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耻姐妹
金莲大口大口地喝下给武大灌剩的鸩酒,把碗轻轻地放在桌子上,抹了抹嘴唇边的水,找了张凳子坐下来。
从床上滚到地上的武大已经安静了下来,金莲已经不太关心他了,在给武大喝下鸩酒的时候,她的所有怨恨都消失了。她静静地望着窗外,月刚上树梢,弯月;街上好像有一层薄雾,很安静,还能听到虫鸣的声音;好像有人在喊自己孩子的名字,又好像不是,听不太真切。
一切好像都很虚幻,虚幻得犹如做梦。
她知道自己必须杀死自己,如果落在武二的手里,自己会死得很惨很惨。“既然一生都被别人操控,那么一死总要自己作主。”
金莲的肚子疼痛加剧,她早就在饭菜里下了毒,再喝多一些砒霜是要保证自己能早点走。弥留之际,金莲回想了自己的一生:被卖、被送,被打,被侮辱……生而为人,她觉得是一片灰色,唯一的一点色彩,还是她刚刚被卖进悦容楼的那段时间。
被卖进悦容楼那年,金莲7岁,母亲当着她的面,从那个被人叫妈妈的手里拿走5两银子。那一刻,她心理没有任何波动,在她的心目中,所有的人名、称呼,只是识别一个人而已。卖掉自己的叫母亲,买下自己的叫妈妈,没什么不同,想从妈妈和母亲那里讨口饭吃,都不是容易的事。
金莲被带进了一栋院子里,她和另外一个更早来的小女孩住在一间房间里。房间不大,两张小床,两张小凳子,两个小柜子,很奇怪的是,中间是两口水缸。另外一个女孩在水缸的边缘坐着,抬头挺胸,身姿挺拔。当金莲进来的时候,她偷偷看了一眼,然后又目不斜视,正视前方。
“她叫瓶儿,以后就是你的姐姐了。”
“她叫金莲,以后就是你的妹妹了。”妈妈就这样介绍了两个人。
这也是金莲第一次知道自己叫金莲。以前家里人、村里人都叫她阿大。那根本不是名字,因为村子里所有人如果第一胎生了女儿,都是叫阿大,只有儿子才会有正式的名字。妈妈对于自己手下女孩的名字,早就起好了,都是请当地有名的算命先生起的,这些名字有利于妈妈的生意。
“这里的规矩只有两个字:听话。”妈妈介绍完后马上转入正题,“你要听我的话,听姐姐的话。如果不听话,那就关禁闭,没饭吃,没觉睡。具体的以后会慢慢说。现在,和你姐姐一样,坐到水缸上去。叫你下来才能下来。”
妈妈说了一些坐水缸的要点,脚要悬空,双腿夹紧,挺胸收腹,感受自己的屁股用力向上提……“遇到什么不懂的,可以问你姐姐。”
然后妈妈就走出了房间。
一开始,两人都不说话。金莲本就话少,刚刚来到一个新的地方,很像一个第一次出门的小狗,到处都是禁忌,少说为妙。并且,坐在水缸边缘,她还要用全身的力气,她怕一说话自己就会掉缸里。
意外还是发生了。
不知道是不是龟公的疏忽,水缸里竟然有一条水蛭,看着水蛭在水中蠕动,金莲浑身冒汗。作为从小苦过来的小孩,金莲敢踩死蟑螂、老鼠,敢徒手抓蛇,唯独水蛭是她的死穴。小时候总听到大人们说,水蛭能进入到人的大脑,在大脑里产卵,把人的大脑吃掉,最后成为一个无脑的人。大人还信誓凿凿地说,村里就有个小孩,以前很聪明,后来慢慢就变傻了,有一天家里吃饭,他把米饭弄得到处都是,父亲一生气,用筷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结果脑壳破碎了,原来里面都已经空了,全是蠕动的水蛭。从小种下的黑暗种子,影响了金莲一生,她从心理恐惧的就是这个看起来一点都不起眼的东西。
最终,金莲一头栽了下来。
当金莲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在自己在地板上躺着。
瓶儿看了她一眼,说:“当屁股没感觉的时候,你要左边和右边换着坐。”
瓶儿的话很冷。
但从来没有感受过别人一点点关心的金莲,这么冷的话,已经让她足够温暖。
在此后的日子里,她们除了每天坐缸的必修课,还有琴棋书画,以及如何和男人们说话等练习。金莲和瓶儿之间还是话不多,不过两人之间很有默契,互相关心。在金莲被关禁闭的时候,瓶儿总会给她留两个馒头,天气太冷的话,会用荷叶包好之后放在自己的身上,当金莲吃到的时候,还能有一点点温热。
金莲把瓶儿的好都放在了心里,在她看来,瓶儿是她唯一的亲人,她以后会用自己的所有对她好。
她不知道,她以后所有的好,在别人眼里,都只是痛苦而已。
时间像流淌的河水一样,有些笔直往前,有些曲折前行,有时风平浪静,有时暗流汹涌。
