以有轮回吗?我多么希望时光可以轮回啊,毕竟那三年,我常常觉得就是我的一辈子了,一辈子那么多个三年,为什么时光不能回来呢?后来,经过了好多事,我觉得不可能了……然后那天我们重逢,听了你说的话,谢谢你,感谢在我喜欢你的那些岁月,你竟然也喜欢着我,恍惚间,我又以为一切可以重来的……可是,就这样吧,你走吧。”

第二天林路远就回去了。我请假去送他,临别,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同我一样忍住了心中的伤感,我们轻轻握手,又轻轻地收回手来。

时光不可能轮回,但我相信我们还会再见的,以朋友的身份。

……

后来我们没有再见过。前段时间收到过他寄来的包裹。有一支看起来年生很久的钢笔,我猜是他高中时候用过的,还有就是一首他手写的诗:

          《与你同行》

                  ——席慕蓉

我一直想要和你一起

走上那条美丽的山路

有柔风 有白云 有你在我身旁

倾听我快乐和感激的心

我的要求其实很微小

只要有过那样的一个夏日

只要走过 那样的一次

而朝我迎来的 日以复夜

却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

还有那么多琐碎的错误

将我们慢慢地 慢慢地隔开

让今夜的我 终於明白

所有的悲欢都已成灰烬

任世间哪一条路我都不能

与你同行

故事结束。

谨以此篇献给我心爱的好朋友,献给她最初的爱恋和最后的重逢。她说本没有什么惊心动魄,可得都说出来,才能放得下,让我不要笑话。我想说的是,无论看起来多么普通的普通人,无论看起来多么普通的普通的故事,可那故事里的那个人心海里一遍遍魂牵梦萦翻涌着的浪潮,是只有她自己才懂得的轰轰烈烈和惊天地泣鬼神,我怎敢去否认。祝她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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