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观园里吟诗,黛玉屡拔头筹,诗才无限。《红楼梦》第40回,刘姥姥到黛玉的屋子里,只见窗下案上设着笔砚,又见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刘姥姥道:“这必定是那位哥儿的书房了。”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刘姥姥留神打量了黛玉一番,方笑道:“这那象个小姐的绣房,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黛玉在大观园的学霸生活由此窥得一斑。她一直被贾母宠着——尊贵、舒适、漂亮、娇弱——养得美人灯儿一样,风吹吹就坏了。却并没被贾母真正栽培过。不是贾母不尽心,而是贾母不忍心。结果在富贵乡里被极尽呵护娇惯,反而失却了生命的强健力,黛玉的母亲如此,黛玉也如此。
宝玉对黛玉表明心迹后,黛玉每每为父母双亡,无人为自己做主而神伤。其实,就算宝黛成婚,黛玉将来的生活又怎么样?有些读者揣测可能曹雪芹还想将黛玉嫁给北海静王。好吧,总之大家包括黛玉在内,都希望黛玉嫁入豪门,做一个锦衣玉食的贵妇人。那么贵妇人的生活是怎么样的?贾母从来不对黛玉讲实话,黛玉自己有没有领悟到呢?
“家里面虽然仆人很多,但是一切家务的操作,像烧饭、洗衣、缝纫、绣花、做糖果、糕点、蜜饯、各种泡菜、过年腊肉、酒菜等等,都要媳妇们亲自带动、操持……家务事,关于经济、子女教育等家务事,都是在每年过了春节的元宵节,(夫妻)商定计划,由我去按步执行的。家事很多,幸而我在日本念书时,曾学习过家政学。”
这段话出自董竹君的《我的一个世纪的》。董竹君嫁给夏之时,进入四川的一个大家族生活。“每天早晨侍候丈夫出外办公以后,就开始学缝纫、结绒线、绣花、烧菜、洗衣,还帮助招待亲友。到了晚上,教子侄们读书,帮总管上账;给大模子、大猷侄、国琼女洗完屁股、两脚、拍净衣、鞋、袜……上床后,在菜油灯下扎鞋底,什么都做。免得他们说我好吃懒做。这样,每天都要搞到深夜。虽然,我很累,但为了取得婆婆的欢心,取得家人们的好感,只好一切都忍耐。
四季伙食烹调,夏季翻晾大批春冬季的呢、绒、棉、皮裘中西衣服以及书籍、字画;举办他的寿辰、二爷的丧事;护理他和孩子的病痛;协助建造房屋、装修布置,栽花种竹;过旧历新年还要酿酒、腌腊肉、香肠、酒菜等,还要做各种蜜饯,如冬瓜糖、米花糖、油子糖、桔饼、蜜枣等等。
单是四季的一二十坛干、湿泡菜、豆瓣酱、水豆鼓的监制和几十盆兰草花的培养,繁琐的家务事就够我烦了。稍有空闲,即缝纫、绣花(给孩子穿绣花鞋),白天整洁家务,注意子女教育,招待亲友来往、交际应酬;夜晚则登记账目,巡逻。深夜入睡,清晨起床,从不疏懒。想到孩子生下,虽有奶妈、保姆照顾,但她们缺少养育孩子的一切知识、方法,都得自己用脑考虑计划指点等等。不是因为有了保姆或奶妈,母亲就什么都不管的。记得我每晚半夜不放心,还得起床看看孩子情况如何。
丈夫寿辰他每年过生日,这件事情当时在家里算是一件大事了。他喜欢热闹,要请客,要唱几天戏,这就忙坏了我。不但要给他从头到脚做一套新的衣履,亲自给他穿上,并且还要张灯结彩,大大布置一番。要招待,监厨,安排酒席,迎送客人。还要根据亲友们关系的深浅来为他们的轿夫、女仆、丫头、孩子们封上红封套的喜钱,交给佣人去分发。我的丈夫在这几天却整天两手交插在袖子里,到处踱来踱去地看看、玩玩、吃吃、喝喝,俨然以寿星老儿自居,什么事都不管。我累得腰疼腿麻,半夜去厕所时两腿竟不能下地。可是,他不但没有一句温情安慰的话,如果这年的客人没有去年多,到了晚上,他就要冷言冷语地责备我,都是由于我招待不周才会这样的。当时,富贵之家做寿要如此排场……真想问他,我是妻子,还是牛马?但我还是叹口气忍住了。”
夏之时的家族与荣国府在规模上可能不能比,但家族主母所承担的责任,主管的家族事情有很多相类。只要对比一下王熙凤在大观园的生活就可知此言不虚。
《红楼梦》第87回,王熙凤夹茄子给刘姥姥吃,姥姥愣是没尝出来。凤姐儿马上介绍做法说:“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合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各色干果子,都切成丁,拿鸡汤煨干了,拿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了,要吃的时候,拿出来,用炒鸡瓜子一拌,就是了。”
