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
这些年我在梦里,遇到过他三次。
第一次是他抱着那把我为他续过弦的琴,站在第一次相遇的桃花树下,说很想我;第二次是他临走前的眼神,抱着郑安氏未寒的尸骨,说恨我;第三次是他一个人,干干净净的白袍子,澄澈的眼神,问我是谁。
而这些年我在他梦里也出现过三次。
第一次说我不会再来了,第二次说这是最后一次了,等第三次到的时候,我站在他的梦里,对着他嫌恶的眼神,才如梦初醒,哦,原来我又食言了。
在他离开的第七年,又是一场七年一度的大雪,桃林已经被人烧光了,去年冬天才栽的梅,今年开得并不好。我卧在周怿的膝头,舍得启了那瓮女儿红,闻一闻当初他和我爹共同埋下的味道,依旧香甜。
[ 二 ]
我五岁那年养了一只猫。
比我长得要好。彼时我还是弱臂不承重的小丫头,不消多日,那只顽劣的猫就把我遛得吃不消了。
那是只好猫,是父亲的一个故友临终前托付给他的,眼里有灵气,而且…也很调皮。无论是在谁的怀里,总是没有消停的时候,于是,有了它之后,我手上时不时出现的划痕成了爹娘争吵不休的一个缘由。
可我确实很喜欢那只猫,就像是男子遇到了心爱的少女,即使她顽劣不堪,也愿意宠着哄着。我以为,它会一直这样的闹下去,由我哄着,直到有一日它闹不动了,我就将她烧成灰,再装到小盒子里,随身带着,去游历天下。
直到我遇到赵琅。
应该说是,直到它遇到赵琅。
我从未见过它如此归顺的样子,伏在他的脚边,最爱的叫唤也到了嗓子里。
“它是你的猫?”
他蹲下去逗着它,我看着它像是变了个样儿似的,说话也要没了底气。
“是……吧?”
他看着我,笑了笑。
我一转身,风夹带着的雪扑了我满怀。我抬头看着天,太阳正在一点点隐去光辉,没有乌云,是很奇的景儿。再转回来,他已经不见了,猫儿还在原地,一动不动。
[ 三 ]
那日见过他以后,我就去四处打听,可街坊都问了一圈儿,还是没人知道。倒是“宋家小姐有了如意郎”的消息甚嚣尘上,把我那个好事儿的表兄都招来了。
“都没见过……?不可能啊,要是总在这一片的,多少得有点脸熟吧?哎,你说,会不会是路过的商队啊?”
“……哦。”
我把失落掩得无影无踪。
一周以后,又下雪了。
我还睡眼惺忪的时候就听院子里的小孩儿闹了,好像这场雪很大,也很纯净,尝到嘴里都是甜的。我突然想到那日遇到他来的那场奇雪,神思恍惚。我摸了摸身旁的位置,是冷的,又蹬上靴子下地,还是找不见——猫儿不见了。
在我正咋咋呼呼地搜院翻屋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他。以及他脚边的猫儿。
“我……”
“都回去吧。”他对着我身后的人发号施令。
再撞到他眼里的时候,我满目愕然。
“你是……你怎么到我家来的?”我突然想施一施这里小主人的威风,可佯扮的功底太弱,眉间愠色太嫩,被他一眼识破了。
“我和你父亲有事儿。”
“你是商人吗?”
他想了想,说算是吧。
…………
那场雪连续下了好几天,他的车马走不动,我有些兴奋。
一连几日,我都借故去找父亲。有时课业做了一半也要去,被训了一通,延长了待在那的时间,就能多看他几眼。
嘘——
这心思,不能声张。
…………
风雪会停的,他也会走的。
我看着车马留下的一串痕迹,很失落。父亲说他们是连夜走的,我也没听到心里去。只是觉得很可惜,还没来得及攒足了勇气去问他的名字。
[ 四 ]
他走以后的一周,猫儿死了。
我醒来后发现它不见了,就去找。在他以前住的屋子门前找到了猫儿,浑身冰冷。我顺着它身上的毛,逗着它的耳,我盛来温水给它擦洗,让它回温,却没办法掩盖这个事实。
我养了它七年,整整七年。
按照我之前所想的,那把葬了它尸身的火把里,有一簇火苗的熄灭,源自我的眼泪。
照我之前想的,下一步,就是带着这些能从指缝里溜走的灰去游历山河了。父亲好像也想起了这点,于是,在我要越墙出去的那一刻,宋府灯火通明。他举着火把走过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我心上。
他把我囚禁了。
我用两天的不吃不喝,换来与他见一面。
“宋祎,你这是要我命啊!”
