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寒江遇见老树的那一年,她大一。
午后的暖阳,懒懒地投映在图书馆的落地窗前。寒江即将迎来期中考试,正苦兮兮地同数学题鏖战。偶然打开手机,她刷到了一条消息,关于“大学生数独比赛”。
那一刻,寒江与“数独”这个老朋友猝然重逢,只是横亘了三年岁月,千里山川。
一
那年初三,同样慵懒的午后,邻座的阿奇神秘兮兮地拿出一本数独书,旁若无人地在数字方格间邀游。寒江好奇,探过头去看,阿奇突然又拿出一本书,塞给她,“做做试一下。”
“填入数字1至9,使行、列、宫数字不重复。”再简单不过的规则,却令小寒江头疼了一整个中午。却看阿奇,行云流水地填着一个个数字,不时望向苦思冥想的她,一脸得意地笑。
下午上课铃敲响时,小寒江还没填完一个数独,她终于认输,没好气地将数独书塞进课桌,打着哈欠开始听语文课。
放学后,寒江本想向阿奇请教一下方法,但阿奇是体育特长生,早已在运动场,为了重点高中挥汗如雨。第二天,学校突然选出三十名同学,组建了中考冲刺重点班。寒江作为年级数一数二的风云人物,无疑赫然在列,离开了原班级。她学习数独的想法,也在中考的步步紧逼之下,遗忘在了初夏的风中。
如今她考上了心仪的大学,数独比赛的消息,将学习数独的小火苗,重新在她心底点燃。她毫不犹豫地添加了比赛负责人为好友,等待验证通过,宛若在等一扇魔法之门开启。
这位负责人,就是老树。
二
加入数独社群,宛若走入大观园。一直为十几分钟能填完一题而沾沾自喜的寒江,一进群就见识到了一分钟一题的神速。她有些自卑、惶恐,又迫切地想让大家看见自己,但本领不足的危机感,使她与群里天南海北的聊天氛围格格不入。
她不敢贸然打扰那些大佬,更问不出“如何快速解出数独”这样笼统而不着边际的问题。
寒江只好在APP上“勤能补拙”,靠自己的“野路子”做数独题,可是经常卡住,就小心翼翼地截图,在群里提问。
令人好气又好笑地是,每一个百思不得其解的卡点,别人稍加点拨,寒江就顿悟。可是下一次,她还是无法独立解出。
“寒江,你这样做题是没有效果的,先去学习基础方法。”老树在群里疾言厉色地批评她。
“好的好的”,寒江诚惶诚恐地答。
寒江像一位犯了错的孩子,灰溜溜地关掉群聊界面,顺手点开好友列表。望着“老树”这个名字,输入框中文字添了又删,她狠狠心,还是迈出了“主动求学”第一步。
“老树哥,能教我数独吗?”
“可以”,老树很快回应,“但是能不能学好、做快,就看你的悟性了。”
那是五月初夏,老树的热情丝毫不输窗外的暖阳。他把寒江拉进各种数独群,隆重地介绍她为自己的“寒江妹妹”,还给她推荐了好多数独书和网站。
在老树的指点下,寒江开始摸到了做题的门道。不上课的时间,她就背上笔记本电脑,去空无一人的自习室,研究数独题。晚上自习回来,就守着与老树的对话框,等着给老师汇报。
“妹妹今天做题怎么样?”晚上十点,老树总是准时上线。
除了解答寒江的疑问,老树还会找一些有趣的题目,给她布置作业。老树告诉她,数独群的大佬,都喜欢在欧泊颗网站PK数独,还能看他们的做题录像。
果然,线上竞技场十分热闹,每隔十五分钟的系统高级场,常能汇聚六七十人。老树做得很快,常能在竞技中拿到前三,而高级题的方法,寒江掌握得还不太好,她又不想吊车尾,就常常不顾老树的劝阻,偷偷试数。
三
那一次,一向十五六分钟做完一题的寒江,靠猜了一个数字蒙混过关,冲进前三行列,第一次赢了老树。
她刚发完消息炫耀了一番,“啪啪”两张做题录像截图,就甩在了她面前。
“你这个7怎么填的?”
