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沉闷的天正在等着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给它以解脱。
这样的天气通常是压抑且无声的,若非如此,沉闷的天气会变得特别累,只有某些最混杂的地方,还是无可避免的发出声响。
在最吵嚷的食阁,有最冷漠的人群。仿佛那各种声音可以掩盖滴落了的汗水,掩盖那处处充斥着的满街的油腻。如果你是一个恪守本分,兢兢业业的平民老百姓,这里就是你所能体会到的最鱼龙混杂的地方。
我也时常来这里吃饭,也算是人生百态的一员,可是我的来去太过淡漠,远不如我的邻居陈国民先生来得鲜活。
我的邻居陈国民先生是一位大约五六十岁的老先生,畸瘦,手上脖子上的经络清晰深刻。第一次见他时,我是不愿称他为先生的。先生先生,或仙风道骨,或博学多才,或倜傥风流,而这位陈老先生,我透过防盗铁栅栏的门窗,只能听到他和家里快八十岁的老母亲吵架的声响。六十岁的单身老人,头发花白稀疏,性格孤僻怪异,与他八十岁的老母住在一处政府提供的祖屋里,靠救济金而活。谁人见了都觉得堪怜且敬而远之。
我坐在食阁的角落,常常抬眼看见最中央一个可坐六七人的圆桌,便只身坐着我的邻居陈国民。
偌大的食阁处处挤攘着人,只有陈国民先生的那一桌空旷得可怕。
筷子拾起又放下,我从未上前相认过, 他实在是不太体面。
陈国民先生相对于他坐的圆桌太过瘦小,所以若你从入口处抬眼望去,首先看到的并不是他,而是他桌上的十几瓶啤酒,而后才看见在给自己倒酒的晃晃悠悠的他。
食阁人群来来往往,不少端着食物,没地方坐的人都盯上了陈国民先生的位置,奈何陈国民先生连带他周围三五米都是生人勿进的气息,从未有人抱着多一事也要坐上好位置的心理鼓足勇气与他共桌。
那是在我和房东撕完的午后。
彼时我工作地点变了,租借的房子也到期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午休时在这个食阁吃饭。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找不到空闲的座位,举着餐盘的手太酸,就盯上了老先生的空旷的周围。
我小心翼翼上前,看着埋在酒瓶后的陈国民:“请问,这里能坐吗?”
老先生从酒瓶中抬头,斜觑我一眼,声音有点飘忽,也没看着我,显得有点没有礼貌:“都能坐的啊,只要你不嫌弃。”
他并没有认出我。
然后我就坐下了。本以为就是搭个桌,他喝他的酒,我吃我的饭,老先生却滔滔不绝。
“你是来这边工作的吗?”“啊呀我就知道你是来这边工作的。”“你买的这个,很辣不好吃, 你应该买那个。”
最初我只是礼貌地敷衍着有一句没一句的搭腔,甚至怕遇上了变态有点想要另寻座位。
直到老先生说:“啊,好久没人跟我说这么多话了。”我才抬头,细细想了我和他那我总共也没说两句的对话,忽然觉得眼前这个老先生很可怜。
我也开始问他:“老先生,你为什么在这里喝酒啊?”
“我和我妈妈一起住,她天天骂我,我喘不过气啊,喘不过气啊。”
“老先生,您没有结婚吗?”
“没有啊,我以前喜欢闯,去过好多好多地方,慢慢就年纪大啦。你看我这里的伤,你知道金三角吗?我以前去那边的时候……”
“您还去过那种地方?”我瞪大了眼,无法相信眼前这个像是拥有一个满是失意的人生的老先生竟然曾经历过如此精彩的生活。
“是啊,我不是骗你的,我不骗人的,我给你看我的身份证呀。”他越讲越开心,又指了指身后的小贩:“我跟他们讲,他们都不懂的,他们没人懂的,他们都以为我在说谎。我是信佛的,我信小乘佛教。你知道吗?就是中国也有的,那个,那个西双版纳那边……”
“我知道的。大乘,小乘,藏传,我都是听过的。”还好我稍稍了解过,不然就露了怯。
老先生眼冒金光:“对的对的,他们都不明白,都问我信佛为什么要喝酒?他们都不懂。”
我点点头:“嗯,小乘度己,不忌荤腥。”食阁的小贩哪里了解过这些,而其他人避他不及,又如何能同他讲话。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陪我说话,我没有钱,我请你喝杯甘蔗水好不好?”我第一次看到一位老人家如此感恩地看着我。
“老先生,不用啦。我要上班啦,快要走了。”午饭的时间很短,要去上班了。
“要走了吗?这么快吗?”老先生的眼神中透漏着无法掩饰的失落与寂寥。“我知道你要走了,我看得出来,你背包就是要走了。”
“嗯,我得去上班啦。”
“我知道,你也要走啦。已经两年没有人跟我这样讲过话啦。”
“老先生,我之后也会来这边的,下次您再跟我讲您年轻时候的故事呀。”
“可是我以后也很少来这边了……喝酒还是太花钱了……”
我想问,却顿了顿没开口,默默沿着我自己的生存轨迹去上班了。后来我鲜少去那个食阁吃饭,也从未遇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