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言
辜负,是个沉重的词语,某种程度上说,比背叛更让人难过。因为辜负包含着:值得用力去珍惜的好意,但又不得不割舍的结局。
分享一位book粉的经历。
她小时候由爷爷奶奶带大,感情深厚,后来被父母接回身边。可她母亲和爷爷奶奶之间,关系处得水火不容。贫困家境更是激化了两边的矛盾。
母亲让她不要认爷爷奶奶,爷爷奶奶也叫她不要认母亲。这让年幼的她十分为难。后来,她跟着父母离开家乡,和二老的关系渐渐疏远了。再后来,又因为日子慢慢变好,两边的关系才有所缓和。
这位book粉说,那时候以为自己一定要选其中一边,后来长大才懂,其实可以不用做选择。
很多事是不需要做选择的。两难情境下,平衡和取舍以得到最好的结果,是社会人摸爬滚打学会的。从没有过不去的仇和怨,多的只有报不了的恩,还不完的债,跟弥补不了的遗憾。
book君
插画:拖延征
事 隔 经 年 , 我 该 如 何 贺 你
少 女 阿 C
桦县的大雪在那一天下得很厚,雪底下埋着的都是随时让人滑倒的冰,连成一片。
我和莉姐两个人抬着电视台的摄像机和话筒,从头发丝紧张到脚趾尖,生怕把这好几万的家伙砸喽。 这份实习工作是父母托人找的,在县城电视台帮忙跑跑腿,说出来也不是什么太光彩的活计。
本科念了快一半了,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做,日子就从看美剧和刷网页的指尖流过。有时候看着莉姐,恍惚就看到了几年之后的我,新闻专业毕业,找份工资微薄还算稳定的小电视台工作,嫁人,养膘,永远没有播音员那样好看的上镜脸,还要灰头土脸地扛机器做民工。
别人问起来,做什么工作的。答曰,官方喉舌。
对于这片土地的感情很复杂,我热爱它也痛恨它。我热爱她总是在人生走入坑洼时告诉我哪里是归宿,痛恨它消磨我本可无限远大的理想;热爱我在这里遇到的会在记忆里永不消失的个体,痛恨那些个体并没能在我的生命中停驻。
当目光从紧张的脚尖收回,已经进了龙泉饭店的大门。龙泉是这里最大的饭店,有钱人家的结婚宴席和大单位的年会都是在这儿办的。
莉姐接到的任务是采访退休老干部文艺汇演,会场里除了我和莉姐都是年过半百的长者。跟着莉姐拍摄那么多次,也摸索到了一定的套路了。
出采访到了目的地先找负责人,所谓“擒贼先擒王”,找到负责人,拿到流程文件,回头写新闻稿的时候就会方便许多。 按道理我都会紧跟着莉姐的脚步凑过去学习打交道的技巧,但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迈不动步了。
站在距离我不足十米的正前方的,正是我的二胡老师,老于。
老于教我二胡的第一年还不是老于,顶多算个于叔,在文化馆做副馆长。四十多岁,地中海式周边支援中央发型,面部持续泛着一层神采奕奕的光彩。穿的皮鞋和他的脸一样油光锃亮。能在打拍子的时候,用不同的皮鞋踩出同样的声响,像踢踏舞那么响。
我用的第一把二胡是梨木的,八百元整。拿到那把琴的时候,多少有点不知足。琴体颜色太浅,雕花不够精致,琴头也是个秃杆,最挑品质的那块蛇皮区域也是普普通通的样子。
老于抿着泡了五回的毛尖,弹掉指尖长白山的烟灰。悠悠地说,你给齐白石一根铅笔,照样画得出惊世骇俗的东西来。你水平若真是到家,琴是不会亏待你的。从来啊,只有人对不起琴,没有琴对不起人。
刚开始学那会儿,徒弟里除了我只有一个姓赵的男生。老于叫我俩比着学,很快我就练到四级的水平。赵同学成天戴着七彩骷髅的耳钉唱《寂寞沙洲冷》,尽管他妈给老于送了几条好烟,他还是半途而废了。
“半途而废”、“浅尝辄止”,对于那会儿的我来说是很可怕的词,这源于我当老师的母亲总是给我灌输一些《感悟生活》《智慧背囊》里头的鸡汤哲言—— “成功者总是为困难找方法,失败者总是为困难找借口”诸如此类的。
经由这种胡编乱造的哲理荼毒,尽管我天生对民乐没太大热情,还是硬着头皮凭着自己的美好乐感坚持下来了。赵同学离开之后,老于愈发地器重我。那架势,恨不得把生平所学都运功传授给我。
有次我娘去给我交学费的时候,老于竟开口说道:“咳,就算是不给钱也一样教哇,这小姑娘有天赋啊”。中午来不及回家吃饭的时候,老于也诚邀我去他家蹭饭,叫师娘做了一大桌子菜,活活把我的肚子撑成了个皮球。
有时候老于也抿着茶问我一些矫情的问题。
“你以后会不会忘了我啊?”
“那咋会?等我长大了肯定对你老好了,爸妈第一你第二。给你买像墙壁那么大的电视机,液晶的!”