“我猜的。”
隔着屏幕,寒江并未感受到老树的愤怒,她还没将试数当回事,以为老树输给了自己,面子挂不住。
“我有没有说过,做题不准试数?”
“我错了嘛”,寒江有点害怕了,老树说得没错,试数是一种靠“二选一”的猜测,投机取巧的方法。自己处在新手期,基础方法还没学明白呢,就想走捷径,委实欠揍。
“说过,但这不是PK嘛,我想拿个好名次。”
“行,那你试数,拿好名次去吧,别来找我了。”
老树说完,就再没有回音。
小寒江真的害怕了,拼命给他发消息认错,甚至晚饭都没好好吃。可是老树宛若铁石心肠,社群中都不见了他的踪迹。
直到深夜,悔恨万分的寒江放弃了挣扎,睡前最后看了一眼手机,却恰好收到了老树的消息。
“再给你一次机会。”
寒江一下子来了精神,立即甜甜地道谢,“谢谢老树哥”。
“下次能不能叫哥哥?”
“嗯...”寒江心中有些不情愿,又担心刚获得的原谅因此得而复失。她犹疑了一会,还是没有将“哥哥”二字讲出口,只搪塞道:我要睡了。
老树倒也没生气,“晚安,妹妹。”
那一周,他们几乎每天聊天三四小时,除了讨论数独,还会聊一些日常的生活学习。小寒江悟性很高,几乎一点就通,进步很快,经常换来他毫不吝惜的夸奖。
可是虚假的“兄妹情”,仅维持了几天。
四
寒江初来数独群时,结识了一位隔壁学校的姐姐汐汐。汐汐大四,刚拿下了全国大学生数独比赛的第一名。在寒江读书的城市,数独远不如北上广一样普及,遇到同城的爱好者,让她俩分外惺惺相惜。
渐渐地寒江知道,汐汐姐已经是数独圈的元老级人物,出题、做题、授课,样样精通,还经营着自己的数独社群与公众号。但是她平时太忙了,在群中讨论的题目和方法,也是寒江暂时听不懂的。
她不敢轻易打扰汐汐女王,只敢在老树那里,卸下铠甲,展露自己的软肋。
但这一天,汐汐突然甩过来一大段消息,提醒寒江,老树的人品,并没有看起来这样好,和他相处一定注意安全。
彼时,寒江完全没有“处对象”的意思,也没将老树的热情往这方面考虑。但女王没有多说老树的事,她也没多问,悄悄多存了个心眼。
果然,狐狸开始露出了尾巴。
平时只有晚上,两人才会聊会天。但老树开始变得“分享欲极强”,上课、吃饭、自习,随手刷到的段子、校园一角的景物,都忍不住拍个照发给寒江,还要求她也分享自己的生活。
寒江不喜欢被黏着的感觉,经常有意无意地忽略老树的消息。老树开始穷追不舍,噼里啪啦一大段文字发过去,谴责她不回应自己的消息。
寒江不服气,“谁像你一样,天天看手机?”
“我给你发消息,你不回复,多令人挂念!再说你这样礼貌吗?”老树质问。
寒江虽然外表乖巧地像小绵羊,内心却是狼的个性。她毫不客气地回敬道:“我不想知道你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老树一下子被惹怒了,冷冰冰的话语像一把把利刃,疯狂地向寒江发起攻击。
寒江本来没多生气,只是觉得这人不可理喻。但她一向是个不吃亏的人儿,面对无端谩骂,开始卯足火力回击。
“你以为自己多重要啊?”
“每天把精力,放在这些无意义的纠结上,你无聊不无聊?”
“我是跟你学数独,数独之外的事,跟我有关系?”
