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随波逐流,但是一味的逆流而上,也许只是徒劳地让自己疲惫。
——村上春树
比尔刚刚从外面回来,一副累瘫了的架势,“咣当”一下坐在办公桌上。
苏泽知道,他又陪唐副总打高尔夫去了。打了这么多次,似乎也没听说比尔有什么进步;倒是每次回来都像打虎归来一样,脚步发软,生无可恋。
没等苏泽说完老陈对高玫的无理请求,比尔就炸了:“无耻至极!这人还要不要脸?我要跟唐副总说说这事儿!”
“你觉得唐副总会相信你的一面之词,还是选择相信他的得力干将?老陈管着几百个工程师,毫不费力。他要是没两下子,怎么坐得稳那个位置?” 苏泽劝道。
“你这人也是全无心肝!亏了玫跟你还是好朋友,看你跟没事儿人似的,还有心思跟我分析老陈。” 比尔抱怨道。
“我跟玫都是含蓄的中国人,愤懑都藏在心里。” 苏泽说:“高玫已经找人接手这个订单了。她跑了这么久,就这样把树上的果子拱手让人,我实在替她不甘心。”
“我懂,我去跟李博士说。咱们自己人,总可以说上几句话。连这个都帮不上,我干脆不要当这个总经理。” 比尔说完,“啪”地一声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似乎一点都不觉得疼。
比尔继续说:“这个订单我们拿定了。再给我两个星期,那时候咱们等着看老陈哭。”
苏泽来了精神:“怎么个意思?你把唐副总拿下了?”
“不光是我,李博士跟我一起拿下的。唐副总有个女儿在美国读书,李博士动用了北美的关系网,在总部给她安排了实习的位置。接下来,她的工作签证也有人事部专人跟进。投桃报李,唐副总也得关照我们的订单,不能由着他的手下继续暗箱操作。我倒要看看,老陈这个孙猴子,能不能翻出他们唐总的五指山!”
原来比尔最近一直运作的是这件事!
苏泽觉得自己就像掉进了兔子洞的爱丽丝,越来越惊诧。红桃王后对仙境中的爱丽丝说:“在我的国度你只有拼命奔跑才能停在原地。苏泽以为自己尽心尽力,带领整个团队拼订单,原来不过是原地踏步。合着订单不是在会议室谈出来的,是在高尔夫球场打出来的!
看来比尔没有白白舍命陪君子打高尔夫,打高尔夫也是一项重要工作啊。比尔一向只喜欢对抗性运动,抱着啤酒罐看欧洲杯,才是他的最爱。这阵子假充贵族打高尔夫,一定把他难受坏了。
苏泽对比尔拱拱拳:“亲苦了,老大,多亏了你呀。”
“多亏了我们整个团队,大家都没少出力!不过,不得不承认,李博士打高尔夫的段位比较高,他跟唐副总那才叫一见如故。俩人一没有语言障碍,二拥有共同爱好,每次见面都聊得热火朝天的。
这样好,我终于不用装了,可以回我的大本营待着了。只有回到工厂,听见车间里机器轰鸣的声音,我才能感觉到内心深处的宁静,那声音比维也纳的新年音乐会还要好听。高尔夫球场的鸟语花香,我这种粗人实在是享受不来。”
有两个点的降价表示诚意,又有唐副总背书,这事就算十拿九稳了。苏泽心里一直堵着的一座大山,终于移走了。
他想:要不要打个电话给高玫让她高兴一下?转念一想,再等等,等事态明朗一些再说。高玫铁了心不跟老陈打交道,签下来的订单不得不记到别人的名下,没准儿高玫知道了更生气。但愿比尔能跟李博士把这件事情说清楚,不要为此影响高玫的升迁。
过去几年的合同都是顺风顺水拿下来的,从来不曾如此费劲。苏泽一向看不上这种桌子下面的交易,没想到,自己的老板们玩得如此熟练老到,滴水不漏。
