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总是让人不经意地回想起,那些被埋葬在记忆最深处的荒凉,再度回首,无一不褪尽铅华,面目全非。仿佛是漂浮在阁楼里的尘埃,闪烁着飘忽刺眼的光芒,散发出一股腐朽陈旧的气息来。就像那双许久未见天日的绣花鞋,几经沧桑,纵使物是人非,它還是一如既往的缄默,保存下了自己的精致与完美。我轻轻地用手去抚摸它,就像是年轻时的女人的肌肤般柔滑,我大致能想象得出来,它的主人该是个怎样柔情温婉的女子。
听闻如萱十七岁那年生了一场怪病,那是一年的春末,院里的桃花都落尽的时节。如萱的母亲去世得早,她的父亲为这件事情操碎了心思,请了不少江湖郎中,却全都无济于事。直到那年秋天,佩慈来瞧过她的病之后,如萱便渐渐好转起来。
那时佩慈刚好留洋回来,他去英国学西医。起初家里人不同意,但佟友文明白自己的儿子,年少气盛,总有一套什么关于狗屁理想的冠冕堂皇的措辞,毕竟他也曾年轻,他是过来人,清楚这世间事总有一天会磨平人的棱角,最后让你不得不屈服。所以最后他让佩慈去了,一去便是三年。
如萱的父亲与佟友文算是世交,所以当如萱和佩慈还是小孩儿的时候,便常常在一起玩耍,感情甚笃。等长得大些的时候,佩慈去了学堂跟着先生读书,而如萱则待在深闺别院里,偶尔看着窗外老槐树上燕子筑的新巢,做些女子该做的事情,于是便不曾见面了。后来如萱听说佩慈去了学堂,便在父亲跟前吵嚷着也要去。如萱的父亲不许,他说学堂里都是些男孩子,女孩子是万万去不得的。但又拗不过女儿执拗的性子,便给如萱请了一位教书先生回来,那位教书先生倒是迂腐得很,教的也无非是四书五经,三从四德,后来如萱觉得无趣,便叫父亲把人辞退了,自己找些书来看。那些书是她母亲留下的,她便是从那里看到了一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第二年的春天,来得似乎比往年都要迟,但后院的桃花却开得出奇娇艳。如萱换上春装,那是一件浅月色对襟衫儿,袖口处点缀着几朵不知名的淡蓝色的小花儿,粉红宫裙,目光眉彩,奕奕照人。那日是她父亲的寿辰。佩慈也来了,如萱瞧见了他,他来到了后院。是来找她的还是走错路了?如萱想。不,他不会走错路的,因为上次生病的事,佩慈来过几次。佩慈看到了如萱,在一棵桃花树旁边,后院有很多的桃树。“如萱。”佩慈轻轻唤了她一声。“你也来了。”如萱朝他微笑,那盛开桃花的桃树都黯然失色。
很多年后,佩慈又想起这幅画面来,早已泪流满面。静观如是,尘起缘灭,一起都恍如隔世……
那年夏末,如萱父亲经营的茶厂倒了,又欠了一屁股债,秋天的影儿还没来得及瞧上,她的父亲便用刀片割断了手腕上的静脉,淌了一地的血,死了。
院里槐树的叶子静悄悄地飘零,秋天的阳光铺天盖地地洒落下来,为满树的叶子镀上了一层黄灿灿的金边。如萱茫然地望着窗外,蔚蓝的天空,纯净透明,像是被泪水冲刷过一般深沉忧郁。如萱的父亲给友人佟友文留下一封书信,大致意思是说:他此生已无希望,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他的女儿如萱,如若留她一人在世,无依无靠,他没有脸面去见她九泉之下的母亲。他希望佟友文能认如萱为干女儿,为她寻得一个好人家,他也就死而无憾了。
如萱接去佟家的那日,下了一场大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沾湿了她的绣花鞋。佩慈不在家,他是佟家长子,将来是要继承佟家家业的,前些日子佟友文便遣他到外地学做生意去了。佟友文带着笑意迎如萱进了家门,府中除了一些家仆,还有佟友文的两个姨太太。佩慈的母亲早些年去世了,那时只有二姨太落璃,没过多久,佟友文又带回了三姨太颖儿。佩慈的母亲,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儿,算是佟友文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回来的结发之妻;二姨太落璃是个戏子,长得不丑,又有个性,就被佟友文瞧上了;至于颖儿,是个大户人家的丫环,柔柔弱弱,并且说起话来软绵绵的,在佟友文听来,就好像有一双绵绵的小爪子在心窝里直挠痒痒似的。
