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问我：“你对我的爱，究竟是怎样的呢？”
我沉吟了片刻答道：“就好像我爱早晨淋浴。”
女孩没有说话，静静地等候着我的解释。
我说道：
“当我早晨醒来时，并不像人们常说的那样，感到充满朝气，精力充沛。相反地，我感到束手束脚，局促不安。醒来这件事之于睡眠，很像活着之于死亡。你想啊，人出生以前，处在死亡的泥沟之中；人的生命终结，又复归于黄土。多么像在两段睡眠之间，插入一次苏醒！醒来，就像被赋予了生命，我摇摇晃晃地从死亡的泥沟中站起来，但身上饱沾污秽，脏乱不堪，那衰颓的残影尚如小蛇般咬着我的手脚，怎么也甩不开。”
“不必戴眼镜。穿上拖鞋，到柜子里拿换洗衣物，从挂钩上摘下毛巾，做这些都不必戴眼镜。眼镜是一件很邪恶的东西，它粗暴地摁着你的脑袋，叫你跪倒在这个世界跟前，近距离地、清清楚楚地看见事物的丑陋。但是早上起床，不用待人接物，不用读书写字，当然可以不戴眼镜，周围的东西都成了一圈明媚的光晕，一道温柔的弧度，一片不会融化的雪，每件衣服都很好看，镜子里的自己也变得可爱起来。”
女孩说：“确实是这样。”
“我脱掉衣服。人们总是披着文明的外衣，非要将自己武装起来，单是穿着衣裤鞋袜还嫌不够，就连这层脸皮，也要用面具遮掩起来；但大家又喜欢偷偷地欣赏裸体——当然是别人的，你说这可不可笑？我要说，裸体的人才能挣断外在的锁链，真正地感到自己的存在，感到活着是一件多么自由而高尚的事情，感到万物皆备于我心，而精神恣意四散。”
“我拧开水龙头。一开始淋下来的是凉水，但不用等多久，热水就来了。它沿着我身体的沟壑流下，我仿佛能察觉到身体的脉络相连成一个完整的实体。你知道的，我们总用身体的某个部位——眼睛，手，皮肤——去感受世界，可我们用什么来感受身体呢？当我甩掉身上的某个东西时，能特别强烈地感到我身体的存在。即使是摘掉手表这种简单的小事，我也能从手腕上那道浅浅的印痕中，得知它为我默默付出了怎样的努力。更何况，此时的我还身披衰颓的残影，沾染着衰颓的泥泞呢？那些小蛇锋利的牙齿还在啃噬着我呢！”
“水流不宜太大，否则会伤神；也不过于小，否则显得孱弱无力。但我不能要求水流达到完美，因为我也是不完美的。先淋湿头发，再擦拭身子，将心灵放空，感受着温热的聚集与稀释，感受着水流的汇合与流溢，我会产生一种舒适的幻觉，仿佛身处海洋的暖流之中。你有过这样的感觉吗？”
女孩回忆了一下，点点头。
“那是一种极度奇妙的体验，明明我还在这一方小小的浴室里，可好像接通了与更广大世界相联系的渠道；明明我依旧渺小得可怜，可胸襟兀自变得宽广，呼吸也变得通畅。甚至有一瞬间，我会觉得我平躺在深海，处在一种放空的状态，我什么都不用去想，因为海流代替了我所有的思绪，恒久地运动着，规模庞大但不暴烈，盲目地翻覆千万次却仍旧满怀深情。为什么人们把男性比作山，把女性比作海？因为女性的眼中，不，你的眼中，就有一片无垠的海洋，我被淹没，然后悬浮，我安静而又热烈地溺死，毫不反抗。”
女孩嗔怪道：“你在胡说什么呢。别闹。”
“终于在这样的状态中，就连那些顽劣的小蛇都松开了牙齿，随着淋下来的热水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那郁积着的衰颓气息，也宛如风中的一捧尘土，散却、散却。是的，完全散却。明明是雨天也能感到晴朗，喝苦咖啡也能尝出甘甜，边推自行车边朝着夕阳快走，电影散场灯光亮起仍流连不舍，就是那种感觉吧，就只有在那一刹那；我捕捉那个极致的瞬间，小心翼翼得就像擦亮火柴去熔断一根头发。”
“我拧掉水龙头，但水声并不会立刻消失，而是更多的声音在我周围躁动：汩汩的水声，淅沥沥的水声，滴滴答答的水声……各种各样的水声，它们潜伏着，没有任何恶意，它们喧腾，但是我很乐意倾听。我擦拭着身子，像结束了一次洗礼；毛巾很柔软，有春日草坪的质感。即使赤身裸体，也不觉得有伤风化；即使皮肤表面攒动着凉意，心中泻出的热气也能将它们一并抵消。我感到一个全新的我，一个确实活着的我，一个泥泞遍体都能被洗净、罪恶缠身也能获得救赎的我。”
“早晨淋浴，是多么简单、自由而又幸福的事！它如此健康，从不用担心过度；它使人欢欣鼓舞，但又不致陷入毒瘾般的迷失；它神圣得像如同女神手中的橄榄枝上落下的第一滴露水，但只要足够虔诚，我就有资格伸出手掌将它接住；它像乐章中反复出现的一段节奏，但听再多次都不会教人厌烦。在早晨淋浴时，我的表情都属于我；我可以不用自卑，毫不避讳地向窗外的天空鞠躬；我可以静默地祈祷，方圆千里的神明都在聆听我的心声；我也可以吟唱着浪漫激荡的诗篇，让每一处的空气都受孕……我知道，我说得太玄乎，太抽象，太夸张了，但我想你应该能明白吧！”
女孩微笑着说：“当然能。”
我把手放在她温热的脸颊上：“所以，你懂了吗。我爱你，就像我爱在早晨淋浴。”
（本文中来源于本人文学公众号：自闭星球 欢迎关注品阅更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