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有竹居主人刘强
《上邪》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汉代的“一代之文学”是汉赋，可是能够通读汉赋的有几人呢？记得汉赋中的华彩乐段的有几人呢？汉赋在我们心里，常常浓缩为几个耳熟能详的人名和篇目，至于汉赋的详情，则成了学者专家的研究课题。相比之下，汉代诗歌倒是深入人心，前面说过的文人诗如此，和汉代文人诗分庭抗礼的汉乐府民歌和《古诗十九首》，也是如此。诗歌，在文学诸样式中的优势地位，在汉赋与汉诗的pk中，又一次得到了彰显。
而这首《上邪》，几乎是汉乐府民歌的一个“标志性文本”，谁写“文学史”都绕她不过。
这首诗几乎不必翻译。因她本就是大白话，因她本就是自由诗。二言、三言、四言、五言、六言，跌宕起伏，错落有致，犹如语言的冲浪，怎么刺激怎么来！
这诗又是有性别的。她一发声，我们就听出了是个“原生态唱法”的女高音。首句“上邪”，犹言“天啊”，一上来就是赌咒发誓的调子，一上来就把自己放到了天地之间的最高处，一上来就把爱情的弓拉得不能再满！我们的心不由得悬起来，听候这个激情澎湃的“女高音”发落。
接下来，她直接对着她的心上人高喊：“我愿与你相爱啊，只要生命不息，我的爱就永不绝衰！”这是扯天扯地、旁若无人的呐喊，在女主人公的心里，似乎爱情就是生命，就是呼吸，不可须臾或离！鲁迅在《伤逝》里说：“爱要有所附丽，才能长久。”我们的女高音才不管这么多，她的脑子里没有一丁点儿退缩和犹豫，名人名言她也背得不多，更不知道什么“人言可畏”，那一刻，她听任自己烧成了一团熊熊的爱之烈火，那一刻，她就是要站在世界的最高处，完成一次“爱的蹦极”！
如果没有这前三句的“蓄势”，诗歌的后半部很难完成那些“高难度动作”：
山无陵，江水为竭， （除非高山变平地，江河不见一滴水，）
冬雷震震，夏雨雪， （除非冬天雷轰鸣，夏日炎炎下大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除非天地重合到一起，才敢忍痛与君离！）
什么叫“海誓山盟”，“海枯石烂”，这就是了。这些排山倒海般的句子，恍如天外飞石，扑面而来，目击心遇，鲜有不为之动容者！这姑娘情急生智慧，觉得把爱情期限定在自己有限的一生中还是太短，竟然一口气又给自己的爱情上了五个“终极保险”。言下之意，我的爱的长度要远远超过我的生命，除非这个世界不存在了，我的爱才会终止！清人沈德潜评此诗云：“山无陵下共五事，重叠言之，而不见其排，何笔力之横也（《古诗源》卷三）！”张玉榖也说：“首三，正说，意言已尽，后五，反面竭力申说。如此，然后敢绝，是终不可绝也。迭用五事，两就地维说，两就天时说，直说到天地混合，一气赶落，不见堆垛，局奇笔横（《古诗赏析》卷五）。”但张玉榖把此诗判为“忠心于上之诗”，就未免盲人摸象了。
记得电影《大话西游》中，周星驰口吐莲花地说了一段名言：
曾经有一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的面前，我没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才追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此。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给这份爱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尽管十分搞笑，许多少男少女还是把这段话奉为“爱情圣经”。可是，你把这段话和《上邪》比一比，无论情感力度还是艺术高度，相去岂可以道里计？“一万年”听起来挺唬人，可还是有个期限，不如索性给爱情判个“无期徒刑”来得干脆利落。
不知道那姑娘的爱是不是“单行道”，如果是，也大可不必担心，试想：哪个男人能经得起这样的“语言轰炸”呢？恐怕你明知道这是高烧不退的胡话，还是会感动得一塌糊涂。爱情是不讲逻辑的，有时候，事实上不能兑现的誓言，反过来倒可以用来测量，一个人情感“沦陷”的程度。“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此之谓也。
自古以来，女性表达爱情的诗歌，在力度上有没有超过这一首的？也许有的吧，但我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