第35回,宝玉挨了打,想吃小荷叶儿小莲蓬儿的汤。凤姐一旁笑道:“听听,口味不算高贵,只是太磨牙了,巴巴的想这个吃了。”贾母便一叠声地叫人做去.凤姐儿笑道:“老祖宗别急,等我想一想这模子谁收着呢。”因回头吩咐个婆子去问管厨房的要去.那婆子去了半天,来回说:“管厨房的说,四副汤模子都交上来了。”凤姐儿听说,想了一想,道:“我记得交给谁了,多半在茶房里。”一面又遣人去问管茶房的,也不曾收,次后还是管金银器皿的送了来。
薛姨妈先接过来瞧时,原来是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四副银模子,都有一尺多长,一寸见方,上面凿着有豆子大小,也有菊花的,也有梅花的,也有莲蓬的,也有菱角的,共有三四十样, 打得十分精巧.因笑向贾母王夫人道:“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吃碗汤还有这些样子,若不说出来,我见这个也不认得这是作什么用的。”凤姐儿也不等人说话, 便笑道:“姑妈那里晓得,这是旧年备膳,他们想的法儿,不知弄些什么面印出来,借点新荷叶的清香,全仗着好汤,究竟没意思,谁家常吃他了?那一回呈样地作了一回,他今日怎么想起来了。"说着接了过来,递与个妇人,吩咐厨房里立刻拿几只鸡,另外添了东西, 做出十来碗来.王夫人道:“要这些做什么?"凤姐儿笑道:“有个原故:这一宗东西家常不大作,今儿宝兄弟提起来了,单做给他吃,老太太,姑妈,太太都不吃,似乎不大好.不如借势儿弄些大家吃,托赖连我也上个俊儿。”贾母听了,笑道:“猴儿,把你乖的! 拿着官中的钱你做人。”说的大家笑了。凤姐也忙笑道:“这不相干.这个小东道我还孝敬得起。”便回头吩咐妇人,"说给厨房里,只管好生添补着做了,在我的账上来领银子。”妇人答应着去了。
宝钗一旁笑道:“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 "贾母听说,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象凤哥儿这么大年纪, 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凤儿嘴乖,怎么怨得人疼他。”
一口茄子一碗汤,当家的媳妇得登时说出做法。小叔子要喝,得立时做出来。还要自掏腰包让眼见耳闻过的众人也打个牙祭,满足胃口满足好奇心,博得长辈的喜欢。王熙凤的反应已经够快了,业务也够熟练了,嘴巴也够甜,饶是如此,当着众人还是出了两次错,被宝钗评价不如贾母。那贾母手、眼、脑、嘴、心眼儿又该多么迅捷、周全!这还仅仅是对付一口吃食,不算当家媳妇对内安抚各路人心,弹压不服管的部门经理,对外催促佃户交租、不择手段四处弄钱撑场面,遇到元春这样的大人物来做客,就算腰酸背疼腿抽筋能让有话语权的人满意也算万幸了。
由此,林妹妹,写写海棠诗,冠绝海棠社,这才华不是不好,是分量太轻太轻。承担不起贵妇人三个字的内在价值品质要求和外在管理职能素养。宝钗留意哥哥出差回来提醒母亲请帮扶的伙计们喝酒;探春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史湘云自己动手做针线。这才是真正的为贵妇人准备的闺阁教育,用董竹君的话说——日本的家政课。当然林妹妹天生不喜欢这些,宝玉见了也会斥为——俗物、死鱼眼睛。
从来没有人教林妹妹留意这些,从来没有人提醒她如何为婚姻而不是为恋爱做准备。贾母爱她,却没从根本上帮助她。宝玉爱她,也没为两个人的将来做任何打算。
黛玉一直在恋爱,爱花爱草爱宝玉,她用诗才和纯净的心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至真至善至纯至美的精神生命。在贾母的翅膀遮蔽下,看不到大观园根本不是真世界,充其量算女学生度假胜地。恋爱的终点是婚姻。婚姻是利用了爱情这种美好的精神产品,抓住人类社会学属性里群居的特点,以女性为主要载体和使用对象进行的以男性为中心的物种繁衍与财富集中。而只恋爱不问婚姻的爱情,又要落脚到哪里去呢?
不懂这一点,只追求文辞上的优胜是黛玉的局限,也是贾母溺爱的结果。李白那么有才,都感叹吟诗——万言不值一杯水。李白多么不食人间烟火,也道出了学霸的人间真相。林妹妹的青春期教育打开始方向就错了,大观园里没有人对她说。
黛玉过来,你这个傻妹纸,我写篇文章给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