我已经没有力气哽咽了,抓住身旁稻草的力气都没有。嘴唇是干裂的,和母亲那张艳艳的红唇是更不像了。
“父亲,我从小中规中矩,按照您和母亲的意思,到现在也不过是个众多人中的一个。我好不容易有一些可以与别人不同的东西,父亲,容我去吧。”
“容我去吧。”
“我志不在此啊……”
“容我去吧,好不好?”
…………
他还是放我走了。我上了他给我准备的马车,把我送到城门,马车还要跟着我,我却用强盗的骇人故事吓跑了他们。
而半夜三更的时候,抱着盘缠的我,被这些故事又吓坏了魂。
[ 五 ]
每当我因为这些年受的折磨夜不能寐的时候,总是会诚实地说一句,我曾过得很苦。
是的,我在外面度过了四年,除了周怿以外,别无所获。不是没想过家,只是这段路途有点远,走出去了,就很难回来了。
我记得周怿告诉我,他的家在长安,我说我也是。
我记得周怿跟我说,他是个很好的人,我说我也是。
我记得分别那天,周怿跟我说,他觉得他心里有了个人了,我说我也是。
周怿是我去兖州时遇到的人,他有一双剑眉,笑起来的时候一点也不好看。可是他很爱笑,尤其很爱对我笑。算是个知己吧,从兖州之后,我们一路相伴,他借我男装去同游青楼,我借他一方罗帕去……对了,他还没还我呢!
到了长安之后,我们就分别了。
和周怿分别之后,我知道了两件事,一大一小。
一是关于周怿,他是襄王的独子,襄王去世了,他回来,正好世袭;二是关于我家的。
“你说原来的宋府啊?早没了!几年前的事儿吧,说是小姐不见了以后,宋家的夫人也生了场大病。后来,好像是仇人看出来宋家元气大伤了,满门屠戮了。是个新的商人接任这边。怎么,你是宋家的远亲啊?”
“也别太伤心了啊……”
“喂,姑娘?”
“……”
“小姐不见了…”
“宋家夫人也生了场大病……”
“元气大伤……”
“满门屠戮。”
[ 六 ]
那天春风正酣,我躲在街头的石狮后,看到那顶轿子在我家门口停下,风吹一吹,从里面走下了一个人。
会逗猫儿的人。
我听人说,他叫赵琅。
……哦。
[ 七 ]
我算好了他会在这儿的时候,去他门口徘徊着。这是原来的我家啊,可是木屑的味道都已经不一样了。
我清楚的看到,他的轿子来了,停了一停,又走了。我追着轿子去喊,喊得行人侧目,他终于停下来了。他下来,眼神从我头顶擦过去。
“你认识宋家人吗?”
