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夏狄
我已经好多年没见到她了,差点没认出来,二十多岁的年纪,头发白了近半,面容枯槁,眼袋低垂。
我回乡探亲,我们在街上偶遇。她看见我,显得很局促,搓着手,眼神怯怯:“好久不见哦,听说你还在念书啊!读书好啊!”
看着她的样子,我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我想到小时候我们一起手牵手上下学,一起学自行车,一起偷偷喜欢一个男孩……我便于心不忍。她的遭遇我略有耳闻,我不明白命运为何会对单纯的她开那样的玩笑。
我拖着她进了一家茶餐厅:“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了,坐下聊聊吧。”说实话,我是有些同情她的,而过去的情分也使我为她感到无比惋惜无比心疼。
我为了缓解她的局促不安,就眉飞色舞地聊起小时候:“你的自行车是我教你的还记得吗?好几个周末我就跟在你车子后面跑啊,一松手你就栽到草丛里,差点没把我累死!”
她笑笑:“怎么不记得啊,那时候整天就像假小子一样,学爬树,学钓鱼,学游泳……”
我看了她一眼:“你怎么还这么瘦,初中住校那会,你吃得也比我多,最后我胖了,你瘦了。”
她捧着一杯热茶,热气氤氲,略显混浊的眼睛也渐渐潮湿。
她抬头看向窗外,叹息了一声:“这可能就是老人们说的苦命人吧!”
她又深吸了一口气,转向我:“我的事情你应该也听说了,我现在这副样子,走到哪儿都有人用嫌弃的眼神看我。难得你还愿意跟我聊天,你要是有时间的话,我就跟你说说吧。”她揪着胸口的衣服:“没有人理解我,所有人都当我是病毒一样,我心里太苦太闷了,快要爆炸了。”
我掰开她紧握的双手,轻轻安抚她:“没事,我愿意听你说,我跟她们不一样,我不会看不起你。”
她大拇指摩挲着杯身,眼睛盯着桌面的某一点,开始了她的人生故事。
“你知道的,刚上初一住校,我爸妈我哥我姐都出去打工了,家里就只剩我一个人,哦,还有行动不便的爷爷。
一到周末回家,我就很害怕,一个人住,到晚上就怕。所以就把桌子凳子都抵到门后面。我记得你还陪我睡过几晚呢。
初二的时候,我爷爷去世了,我感觉这世上也没人会对我好了,书也不想念了,我不想再孤零零呆在家里。
初二的暑假我拎着行李在路上碰见你,你以为我去我爸妈那过暑假,还让我早点回来。其实我爸妈觉得反正我也考不上好高中,初三收费也多,不如出来打工。
我没有异议,反正我也不想念了。但我不想跟他们在一起,不想受他们管束,我不想把赚的钱都贴给我哥娶老婆。
后来一个远房的亲戚介绍我进了一家服装厂,每天工作12个小时,黑白两班制。我那时才14岁,每天站12小时,纺纱织布,一般人真吃不消,和我一起进去的姑娘都走了,嫌太累。
可我坚持下来了,当了三个月学徒,工资也从每个月800涨到1000。
在大城市,我省吃俭用,钱还是不够用。我妈每次打电话老是拐弯抹角问我要钱,说有人给我哥介绍对象,各方面都不错,就是彩礼要得有些高了。
我真的烦透了我的家庭,我要尽快独立,最好找个人嫁了,他们就没理由再问我要钱了。
没过多久我那远房亲戚找到我,说要带我去赚一笔大钱。
她说让我去跟一个人结婚,就可以收到一大笔彩礼钱,抵上我几年的工资。
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一想到可以脱离我的家庭,脑子一热就答应了,根本没想到后果。那个远房亲戚就充当我妈,跟男方谈礼金。
那男的是个四十多岁的残疾人,年轻时出车祸一条腿截肢了,他老妈妈看到我之后,同意给5万礼金,还要给我买金项链,金手镯。
我还没到法定年龄,自然领不了结婚证,只办了酒席。
十五岁,也就是懵懵懂懂的年纪,我知道结婚就要和男人同床共枕了。假妈妈给了我一瓶药,说每次和那男的睡完觉就吃一颗,对身体好。
我不疑有他。婚前我和那男的见过两面,我不讨厌他,人挺斯文,也爱干净。婚后也挺疼我的,我觉得这种不愁吃穿的生活真不错。
一个多月后,假妈妈打电话让我出去见她。我还挺感激她给我找了个好人家。
一见面,她就把我塞到车子里,扔给我一个纸包,我知道是钱,我没数,沉甸甸的,是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数目。
然后车子就飞驰出去,我不解地问:去哪儿啊?假妈妈说:你这丫头是真傻啊,赶紧离开这个城市啊,是不是当新娘子有瘾啦,没事,不急,我再给你找一个新婆家,比这家还有钱。
我这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她们要利用我不停地骗下去。我不愿意,大喊停车,我想回去,我男人和我婆婆对我很好,我不忍心骗他们。
可是那个女人威胁我:你和我们是一条绳上的,别想一个人回去过安稳生活。钱你也收了,要是我们有罪你也逃不了。
我被吓得浑身发抖,被别人牵着鼻子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想不到这一切会有怎样的后果,但我真得不想骗人。
车子开了好久,我们就到了另一个城市。他们又带我去谈新的婚事,我只能乖乖配合。
但我心里在计划逃跑。有一天晚上他们喝了好多酒,庆祝即将谈成的生意。夜里趁他们昏睡,我穿着睡衣连夜坐车回了老家。
我以为这些荒唐的事情就此告一段落,没想到某一天凌晨,我正做梦自己考上大学,我记得很清楚那个梦,因为我头一次看到我父母对着我笑得那么开心。
在睡梦中,我被一阵敲门声和警笛的‘哇呜哇呜’声惊醒,就这样我被带到了警察局。
之后的事情我现在也记不清了,痛苦的事情人都会选择性遗忘。
我只知道我当时是15岁,但我的身份证上是16岁,只要我的家人愿意帮我找律师,找到医院出生证明啥的,我可能就不用承担刑事责任。
可是没有人愿意救我。
就这样我因为诈骗罪做了两年牢。我从那时候起就开始长白头发了。
两年像是过了一辈子,十八岁的身体,八十岁的心。
从监狱里出来,我无处可去啊,只能回家。我不敢出门,我怕人们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我就整天窝在房间里,没事做,我就看书,看初中的教科书,以前觉得晦涩难懂的东西,我竟然全看懂了。
我真的后悔,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更后悔,如果当时好好念书,可能命运会有所不同吧!