慢慢地,金莲和瓶儿都长大成人,出落得亭亭玉立,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成了悦容楼里的双头牌。在别的青楼,头牌之间的竞争非常激烈,闹出人命的事也不是没发生过。在悦容楼,竟然出现了头牌和谐相处的景象,两人不仅不去争抢最好的顾客,互相拆台,有时还互相帮忙,一时引为美谈。
金莲和武二的认识,也是来自一次帮忙。
那天,悦容楼接待了两帮顾客,一帮来头很大,妈妈拐着弯打听到,不是平时那种咋咋呼呼说自己是来自天子脚下的高官,这次来的是真的高官,并且是天子身边的红人。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秘密到了清河县,由知县陪同。他们到了悦容楼,只叫了瓶儿一人陪同,并没有把悦容楼包圆。包楼这种事情,其实等于告诉大家,里面要不然就来了土豪,要不然就来了大人物。想低调的人是不会做的,大隐隐于市是有道理的。
另外一帮,由县丞陪同,主角是武二,风传以前在一个什么帮会里戒律堂做个小堂主,专门负责找人、审问人。最近回家省亲,在清河地界打死了一头在县里作恶多时的吊睛白额大老虎,成为了县里的英雄。白天在街上一路敲锣打鼓,一路鞭炮齐鸣,威风了一圈,晚上则来青楼快活快活。县丞说了,我们既要让英雄有面子,还要让英雄享受到人生的乐趣。
话是这样说,但进青楼总不能敲锣打鼓不是?他们也是悄悄杀到了悦容楼,也是悄悄地点了瓶儿。当他们说出“瓶儿”两字的时候,妈妈的脸僵了一下,但很快笑容马上爬上了她的脸,说:“大人,不好意思,今天瓶儿已经被人包了,要不然换一下?今天金莲刚好有空。大人知道,金莲是我们县公认的。”
妈妈虽然语气像是在询问刘雄,实际上她的左手的手掌悄悄向下,这是不容置疑地告诉刘雄,这事没得商量。
金莲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
金莲总能看见男人身体里住着的小人。有些是禽兽,有些是衣冠禽兽。这个叫武二的男人,她看到他身体里的小人见了面之后依然正襟危坐,她确定他看到了她,又不确定是否真的看到了。
金莲从见到武二的那一刻起,她就理解了什么叫做“一见武二误终生”。从身材到嗓音到笑声,金莲觉得一切都是完美的,唯一不完美的是,金莲其实不太知道武二长什么样,只是觉得很男人。在街上擦肩而过,不用看脸他也知道是不是武二。
自从那晚一别之后,金莲总会在瓶儿的面前提到武二,瓶儿就会取笑金莲:“哎呦,我们家莲妹是不是掉进爱河了?”
金莲只是笑笑,并没有多说什么。
她在瓶儿面前赞武二,只是想跟瓶儿分享一下。就像瓶儿有什么好东西也会跟她分享一样。在悦容楼她们看到的男人只有一种,金莲希望,瓶儿的人生能更加丰富多彩,能遇到一个与众不同的男人。金莲觉得,瓶儿能力比自己强,运气也比自己好,她去追求幸福,比自己的可能性要大,自己只要知道瓶儿生活幸福就够了,如果能看着瓶儿幸福地生活,那肯定是以前的痛苦得到了上天的眷顾。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她们非但没有得到眷顾,还被抛进了更深的坑里。
悦容楼被封了。
原因是看起来很小的一件事。
打开门做生意的悦容楼,接待了一位叫朱三的回头客。朱三是生意人,身家清白,以前也帮衬过悦容楼的生意。问题是,这个朱三不是以前的那个朱三,只是拿着朱三的路引。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路引是假的,把人抓起来就行了,和悦容楼没太大关系。好死不死,这位假“朱三”不仅偷路引,他还是一名被通缉犯,罪名是“造反”。这也不是大事,人抓起来,随便拉到街上,说是在街上抓到的就可以了,开青楼的,谁上面没有人呀。只是,这一次悦容楼彻底栽了,这次抓人的是东平总捕头雄铿,他是跟踪假朱三而来,看到了悦容楼的龟公收了假朱三的银子后放行。
这一下,悦容楼的麻烦就大了,清河县的人根本搞不定雄铿,再上面的人又远水难救近火。
妈妈被抓起来的时候说自己是冤枉的,是被人栽赃的。可是在人证物证面前,并且明眼人都知道明显有人针对,谁都不会出面捞人。窝藏逆贼,那可是重罪。悦容楼整个都被抄了,凡是公的,都被砍掉了脑袋;母的威胁小得多,也有用得多,朝廷不能白白浪费,要把她们都卖掉。
入场买人也是分批的。
