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准备做一个慈善活动,把一些家庭贫困的小孩子请到五星级酒店里,安排他们体验五星级的美食,五星级的服务,五星级的环境,并让公关部准备好拍摄,在后期大肆宣传一下。
会议桌上的人们点头称是,程佳觉得一阵心慌,后背全是冷汗。
给他们欲望,或者给他们前进的机会和方向,哪个更好一点呢?
她没说话,实在是说了也没有什么用。
很久没见爸妈了,她常常想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和残忍,然后就会生出不孝的愧疚,所以爸爸来电话说晚上要吃饭的时候,程佳欣然答应。
小时候从小品里看来的距离产生美不是一句假话,至少大半年的各自生活让三个人现在可以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营造一副其乐融融的假象。
去餐厅的路上得知,爸妈搬了新房子,准备把旧屋租出去;爷爷前一阵子生病住院,好在底子一直硬朗,所以恢复得很好;哦,正在读研的程安开始了她的第一份实习,是世俗眼里镀金的行业,行业里面拔尖的公司。
我终究还是不孝的吧,程佳心想,这场母慈子孝的戏剧裂了个口子,突然连演都不想演了。
从三年前减少和家人的联系独自工作,咬着牙为自己建立另一个世界开始,二十岁之前的事情早就被埋在深厚的雪底,深到以为自己已经释然。然而再次听见程安的消息像是在上面烧了一把熊熊大火,冰雪融化成波光粼粼的湖面,湖底站着长不大的自己,没完没了地重复着嫉妒、怨念、无助和自卑的情绪,困在那些本应阖家欢乐却变成噩梦的场景里面,永远得不到救赎。
那是她满心欢喜地穿着新衣服去爷爷家过年,小叔嫌弃地看她一眼,说你穿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看妹妹穿的多简洁大方。成了她日后动辄觉得自己不够漂亮的执念,自卑到不敢表达心意。
是穿了漂亮的裙子参加哥哥的婚礼,许久不见的表哥说你腿好粗,简直是象腿,少吃点吧,你看程安多瘦。那之后一直到大学毕业,程佳陷在减肥的牛角尖里,变成了不爱穿裙子的姑娘。
是每次全家人的聚会,两个人一定会被拉到一起进行的比较,大人们指指点点的谈笑风生中,聪明却不稳定的程佳和努力又稳定的程安相比,什么都不是。这样的结果是,回想起校园生活,即使考过很多次第一,即使在这之外她最受老师宠爱,即使她人缘好得出奇,活动和特长一样不少,穿着校服的程佳依旧盖着“失败”两个字的水印。
是明明两个人都可以考上市里第一的高中,却以程佳性子不安定为由,举家阻拦硬把她塞进排名第二的学校。
是这样兜兜转转的二十年里,以为一切都很好,笑眯眯地坐在旁边看着她挣扎。
是从来不给程佳买任何礼物,一旦要买,就是因为也想要送给程安一份的父母。
是在她埋怨的时候,怪她不懂事,告诉她妹妹家境不好,所以大家要保护妹妹的自尊心,而你程佳什么都有了,还有什么不满足。
是动用关系帮程安上了好的学校,而在程佳拼命努力的时候,又动用关系把她留在了家乡的小城。
明明是同龄的两个孩子,因为我的父母努力过,她的父母得过且过,就要通过伤害我来保护她啊。
那我不要这个家,你们的钱和人脉都与我无关的话,就可以得到爱了吗。
“我不懂。”第一次知道这些事情的时候景溪一脸糊涂,“你爸妈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也不懂啊哈哈哈可能其实程安才是他们真正的孩子,这是我们家族不可告人的秘密。”一边流泪一边笑,还演出了一丝故作神秘,程佳觉得自己对表情的控制简直炉火纯青。
“我不喜欢说小时候的事情,总怕伤害到故事里的那些大人,因为‘他们不是故意的,其实他们很喜欢我’。”夏秋交替的晚风真好啊,清凉干爽。
“这样很管用,时间长了,你会以为自己能把这些都忘了。”
“可是程安变成我人生一个摆脱不掉的影子,‘她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而我却不行’这个想法,刻在了血液里。本应是我最亲的妹妹,成了我最讨厌的人。”
“我原本可以不用比,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意成绩就考得好一点,不在意就偷偷懒,我过得很好。即使要比,她也不是一开始就比我强,我们原本平起平坐。”聪明又敏感的自尊心由不得自己认输,才造成了这最终的痛苦。
“可我能怪谁呢?大人们‘没有恶意’。”
“善良的人做坏事,最恶心。谁能去谴责善良的人呢?一旦开口你就错了,受了那么多罪,你却永远无法成为受害者。”
“哎,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那种自信和张扬,让人以为你拥有一切。”景溪皱起眉头,有点心疼的样子,“现在才发现,你真的是……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程佳默默地咀嚼着这个词,真是贴切啊,她终于不肯再逼着自己微笑,只留一张面无表情的脸,由着眼泪落下来。
“自卑又贫穷”的程安,考去了首都,进入了喜欢的行业,顺理成章。
“自信又富有”的程佳,留在了家乡,斩断了父母的控制,从头开始。
不该怨你们,可是忍不住怨了。
你们本来能救我,只有你们能救。
在我彻底踏入这个深渊之前。
在我抓住边缘垂死挣扎的时候。
你本该告诉我,这一生的意义,在于找到自己喜欢的地方,做你热爱的事情,成为自己满意的样子。
而不是指着另一个模板说,看见了吗,去,泯灭你自己的天性,建立她那样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