两个不吃亏的主儿,一吵起来简直冰火两重天,不知不觉大半个上午过去了。一想到上午的活还没干完,寒江气急败坏地扔下手机,关掉网络,临走还不忘恶心了他几句。
五
下午,当寒江打开手机,一条消息赫然在目。
“妹妹,你没看出来吗,我喜欢你啊。”
“滚”,她一脸鄙夷,差点将这句粗口发出去。平心而论,老树和寒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寒江从小到大,都是单纯的乖乖女,按部就班地读书、生活,而老树初三休学,去武当山习武了一年,后来考上了一所医科二本。大三时,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退学回家,复习一年重新参加高考,考上了东北一所理工院校,学管理专业。
四五年岁月蹉跎,使他的性格愈发偏执、极端,在学校一直与同学格格不入,在社群也时而喜怒无常。
寒江想起汐汐姐的提醒,不想彻底惹怒这个人,怕他一时想不开,做出伤害自己和他人的事情。
她平复了一下心绪,以最理性、平和的语调,开始发消息。
“老树哥,感谢你的喜欢,我现在没有谈恋爱的想法,而且和你并不合适。如若以后只讨论数独,我想还可以做朋友。”
老树丝毫没有讲道理的意思,依旧死缠烂打。
“我对你付出了这么多温情,陪你做题,跟你聊天,你怎么就不识好歹呢?”
“你不觉得你这样冷漠无情,很没有良心吗?”
“你这块石头,怎么就捂不热呢?”
寒江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当即炸毛,一番据理力争、唇枪舌战。
晚上,汐汐姐忽然发来一段消息截图,原来是老树跑到她那里大肆辱骂,说什么寒江拒绝他,就是因为汐汐姐诋毁诽谤、挑拨离间。
寒江吓出一身冷汗,赶紧安慰汐汐女王,拼命解释自己没有在老树面前提到那件事。女王倒也不生气,只说老树一贯这样,叮嘱寒江一定保护好自己。
彼时,期中考试临近。寒江想把这事“冷处理”一阵,就果断删除了老树的好友。
六
可是老树不仅贼心不死,而且手段诡诈。他跑到寒江的动态下,拼命刷留言,还经常在社群、在空间,发一些莫名其妙、含沙射影的话。
寒江真的生气了,她居然以这样无辜又不光彩的方式,在数独圈“出了名”。
而且,那时候寒江刚进圈,和所有人都不熟,因此大家对她“听风就是雨”。评论区站老树的人,竟不在少数。
寒江只好又把老树加为好友,开始摆事实,讲道理。奇怪的是,老树竟然听劝了,说什么保证不再有非分之想,只想继续以兄妹相称,一起提高数独水平。
“也别兄妹相称了,我没你这样的朋友。”寒江严词拒绝。
“你还是这样忘恩负义,我这一片好心,都喂了狗!”
老树和寒江,一共才认识不到半个月,除了最初几天,寒江一直对他横眉冷对,可他不知哪来的占有欲,竟就纠缠上了。
寒江只好再次拉黑,看来辟谣的工作,只好自己来了。
她请求汐汐姐,将她拉进了那些数独群。群里有许多久闻大名的数独大佬,米老师、锦云老师、黄老师等,日后都成了小寒江数独路上的贵人。
许是看到她进群,老树竟然退群了,自此在各大数独群销声匿迹。
在群里,寒江渐渐认识了许多新朋友。但这段受伤的友谊,使她不敢轻易与他们交心,真正打成一片。
六月初,数独全国赛初赛拉开了序幕。
寒江学习数独才一个月余,但她感觉学会了许多,很想尝试参赛,之前老树也一直鼓励她参加比赛。于是,她报名了相邻城市的赛区,一个人买好了硬座车票。
七
就在她加足马力、准备初赛时,一个下雨的中午,米老师忽然发来消息。
“老树让我传个话,他在你学校的学院楼下等你。”
寒江震惊、震怒。自己只对他提到过校名,甚至校区、专业都没说起,他是怎样“人肉搜索”找到自己的呢?他还掌握了我哪些个人信息呢?