第一批是家在清河,但是有家人在朝廷里担任实权职位的,这都是挑选好的,也不会贵;第二批就是清河有实权的官,他们也能挑到实惠的;第三批就是纯粹的有钱人,他们是来兜底的,朝廷赚钱也是多多益善哪。
为卖一个好价钱,朝廷还派了一个老婆子过来,说话又快又有重点,很多人都听完她的话后都觉得很有道理,买了贵价东西回家慢慢才回味过来。
来买人的不会是家里人更不会本人,买青楼人回家,怎么说也不是十分光彩的事情。所以,这些被卖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会被卖给什么人,只有真正被人买了领回家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用,从被抄楼那刻起,她们就都是商品了,厂家是朝廷,朝廷点头就成交。作为一件商品,她们可没什么发表意见的余地。
假如有人去买豆腐,问了挡住之后还问豆腐,你愿意被我吃掉吗?那丫的就是脑子有问题。
令人惊讶的是,妈妈是最抢手的,竟然出现竞价的情况。一家是看中妈妈左右逢源的能力,买回家来帮忙打点招呼贵客;另外一个买她的是一位失宠的贵妇,她想要跟妈妈学习一些闺房绝招,把老公抢回来。
瓶儿是被一户姓梁的人家买了,说是要买回来做通房丫鬟。金莲被清河县县丞买走了,兜兜转转后发现,县丞也只是中间人,最终买金莲的竟然是武二。这让金莲很是惊喜了一阵,这武二总比很多人都好了。
很快,金莲就彻底失望了。武二很明确地告诉她,买她就是给自己的哥哥做媳妇的。父母去世早,武二是武大辛辛苦苦抚养大的,因为哥哥身材矮小,总给人欺负,打小起,武二就发誓,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出人头地,给哥哥最好的。
两人岁数相差较大,并且穷人出人头地也不容易,当武二因缘际会成为清河县的英雄时,武大已经过了而立之年。矮小,丑陋,贫穷,年纪大,莫说女人,估计只要是母的,只要能表达自己的意愿,没有什么东西愿意嫁给武大。唯一的办法,就是给武大买一个。在武二的眼里,金莲这种女人根本不能算人,能嫁给武大,算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
“我不嫁,打死我也不嫁。”
嘴硬的金莲,马上就饱受一顿毒打。“还给脸不要脸了,是吧。”
金莲以为自己很能抗揍。青楼的龟公,对人体结构的熟悉程度,那可谓是专家级别了,知道打哪里最疼,打哪里最难忍受。每一次被惩罚的姐妹,都死去活来。
金莲不知道的是,无论龟公下手多重,他总会有个度,因为这些都是妈妈的财富,并且是宝贵的财富,要是砸了妈妈的财富,他们还想不想活?妈妈惩罚这些姑娘,只是让她们更听话,只要做得好,她们马上就会重新成为妈妈的心头宝,龟公要是不知道好歹,这时候遭到的报复也够他们喝一壶。对这些人精来说,他们早就知道应该怎么做。
武二不一样,他知道打哪里最疼,他能下得了狠手。在他眼里,金莲只不过是他买回来的一件商品而已,只要不死,武大估计是不会介意的。金莲越是嘴硬,他的下手就越重。
等到武大打到累了的时候,金莲已经像一滩泥一样。
这只是开始。
以后的每一天,武二都要往金莲身上招呼一顿。更恶毒的是,他买了一把拴狗的链子,把金莲像狗一样拴了起来。金莲吃东西的时候,连手抓都不行,必须要像狗一样舔。
武二将自己以前训练看家狗一样训练起来。他每天还把金莲拉到街上去,让她像狗一样爬。后面总跟随着一大堆混混和小孩,在后面大声笑着,有些人还往金莲身上吐口水,扔小石子。然后指着金莲大笑,“狗、狗、狗……”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金莲还是没有松口。
武大找到了武二,他们两个商量起来。武大很明显告诉武二。如果是一般女子,早就崩溃了,他们说啥就是啥。但很明显,金莲自己的意志很坚定,用常规的办法根本无法摧毁她的意志。
“让我来试试。”武大提出了这样的建议。
“你来试试也好。”武二答应了。他还有招,只不过他从来不想逆了大哥的心意。
作为一个只会埋头做炊饼的人,武大只会看人脸色,那里会修理人?只不过见色起义,又有人在旁边怂恿,想早点得手而已。
武大所谓的炮制,只不过只是脱了双方的衣服,但在金莲鄙夷目光审视下,竟然萎了。
武大恼羞成怒,给金莲来了一巴掌又一巴掌。