转眼间,已值秋分,太阳的直射点落在了赤道上,白昼和黑夜一样漫长。清爽的晚风带来了雏菊和桂花的香气,如萱推开窗子,贪婪地嗅着。最近的事儿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片刻间的恍惚,她似乎又觉得那些窸窸窣窣的闲言碎语在耳边哄闹着,让她慌乱起来。在佟家的这段日子里,佟友文待如萱还不错,在不知情的旁人看来,如萱倒像是个自家人了,但在佟家,在他们眼里,如萱才不是佟友文的干女儿,而是他另一房的姨太太罢了。如萱听得真切,那些仆人就是这样说的。
天完全暗了下来,月亮高高地悬在夜空里,月牙儿泛着乳白色的光悄无声息地从半开的窗子照进屋里来。如萱躺着床上,还没睡着,她睁着眼睛微微叹息,她又想起了佩慈。她想,要是佩慈在的话,是不是一切都会好起来?佩慈啊佩慈,你可知现在有人如此地念着你,需要你。如萱迷迷糊糊地想着,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着实让她吓了一跳,顷刻间便清醒了过来,心里想这么晚了会是谁呢?如萱打开门,佟友文站在门外。
“佟叔叔,这么晚了有什么事情吗?”如萱比较敏感,这种情况似乎坐实了那些谣言,也实在尴尬。“没什么事情,就想和你唠唠话。”半晌,佟友文又开口了,“如萱啊,你进佟家也有一小段光景了,住的还习惯吗?”“嗯,一切都好,这段日子倒是给佟叔叔添了不少麻烦。”如萱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佟友文拉住了如萱的手,如萱立马挣脱开,低沉着头退到一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沉默了一小会儿,佟友文又说:“这些日子,家里那些闲言碎语倒也不都是假的,你父亲不在了,一个人也无依无靠,我也想了想,最好的办法无非就是让你真正成为佟家的人,你好好考虑考虑。”说完,佟友文就离开了。佟友文走后,如萱流着眼泪,在被子里小声地啜泣。她想起了她的父亲,也想到了佩慈,她想起还是不久之前,父亲四十三岁寿辰那日,她在那株桃树下见到的人,哦,佩慈,我是如此地想念你,时光越长,思念便结得越深。如萱想着想着,泪水又溢满了眼眶。她觉得害怕,她觉得有人逼迫着她,是佟友文还是命呢?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牢笼困住的麋鹿,被禁锢着,死命都挣脱不开了。
第二日,如萱坐在镜子前满怀心事地梳发,佟友文的二姨太落璃便来了,带来了一些绸缎,倒是挺客气地说要给如萱裁身衣服。落璃望着镜子里的美人儿,哭红了眼眶,一副楚楚可人的模样,便安慰起她来:“如萱妹妹啊,当老爷的人有什么不好呢?吃穿不愁,把老爷伺候快活了,到时候你要什么有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女人这一辈子啊,找一个有钱的主,才不会受苦。”落璃说着说着,似乎陷到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里,她便住了嘴,眼前有一片雾蒙蒙的水汽遮住了视线。“我不愿意,你不用说了。”如萱没有注意到那女人脸上淡淡的悲伤,冷冰冰地拒绝了她的一番“好意”。落璃自知再说下去也是自讨无趣,便离开了。
天气渐渐转凉,日光也变得稀薄起来,北方的冷总是比南方来得早些,天空似乎也是冰凉凉的,带着一种寂寥空灵的味道,一切都变得遥不可及。这些日子,如萱变得更清瘦了,佟家的人也不把她当回事了,在他们看来,只是佟老爷碍于她父亲的面子,才没有把这个落魄的大小姐赶出门去罢了。可也确实是这么回事。