“扯淡吧你就,到时候你肯定忘了我这老头子了。”他虽是这样说着,嘴角却是盛不住的笑意,吹一口茶,甜滋滋地喝下去,笑纹都藏在茶杯后面。 当我把《赛马》练得不出差错的时候,老于迎来了他的捞金高峰期,几个一二年级的小朋友成为了我的师弟师妹。我不但是他们的同门师姐,还兼任陪练导师。
老于觉得,学过的孩子更懂得如何去教学生,他这个老头子仅是给予一些宏观指导,闲暇之余琢磨一下QQ聊天,练一练手写打字。可能是由于我教得太用力,几个小不点很快便和我的水平不相上下。
人家都说学乐器的人都有一段瓶颈期,水平上升缓慢,甚至是只退不升。我大概也到了该瓶颈的阶段了,不知不觉考到九级,我已经是老于徒弟里段位最高的选手了。 该考虑考虑换个师父了,母亲提醒我。
而后某一天,我还清楚地记得,时间是晚上八点二十,老妈拨通了老于的电话。电话那头的老于正在酒局上,喝的不省人事,应付了几句便挂掉了。 隔天QQ窗口弹出来自于馆长的消息。第一条是一个微笑的表情。第二条是两个字,在吗?两条消息之间隔了半分钟。
有时候我会猜测,可能老于到最后都没想出为什么我会突然不见了。他并不知道,我因为曾对他做过的承诺,导致我对离别难以启齿,而又因我的难以启齿,使得我越发地觉得亏欠于他。
这种堆积起来的亏欠,造成了我对他的回避。 我快要离开的时候,老于已经转正了。原正馆长的退休酒席,我和小不点们一起拉了一首《江河水》,在龙泉饭店。我想都没想,以最快的速度删掉了那个经典头像的好友。
后来,文化馆搬到了离我的初中很近的地方。我常常在路上看到他,面对面地走来。天空中一丝雨点都没飘,我却打起了伞。伞后,于馆长的目光几近要将我撕裂。这是来自良心的折磨,我找了其他二胡老师去过十级,却不再敢面对教了我九级的师父。
相比之下,母亲就气定神闲多了。每回看见于馆长都会主动打招呼,我不理解成年人之间是如何处理这种尴尬的。也可能在他们眼里,这只是一桩买卖。
我的二胡终于换成了小叶紫檀的,琴体散发着淡淡香气,不过我总是把琴弦调断。新师父常常数落我,学了这么多年琴了都不会自己调弦。这我才想起来,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老于帮我调弦,从未让我自己动过手。
寒假拜托母亲帮忙找实习时,她最初是犯了难的。 “要不试试找于馆长?”
“不行,坚决不行,死也不找他。丢不起这个人!”我加重了语气去回答她,生怕给这个问题任何余地。
“他是文化口的人,在我们这小县城也算有头有脸的人物,肯定能帮上忙。”
“都那么多年不见了,他都认不出我了吧。”
“哎?你过来啊!”是莉姐的声音。我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感觉这不足十米的距离有几千米那么长。
脑海里的小黑人小白人打了一百架之后,我终于僵硬地说出了三个字,于馆长。 “你好,你好。”
面对着电视台前来宣传的记者,老于的嘴咧到了耳朵根。他的大脑根本没有给他传递任何对面的人可能认识的信号,所以他的语速、表情、动作都丝毫没有任何变化。他的面部还是一如既往地泛着神采奕奕的光芒,皮鞋的头比以前更尖了,衣服也还是那么有型。
他这种人啊,一看就是领导。除了老于,这场地里坐的都是退休老干部,有不少熟悉的面庞都曾经是老于的同事,现如今他们敲着锣、吹着唢呐、拉着京胡、弹着琵琶坐在台边上,一副闲云野鹤之态。
“咱们这个演出啊,全名在那个屏幕上面的横幅里都写着呢。主办方是文化馆,承办单位是歌舞团。大部分演员呢都是咱文化馆内部的退休员工,到时候多给那几个表演的大姐镜头……”
老于说话的语速越来越慢了,从一开始的斩钉截铁逐渐转为吞吞吐吐。我用余光打量,他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我呢,正在故作认真地盯着莉姐的记录本看。
他讲话的最后几秒钟,我的心脏都开始扑通扑通地跳起来了。我也在问自己,你到底害怕什么啊,师徒相见不应该是皆大欢喜的场面么? “你们要站累了,旁边都有座位,桌子上还有水和瓜子”,这是老于这段话的终结了。他最后还是没敢认出我。
我抱着莉姐的包,缩成一团,坐在最靠近门的位置。敲锣的老爷爷中场歇息,从桌子底下掏了一把花生放到我面前。 “吃不?”
“不用了,谢谢您。”
莉姐拍的镜头差不多够用了,让我用摇镜把几个乐器伴奏收一下。后来那个镜头没过关,摇的速度太快了。莉姐很惋惜的口气斥责我:“着什么急呢?”
“最开始跟你交待情况的那个领导,是我以前的二胡老师。” 莉姐恍然大悟地笑了。
“我说你怎么连个摇镜都拍不好了。咱们长大了,他们也老了。” 两天后,桦县新闻里出现了我的镜头,是莉姐拍观众时不小心带进去的。镜头里,我抱着莉姐的包,穿着羽绒服,一动不动地盯着门,仿佛随时要逃走。镜头里的于馆长,是真的见老了,可他还是没认出我。我知道,我失去了最后一次弥补遗憾的机会。
(完)
本文作者:少女阿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