接下来几年的销售算是稳了。不知怎么的,苏泽感觉不到以前那种胜利的喜悦,多少有点“胜之不武”的感觉。
这世界公平吗?如果公平,那么这个订单早就该到手,何必如此多周折?老陈跟竞争对手的背后交易,又有谁知道?没有人喜欢随波逐流,只是,逆流而上根本就行不通而已。
苏泽想起注册会计师考试里遇到的选择题,忽然觉得很可笑。选择题是多么容易解答啊,所有的备选选项都给你贴心地列出来了,有且只有一个正确答案。现实世界里哪里有明确的答案?现实世界里,就连备选选项,都是靠自己一步一个跟头摸索出来的。有时候你以为接近正确答案了,其实根本不搭界。
李博士也许是对的,苏泽想,自己这种书生气十足的人,确实只能做到工厂的财务总监。过去的教育教给他如何分辨黑与白。可惜黑与白只存在于理想国。如果想做一名遇事游刃有余的财务总监,他得学习关注灰色地带了,这样才能带领团队,从摸棱两可的境地里杀出一条生路来。
比尔拍拍苏泽的肩膀:“看你不太高兴的样子?订单签署成功的话,你的功劳大大的。别忘了,只有你有勇气对总部直言,放弃那个不存在的两个百分点利润。千万不要觉得,这个订单就是打高尔夫打出来的。”
苏泽苦笑了一下:“签字成功那天,咱们得好好庆贺一下。眼看这个鸡肋项目胜利在望,我得跟团队尽早分析一下成本资料,看看削减成本的方案有哪些选项。”
比尔大手一挥,“不用急,第一项成本节约方案已经出台了。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李博士说了,各厂的外派总经理都要如期回国,新的总经理一律由本土管理人员担任。我们拼了老命争来大订单,对我来说却等于挥刀自宫,断了自己的后路。”
苏泽想,比尔这个过耳不忘的人精,要是能在上海再待三年,只怕“四书”都会引用了。
就像比尔预测得那样,订单签署成功之日,就是比尔离任之时。订单庆祝会是和比尔的告别晚宴一起举行的,地点在比尔家里。
倪震是总策划,之前他摩拳擦掌地说,一定要把大家的眼泪都催出来。目前,大家还没有流眼泪的迹象,大家三三两两地坐在比尔家的客厅和厨房,边吃边聊。
比尔家里正收拾到一半,家具还留着,用不着的衣物器具已经打包了很多纸箱,沿着门廊排了一长溜。
苏泽明白,“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但是心中的伤感依然挥之不去。比尔是个很好的管理者,给了苏泽许多支持。苏泽能在过去的几年内成长为一位成熟稳健的财务总监,比尔可谓功不可没。
苏泽很庆幸遇到比尔这样的顶头上司,比尔之于苏泽,既是良师,又是益友。一直有猎头追着给苏泽其它公司的职位,他一般毫不犹豫就拒绝掉,因为他不确定其它公司是不是也有一位比尔这样的总经理。如果不幸落入一个小肚鸡肠,人品低劣的老板手下,那感觉肯定生不如死,哪怕薪水增加20%都不足以补偿。
比尔来的时候清风两袖,走的时候盆满钵满,光是明清家具就能塞满了一个40尺高柜集装箱。这些宝贝都是他那个狂爱中国文化的老婆四处搜集来的。比尔老婆坚信,“物以稀为贵”,这些红木家具运回美国就成古董了。
比尔由着老婆去做发财梦,他忙着安排继任人选。晚饭吃得差不多了,比尔招呼大家坐一起聊聊。
老关叫了起来,“又开会,早知道这样,咱们在公司开不就完了,非得跑你家里搅合什么。你这里打包收拾,还嫌不乱吗?”
