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父亲没有在十七年前因病去世,那今年他就该六十岁了。我实在难以想象,六十岁的他,究竟会是如何一番模样?
1
其实,我与他的关系不算亲近。
当然这并非意味着他不爱我,只是他爱我的方式太过严格、内敛和深沉。
他像大多数老一辈人一样,信奉“棍棒底下出好人”的理念,决心通过严苛残酷的挫折教育将我打磨成材。于是,不听话要挨打、发脾气要挨打、不好好吃饭睡觉上课学习也要挨打,胆敢事后向祖父母打小报告更要加倍挨打。
记得读学前班时,父亲来接我放学,站在窗外看我上了半节课,下课后,我欢欢喜喜跟着他回家。路上,他问道,为什么老师上课时提出的问题答不上来,我低头,嘟嘟囔囔说没注意。他便领我到小花园里,指着一小丛竹林让我数新冒出来的竹笋,我敷衍一数,报了个错误的答案,父亲耐着性子让我仔细观察后重新数。我老大不乐意地再报一个答案,又错,再报,又错。父亲不说话了,闷声走在前面,我怏怏地跟着。
到家他二话不说就抄起拖鞋狠狠打我,我的哭声震得自己耳朵都疼,在无比的惊慌和恐惧中,我甚至没能记住他教训我的确切理由是什么,只记得完事后他让我脱掉裤子在镜子前照看自己屁股上红红的印痕——鞋底的花纹清晰可见。
当然,这样的挨打并不是家常便饭,父亲绝大多数情况下还是慈爱且幽默的,心情好时很愿意跟我称兄道弟,兴之所至还能开开玩笑。可时好时坏的脾气和突如其来的责骂,使他在我眼中他成了一个威严、刻板、暴躁的男人。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认为他是不喜欢我的,这种不喜欢建立在他对我深深的失望之上——尤其是对我的能力与性格。
在我仅仅一岁多的时候,他就煞有介事地在日记里给将来的我写了一封信,罗列并详细分析了我性格中的十大缺点,诸如气度小、脾气大、没有毅力、吃不了苦之类,从而得出了这孩子非得严格管教方能勉强成器的结论,似乎在解释他对我如此苛责的缘由。
我真的很怕父亲,甚至有些许恨他——因为他是如此难以取悦,我所有的成绩似乎都只能换来他的叹息和摇头。正因为如此,我也就只能加倍努力,在暗中跟他较劲,想着势必有一天要让他对我心服口服。
这样的对立一直持续着,我全力以赴我的学业,力争不让父亲抓住任何把柄,而父亲也坚决不放过任何训斥管教我的机会,这像不像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2
我们之间的故事原本能够按照这样的脉络延续下去,可父亲作为故事的主人公之一却提前退场了。
我常常想象,如若父亲未曾离开,我们之间的故事将如何发展。
可能依旧像从前一样,我在他的密切注视下战战兢兢地过着仿佛不属于自己的人生;也可能我会在翅膀硬了之后与他爆发激烈的冲突,终究以自己的年轻压倒他的衰老。但,这都不是我期望的结果,我曾经看到过我们僵硬的父子关系可能出现的转机。
父亲在手术出院之后,竟然渐渐卸下了以往严肃苛刻的家长角色,变得可亲可爱,准确地说,回归了更加真实的自己。可能是经历了病中的思索,他放下了一些东西,也抓牢了一些东西。
记得一天晚上,我结束了学校的话剧比赛,下车之后看到他跟母亲在车站等我,见我之后便笑嘻嘻地迎上来,像是打听一件多么新奇的趣闻一样询问我表演的情况。我清晰地记得父亲穿着宽大的运动外套,头戴一顶棒球帽,遮掩着化疗之后瘦弱的身躯和脱发的头顶,微凉的秋风吹着空荡荡的衣服下摆轻轻摇晃,而他脸上洋溢着的笑容却是发自心底的自豪与满足。
这是我脑海中,父亲最后的快乐模样。
如果那时我和父亲能够放下长久积累的思想包袱,敞开心扉地谈谈对彼此的真实看法,回顾一下这么多年来我们的恩恩怨怨,我的心里一定不会留下这么多未解的遗憾。可惜的是,我没有抓住最后宝贵的时间,机会一次又一次从指缝中溜走。
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或许是怀抱着“死去元知万事空”的心态吧,已经无法下床的父亲越来越沉默。即便是我捧着碗伺候他用吸管慢慢地饮水,而我的眼泪大颗大颗滚落,他也只是用混沌的目光遥望着远处不知什么方向,始终不看我,不说一句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咬合的嘴唇在轻微翕动。
我忘不了那空洞虚无却又饱含一切的目光,仿佛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温暖。
父亲在想什么呢?想自己起伏不定的一生?想妻儿无依无靠的将来?太多未尽的责任和未了的心愿,可又能怎样呢?不想了吧!不说了吧!