他没答我。
“有人与我说,我是宋家的,可是…我找不到宋家了。”
他眉一锁,肯低头看一看我。那个时候,风还在吹,侧目的行人也纷纷走开了,卖东西的小贩叫卖声依然很大,街头乞怜的乞丐想往轿子里探一探,看是什么富贵人家。
而他看着我,我只觉得,四下俱寂。
可他还是走了。
不一样的是,他没走多久,有一顶轿子来接我,去了宋府。
不,是他家。
我好像做回了原来的宋家小姐,所有人都这样喊我。他们恭顺低谦,把我照顾得很周到。锦衣玉食,夜能安寝,我发现,这屋子里很多东西都变了,唯我的闺阁,没有一分一毫的改变。
他不限制我出行,就是叫人跟着。我不介意这些,起初的那些不习惯,也渐渐消失殆尽。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宋府,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匾额,烫金的“宋”字熠熠生辉,可是,却和当年的笔法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哑然失笑。
一周之后,我叫人抱来一只猫。是从商人那里精挑细选来的,像是被惯多了,趾高气扬的。可我还是觉得,放到十一年前,它在猫儿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
可我还是把它养下了,很精心地。
三个月后,我抱着那只猫出现在赵琅跟前儿。这一年的最后一场雪,成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有一朵雪花落在我的额间,把朱砂的颜色润淡了。
我看着跳出怀里要伏在他脚下的猫,突地笑了。
“公子,我和我的猫,都想认识你。”
[ 八 ]
自那日之后,他把我接到了他的院子里。
很干净,也很特别。没有“老宋府”的陈旧,也没有“新宋府”的刻意雕琢。我每次躲在假山后看他写字,都会忘记,我也是自己编排着的一个戏中人。
我在这里,一待就是一年。
那一天,我提了一壶酒进他的屋子,这是头一次。他的屋子从来不许人进,丫鬟来打扫都不肯。我猜度过他屋子会因为他的粗心而有一些不整洁,可没想到是这样的…不堪入目。
书桌上很乱,床榻很乱,地上的靴三三两两,更乱。
看到贸然闯入的我,他很错愕。忙手忙脚地收拾一阵后,看到我无意帮忙,就也停了。
我把酒放在桌上,我跟他说,这可是我的女儿红,为了他提前挖出来的。他凑近了闻一闻,说不可能,我一直坚持着不肯承认自己撒谎,他只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了。
那天晚上,树叶沙沙的响,我放心地倒在他的怀里,是因为合眼之前,我清楚地听到了一句“我喜欢你”,来自于他。
“别恨我,我是个杀手,身不由己。”
“我其实……当初可以不做得那么绝。只是,听说你被他们放走以后,客死他乡了,实在不忍。原谅我吧,宋祎,情非得已。”
我蓦地一僵。
“当年你的女儿红,是我和你父亲埋下的,所以,我能闻出味道。”
“宋祎,我喜欢你。”
[ 九 ]
啪——
随着这一剪子下去,襄王府的又一盆蝴蝶兰,被我弄得不成样子。
他把我嫁给了周怿,以他妹妹的身份。听说,这一举动,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我还听说,他看上了安家的一个小姐,最美的那一个。
我知道这些,是来自一群不怀好意的无心之举。消息纷杳而至的时候,我头一次很冷静,对他们微微一笑。
周怿对我很好。
襄王妃的权力,也对我很好。
我真正体会到这一点,是我亲手把那个安氏变成郑安氏,又轻轻松松地灭了她丈夫的时候。
那天赵琅走进襄王府的时候,还是风轻云淡的样子,邀我商谈的时候,还依旧在装模作样,可当他真的面对我的时候,我的心情却不再平静了。
是少有的情绪波动,还是发怒,对我。
我也很想发怒,对上他猩红的眸子,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哪怕扭打在一起。
可绊脚的裙装告诉我,我没资格。
我说你走吧,不必再来了。
……
[ 十 ]
郑家参了我一本。
周怿将襄王府的权交给了皇帝,换了我和他同游天下的位置。
我走那天,是干冷干冷的冬天,没有下雪。郑府有一把大火,能烧到天际的。有人说,赵琅的商楼倒台了,因为最关键的时刻,他撇下了所有人,去郑府救下了郑安氏。
周怿就在我身旁,说我的女儿红味不正,苦。
是苦,我也尝出来了。
“这么久了,你还恨他吗?”周怿醉了,“其实当初他只不过也是拿钱办事而已,你……”
“周怿。”
我第一次堂堂正正地叫他的名字。
“我已经放下了。”
我已经放下了。我已经放下了?
是啊,我骗得了周怿,却骗不了自己。
[ 十一 ]
后来,周怿告诉我,当初赵琅是觉得自己护不周全我了,特意委托他来照顾我的。
后来,周怿告诉我,他和我发怒,是觉得我太意气用事,会惹了郑家。
后来,周怿告诉我,没了我的日子,赵琅觉得很苦的。
后来,周怿告诉我,赵琅本可以做回他的本行,却特地来守住我家的宅院的。
后来,我告诉周怿,不必说了。
没有国仇,有家恨。没有死别,却有生离。这只是一个平淡的故事,冲开了是一杯白水,冲不开也能喝。
“我与我的猫都想认识你。”
【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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