比尔摇摇头:“那不一样。有些话,我可以在这里随便说。在公司里,反而不好随便讲。反正我也要走了,有些话,需要给大家交个底儿。”
上海工厂总经理这样的一个位置出缺,各方力量纷纷登场抢占宝座。光美国总部那边,要安插的各路大神就打破了头。时代不同了,亚太区现在举足轻重,大家都知道上海是职场宝地,大佬们都想在这里安排心腹。
比尔希望提拔一下自己上海工厂的老部下,每次提名都被卡住,每个说”不”的人都想安插自己的嫡系进来。几番僵持之后,比尔提议让此职位暂时空缺;从长计议,宁缺毋滥。反正工厂在上海,一群常驻上海的职能部门亚太总监们可以随时监管,工厂一时不至于乱套。
比尔最后总结说:“情况就是这样。我给所有的部门经理同样的祝福。总经理的位置放在那里了,觉得自己行就冲!这碗饭不能等人喂到嘴里。八仙过海,各显其能,就看哪个部门经理能够脱颖而出了。成就成了,不成,那就得再等三年。”
老关和苏泽对了一下眼神,两人心照不宣:比尔只让他俩代理过总经理职责。说是所有的部门经理都有机会,其实他俩希望最大,别的部门经理如人事部经理老梅,对这个位置想都不会去想。
这两人并肩作战了几年,有时吵到脸红脖子粗,有时也能谈几句心里话。虽说有职场不交朋友的黄金定律,毕竟两人惺惺相惜已久,难道这就要站到台前一决高下了吗?
比尔今天也很伤感,各种酒掺和着喝了不少,反正是自己家,反正今晚没有电话会议,反正就最后这么一次了。回美国之后,又将面对漫天风雪,上海这种暖洋洋的初冬天气即将成为记忆。想到这里,他不由分说,对着窗外的苍茫夜色,又给自己灌了一大杯黑啤。
曲终人散终有时,比尔和老婆站在门口送别大家。
比尔没有厚此薄彼,给每人一个大大的拥抱。好几个部门经理眼睛湿润了,苏泽看在眼里,心里稍微有点羡慕。如果有一天他辞职离开,不知道他的团队会不会泪洒衣襟?大概率不会,现在财务部里小年轻居多,他们更拿自己的事情当事情,才不会轻易动感情。
出租车像一粒小小的胶囊,汇入主路的车流,灵活地穿行在魔都的夜路上。外滩依然流光溢彩,延安隧道依然灯火通明,街上的人流依然熙熙攘攘,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就像奔流不息的江水一样。
苏泽回到家里的时候,听到酥饼儿稚嫩的声音,心里积攒的郁闷情绪顿时一松。
小孩子见风就长,苏泽的女儿酥饼儿每天都给他一点惊喜。上次苏泽出门没多久,就后悔了:要是等孩子大点儿,带上全家一起去就好了。毕竟是当爹的人了,以后不能再任性;这种说走就走,仗剑天涯的日子只能演变为过去式。
几个月的孩子已经开始牙牙学语了,苏泽要求姚瑶,有空就一起给孩子读书讲故事,“就算咱家的亲子时间”。这样一来,姚瑶出去玩的时间越来越少,她刚刚恢复的娱乐社交活动再次被打断。刚开始的时候,姚瑶对此颇有怨气。
苏泽指点她:“咱俩不能不管啦,你没发现吗?咱家闺女现在一张嘴就哼哼小苹果,以后读幼儿园都得面试,光会唱小苹果哪行。”
小苹果是姚瑶妈妈最爱的广场舞曲目。姚瑶不好阻止自己妈妈跳舞健身,只好硬着头皮上阵搞亲子阅读。时间久了,这渐渐演变成家里的固定节目,酥饼儿自己会爬到儿童书架那里挑书,然后塞进妈妈手里,强迫她一遍又一遍地读。
丈母娘已经休息了,姚瑶母女俩蜷在沙发上读书,落地灯的柔光照在两人身上。酥饼儿用她的胖手指一行行地点着《玫瑰公主》绘本上的大字,嘴里嘟嘟囔囔地跟着念。
苏泽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把女儿抱进怀里,跟她一起读。
晚宴时渐渐滋生的焦虑平复了一些。苏泽想:就算拿不到总经理的职位又如何?他还是姚瑶的丈夫,酥饼儿的爸爸,家里还是会有酥饼儿读书的声音等着他。只要这份平淡的家常还在,有没有总经理的头衔也许不是那么至关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