金莲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武大,好像这些巴掌都只是打在别人的身上。
等到武大打到累了的时候,他只能哭丧着脸走了出去。
武二怒气冲冲地进来,一脚把金莲踢飞,狠狠地丢下一句“给我好好地等着”。然后离去。
金莲不知道等着是什么意思。她也不知道武二还有什么能让她等着的,杀了她?继续打她?上了她?在她看来,这些都不是事。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武二只是做了一件事情,他通过层层关系,找到了瓶儿。名气这东西,有时候真的好使,以前找人办事没人理,现在问人回应多。
瓶儿苦不堪言,通房丫鬟名不副实,家里的太太根本就不给她通房的机会。买她回来,只是因为家里的老爷有隐秘的病,需要秘方才能治好。只是药又大又硬又粗,带有一定的毒性,需要在温润潮湿的地方泡8个小时,让毒性流失,之后慢火炖,才能吃。这种药越大药效越好,所以太太才想到花钱从青楼买一位姑娘,她听说青楼的姑娘都经过训练,口腔被训练得像蛇一样,比常人能含住大很多的东西。
在给了瓶儿一些银两,并且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会说服老爷、太太,让瓶儿训练另外一名丫鬟,在另一名丫鬟也可以含药的时候可以解放瓶儿,瓶儿终于让武二如愿以偿。
武二回到家的时候,顺路带回来了一口大缸。
他盯着金莲,眼里净是嘲讽。你不怕死,不怕痛,不知羞耻?
“你能坚持一天?两天?我觉得你半天都坚持不下来。”
金莲不知道武二嘲讽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是什么意思。她干脆就不理会。
在打虎之后,武二又在清河县做了一件让大家高兴的事情:高价收购水蛭。收购即止。
不到一天时间,武二就收集了小半缸水蛭。武二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多水蛭聚在一起,看着相互之间的蠕动,他自己都快要吐了。
武二把金莲带到了水缸面前,只看了一眼,金莲就晕过去了。
对这种场面,武二很有办法,他只使用了一些小手段,就让金莲保持清醒。
武二捞了几条水蛭放在金莲的身上,金莲马上就崩溃了。她失声痛哭,她苦苦哀求武二拿走水蛭。
武二将这样的事情持续了三天后,金莲只要一看到武二马上就崩溃,浑身发抖,说任何事情她都能答应。
很快,金莲像行尸走肉一样,嫁给了武大。
以前有多自卑,现在就有多残暴。娶了金莲之后,武大展现了其内心酷烈的一面,每一次都采取最不堪的姿势,动辄动手打人。
金莲一直在忍受,她在等待机会。她需要等待武二离开清河县。她对武二的恐惧,到了病态的地步,不要说人在视线之内,只要知道武二在清河县,她不敢有任何僭越之举。
武二毕竟是朝廷的人,还是有差事需要外出的。
金莲不知道武二会走多长时间,谨慎起见,她还是等到武二走了第二天才偷跑,她很担心这又是武二设的一个局。
金莲身无分文,也没有路引,但作为一名姿色不错的女子,在男人的世界里,只要不是遇上武二这样的人,她都知道怎么样得到自己想要的。
金莲终于见到了瓶儿。她本来很想问问瓶儿,为什么要出卖她,为什么要将自己唯一恐惧的东西告诉武二。但当她看到瓶儿嘴里含着东西无法说话,嘴巴上的皮肤被撑得很薄很薄,很像癞蛤蟆的嘴巴的时候,金莲什么话都没有说。
金莲知道,瓶儿是对不起自己,只是,如果自己处于瓶儿的位置,未必就不会这样做,从出生的那刻起,她们就没有选择,命运可以将她们推高至山峰,也可以将她们推倒到谷底。要不死在谷底,最会做一些违背良心的事。
瓶儿没有选择逃跑,她知道跑没有用,武二就是一天恶魔猎犬,他总能找到她,也不会马上自杀,她想死了也拉一个垫背的。她恐惧武二,她也痛恨武二,是他毁了她生存的最后一丝欲望,她要报复武二。
在回程的路上,金莲又一次用自己的身体和药店老板交换,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回到家,遭到毒打折后,默默地做饭,两人吃完了这人生旅途的最后一顿。
“我原谅了你,”说这句话的时候,金莲目光温柔,就像以前看着她那样;“你最好下地狱!”金莲留给这个世界的,是一句恶毒的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