于是,父亲没有说,我也没有说。直到有一天,命运的裁决让这许多话永远也说不出、听不到了。可惜当年的我还不能领悟到这分别之于我人生的意义,父亲最后用自己的生命,向我完成了死亡这一课的启蒙。
3
父亲刚走的那段日子,我并不会时常想起他。
那时的我总认为伤痛应该封存在心里最深的角落,只要当它不存在,它便真的不存在,于是就可以轻装上路、昂然前行。确实,许多年我也都这样过来了,过得有好有坏、不好不坏。
可令我始料未及的是,随着我踏入社会,越来越多地面临工作生活情感的压力,尤其是每当需要面对自我、认识自我、改变自我的时候,我才发觉那个早已消失在我生命中的父亲,是一道怎样都无法绕过的坎。
我的胆小懦弱,我的犹豫不决,我自卑与自负,这些都丝毫不差地保留下了儿时的我在父亲面前的状态。当我越发沉湎于往事,那种似曾相识的对父亲若有似无的怨恨又浮上心头,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向母亲一股脑的宣泄出来:如果父亲不那么苛刻,如果父亲多一点鼓励和赞扬,我就不会有这么多性格的阴暗面,就不会在三十多岁还纠结于童年不愉快的经历而无法自拔。
母亲双眼含泪,仿佛很多话涌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是轻轻说道:别总记着这些不好的吧,你爸爸是很爱你的。
我相信父亲是很爱我的。我曾听家人多次对我提起,病中的他,经常趁我上学去了,在家反复看我参加学校辩论赛的录像,一遍又一遍。
你爸爸是多么舍不得你啊——母亲幽幽叹息。
可这一切的一切,父亲为什么就不能当面直接对我说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父亲健在,我可以痛痛快快地跟他大吵,任积压心头多年的愤懑喷薄而出,随着时间推移,我们父子必将有和解的一天。
然而由于他的缺失,我唯一的选择仿佛就只剩下将母亲作为他的替代品,无休止地向她抱怨发生在我身上的“不公”,用多年之前的错误继续伤害今天的她,也伤害我自己。
4
一次次莫名其妙的暴躁和冷漠之后,看着母亲想要靠近却又顾忌躲闪的眼神,我突然发现,现在的我不正变成了当初的父亲吗?
我把自己遭受的压力挫折,把对自己的不满,心安理得地归咎于他人的过错。父亲不也正是这样?他有生活的压力和事业的不顺,他年少时期对于爱和关心的渴望也未曾得到过祖父母的满足,所以他才会把不满投射在我身上。
原来,我和父亲是如此相像。
父亲没能察觉他的行为对我带来的伤害,年少的我也不懂得将内心的感受向他表达,但既然我已经从这错误的情绪处理模式中觉醒,我就该打破这代代传承的恶性循环。
于是,我忍着伤痛一遍遍回忆往事,想象着用另一种方式与父亲沟通。面对父亲传递给我的那些负能量,我尽量客观地去认识和分析。我知道,只有认清来路,才能望见远方。
不管有多么艰难和痛苦,这条自我探寻和自我完善的道路都是我人生的必修课。
如果无法接纳包容不完美的自我和不完美的父亲,无法跳出输赢得失去爱自己和父亲,我也决不可能在未来的日子里去真正接纳和关爱其他任何人。
在成长的过程中,我们都会因为某些人和某些事而失去部分真我,那些美好的特质散落在时间隧道的角落,等待我们醒悟之后回过头去将它们一片一片拾起,重新拼凑成完整的自己。尘世中的每个人都面临这样的人生难题,我的并不比别人的艰深,只不过由于父亲的离去,我需要多花一点时间和力气罢了。
都说父爱如山,我觉得父亲对我的爱,就像是横亘在真实的我与真实的他之间的山岭,云遮雾罩中,我望不见那头的他,他也望不见这头的我。而我现在要做的,正是要轻松愉悦地翻越这座山岭,去探望对面久违的那位机智幽默却脾气古怪的老朋友,伸出双臂给他紧紧的拥抱,道一声:嘿,好久不见。
5
人终究要回归家庭,我们所有好的坏的,一切的一切都是来源于此。
尽管父亲在无意中给了我一些负面的影响,但我的正直、善良、上进、自省,甚至带有严重浪漫色彩的理想主义,不都是父亲给我的宝贵馈赠吗?
父亲曾经说过,等我将来有了出息买了车,他就当司机,带着全家人四处游玩。不知道现在的我是否达到了父亲所谓有出息的标准,但我能够确信的是,父亲将安安稳稳地坐在我生命的列车中,陪伴我一直走下去。
父母是普通人,我们自己也是普通人,谁都无法完美地克服人性的缺陷,谁都曾经对他人和自己带来伤害。值得庆幸的是,有一天,我们醒过来了,决心不再任由这种伤害肆意继续,不再让自己和他人为过去的错误忍受折磨,我们试着与自己和解,与他人和解,与这个世界和解。
在春雨的滋润下,父亲的坟茔必定是郁郁葱葱了,与其感怀里面掩埋着伤心的过往,倒不如期待着从中飞出温暖的希望。
那么,亲爱的朋友,你打算什么时候与那份一路陪伴成长,令自己又爱又怕的父爱和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