我妈整天是没有好脸色的,我出来几个月,从没有正经跟我说过一句话。我知道她觉得我丢祖宗的脸,伤风败俗。
可是有一天她突然笑眯眯地走进我的房间:我托了不少人,终于给你说了一户人家,离这比较远,不晓得那些事情。对方还答应给彩礼。
怪不得,我还残留一些价值。这时候我就像水里的一片叶子,浪把我推到哪里,我就去哪里。谁愿意接受我,我就感激涕零,感恩戴德。
我就又结婚了。这回是合法的。婆婆精明强干,但我丈夫忠厚老实,生活也算小康。第二年我就生了一个儿子。
我妈也用我的彩礼钱拼拼凑凑给我哥哥盖了楼房,准备娶媳妇。
我也以为生活就这么稳定安宁下去。”
说到这里她突然开始哽咽,眼睛憋得通红。我拍拍她的手背,鼓励她说下去。
“我儿子8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照常带他睡觉,可是第二天一早,我发现他已经没气了,浑身冰冷僵硬。我到底犯了什么罪,要我承受这样的痛苦……”
她说不下去了,伏在桌上抽泣,浑身颤抖,我坐过去,抚着她的背。她简直瘦骨嶙峋,这幅瘦弱的身躯怎么能承受生活的重压。
慢慢她的情绪平复下来,继续讲她的故事。
“我婆婆恨我恨得不得了,如果可以,她一定想杀了我。她逢人就说我把儿子闷死了,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我真正懂了一句话,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婆婆不晓得怎么知道了我曾因为诈骗罪坐过牢。她回到家,冲到我房里,对我一阵拳打脚踢,头发扯了一地,衣服也撕烂了。
然后她叫了几个亲戚,把我拖上一辆车,直奔我娘家。
一下车,冲着我妈破口大骂,两个女人撕扯到一起,我妈看到我一副不堪入目的样子,又过来打我。
然后就一群人撕打在一起,拉扯打滚,哭喊叫骂,真像演电影。
最后几个村干部被喊来解决争端。我婆婆就一句话:马上离婚,这样的女人不配进我家门。
干部们叫把我丈夫也叫过来,当事人坐在一起商量。我丈夫从工地赶来,我婆婆使了个眼色,他就大气也不敢出。
我家门口围了一圈人,我像是被审问的犯人。我又想起来过去在法庭上的一幕,所有人坐着,我站着。
现在我坐着,所有人站着,任何人都有资格审判我。我浑身冰冷,血液像凝固了一样,嘴巴发不出声音,脑子也不做主。
干部们看我丈夫一言不发,又转向我:你是什么意思呢?
我嗫嚅了半天,终于发出了一个字:离。
第二天就去了民政局离了婚。
我以前不相信一夜白头,我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我信了。
你觉得我这样的人是不是就不配过正常人的生活?走到哪里,都像过街老鼠。
说实话,我有时候真想一死了之,我连重新做人的机会都没有……”
我搂着她,擦去她眼角的泪水。
我不知道说什么,可能我一辈子都不会经历这种事情,我真的难以感同身受。任何宽慰的话都显得太苍白,根本抚慰不了千疮百孔的灵魂。
我把钱包里的现金都掏出来塞给她,按住她拒绝的手:“不要跟我客气,我实在也帮不了你什么,但我可以给你一条建议。死不算什么,每个人都会死,但活着总有希望,你的人生还会更糟吗?我想不会了。我觉得你目前最好的出路就是离开这个地方,到一个新的城市,找份安身立命的工作,靠自己最靠谱。这些钱希望能帮到你。”
我又找了一张纸,写上了我的手机号,递给她:“要是有什么想不通的或者遇到什么困难,记得找我,我相信你会有一个新的生活。”
她可能也被我说动了,枯黄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从那张脸上我又依稀看见一个少女的影子。
望着她离去时的瘦小背影,我默默祈祷,默默祝愿,希望她能抛开过去,忘记伤害,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