她倏忽想起,之前老树说给她寄几本数独书,她才留了电话和地址。没成想书还没收到,先收到了这不速之客——一个大活人。
“你还是去一下吧,别出什么事,注意安全,干什么事都在人多的地方。”米老师又叮嘱她。
好吧!事已至此,寒江也只好单刀赴会了。她穿上一身厚衣服,还用口罩和帽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对着镜中的自己,她不禁哑然失笑,新闻看太多了吧,他总不能真对自己泼硫酸?
见面,来得远比想象中的平和。老树并没有过激的情绪与举动,他说自己刚好忙完论文,就想来寒江的城市看看她。之所以没有提前告知,一是已被拉黑,二是怕不同意。
他说:“你带我逛逛校园?”
寒江的学校很大,整个南面还没有开发,小桥流水,茂林修竹,在初夏濛濛细雨中,甚是好看。换作其他朋友来,她一定会带他们去南面看看。但她想起米老师的叮咛,只带着老树在北面的教学楼、宿舍楼、图书馆周边,转了一小时。
“我还没吃饭,我们去外面吃点吧。”
“你自己去吧,我回去了。”
寒江说完,头也不回地往教室走。老树伸手去抢寒江的雨伞,被她狠狠甩开。
“我这么远来一趟,就这一次。以后都不打扰你了。”老树的声音,在雨中略带沙哑。
“行。”寒江掉头往北门走去,步子极快,裤脚都被雨水沾湿了。老树紧跟其后,“妹妹,慢点。”
“谁是你妹?”寒江毫不留情地呛他,但还是稍稍放慢了步子。
到了一家路边餐馆,一楼大堂里坐了零零散散几桌。
“妹妹,去二楼吧,我跟你说点事。”
“不去,要么在这说,要么你别说。”寒江在靠门口的位置坐下,凉风将雨吹进来,洇湿了她的后背。
老树拗不过,简单地点了两碗面,低下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寒江冷眼望向窗外,面前的一碗一点没动。不一会,老树的碗见了底,她将自己的那份推过去,老树没拒绝,又风卷残云了一碗。
“妹妹,你讨厌我,我可以从你的世界消失。但你很有灵性,不要放弃数独好嘛?也不要放弃这场比赛。”
“放心吧,比赛是我自己的事,不会被任何人干预。”寒江冷冷地答。
“嗯,我也回去了。赛场见!”
出乎预料地,这一场“鸿门宴”,寒江以胜利者的姿态,轻松全身而退。
八
几天后,寒江踏上了赶赴比赛的火车。初赛题不难,她作为新手,也毫无心理压力。三轮题目做下来,她前两轮都只有一题没做完,第三轮甚至提前交卷三分钟。
完赛后,数独群里大家都在热烈的讨论。好几位新朋友,知道寒江首次参赛,都关心地问她答得怎样。寒江一一照实回答,他们也热情地给予了鼓励与夸赞。
老树又回到了群里,寒江悄悄点开他的空间,看到了他对这次比赛的描述。老树答得并不好,估计得分比她低好多,寒江有些沾沾自喜,还有些幸灾乐祸。平心而论,这一个月的快速进步,确实是老树为她打开的这扇门,虽然他们彼此深深地伤害。
寒江想了想,在评论区留下两个字,“谢谢”。
一周后,初赛成绩公布,寒江470,老树只拿到368。他在评论区回复了寒江的“谢谢”,很长一段话,说看到成绩,他深感惭愧与欣慰,后面比赛应该不参加了,祝她数独之路顺利云云。
寒江没有回复。她本该喜悦、得意、扬眉吐气,却在盛夏的午后,悄悄红了眼眶。
她知道,自己与数独路上第一位过客,就这样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