那一日,如萱没有穿她的绣鞋,乌黑的长发也没打理,随意地披散下来,她只穿一身单薄的素色衣衫坐在冰凉的地上,发着呆,愣愣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偶尔有几只啁啾的麻雀从窗口飞过。今早她听说,佩慈在滇南那一带做生意的时候,被几个土匪打死了。哦,这多么荒唐啊。
给她送饭的丫头翠儿推开门瞧见了这一幕,倒不知为何瞎叫了一声,便匆忙放下饭菜逃走了。如萱瞥了一眼她匆匆离开的背影,只当她是见到“鬼”了。不一会儿,翠儿叫来了佟友文,佟友文看见如萱一双白洁光亮的脚裸露在空气里,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是的,如萱没有缠足,这是不符合祖宗的规矩和传统的。当如萱四五岁的时候,那时如萱的母亲尚在人世,她死活都不肯女儿缠足,她心疼女儿,也厌恶这个野蛮的习俗,她是开明的。还好如萱天生脚比平常人小一些,穿着母亲特意为她缝制的绣花鞋 ,再来,如萱通常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别人也并没怎么注意。佟友文让翠儿找来了陈妈,要给如萱缠足。佟友文生硬地说:“既然你父亲把你交给我照管,我就要为此负责,女人不缠足像什么话。”
翠儿照老爷的吩咐又找了几个丫头把如萱抓好了,陈妈将如萱的脚洗干净,擦干,然后用力将四个小脚趾弯到脚心,再用几丈长的裹脚布一层层裹紧。最后如萱痛苦得已经没有力气喊叫,只是不断地呻吟,佟友文退在了一边,并没有看她,他突然感到了一种报复的快意。陈妈给她穿上鞋子,扶她站了起来,如萱每走一步,都觉得有锥心的疼痛。她想啊,她这只被困的小麋鹿已经被伤得遍体鳞伤了,她再也没有力气去撞破牢笼追求自由和幸福了,她没了勇气。她只想蜷缩在笼子的一角,包裹起满身还流淌着鲜血的伤痕。就这样活着吧,对命运她还能有什么幻想和追求呢?
那一夜,佟友文爬进了如萱的被窝,从身后搂住了她,在她耳边又轻轻地问:“还疼吗?”如萱摇了摇头,她想,疼,还有什么可疼的。她麻木了,这样就可以不疼了,就像打了麻醉针一样不疼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冬天酣畅淋漓地来了,不假思索的,雪花便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她已经好长时间没有想佩慈了,她想。她不敢去想他。窗外的雪花落在了树桠上,青瓦上,还有残败的花茎上。如萱将自己禁锢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大多数时候,她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望着窗外这四方小的可怜的天空发呆。她不知道她一直等的人并没有死,佩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那天晚上听佟友文说的时候,如萱又哭了,默默的,一声不吭。佩慈“死”的时候,她哭;活着回来了,她又哭,到底是庆幸,亦或是惋惜。女人啊,真是让人弄不明白。
佟家没有种梅花,如萱是多么想看看酣畅的大雪里,红梅盛开的样子。她想,那定是不输于春天时满院桃花绽放的样子。如萱去找他了,不由自主的,脚就迈向了他的屋子。那时候佩慈好像伏在桌案上写着什么,大概是在对账。“你为何不来见我?”如萱说着的时候,有些怨他。佩慈抬起头来看她,倒是不像以前的她了,诱人的眸子里竟有一股成熟的女人味儿了。如萱清瘦了许多,脸冻得有些发红,佩慈想伸手去抱她,却又不敢。“你毕竟是父亲的人了,以后还是少见为好。”他说着又沉下头继续工作去了,只是眼眶有点发红,大概是窗户没关,冷风吹的吧。如萱万万没有料到他会这样说,“呵,真是父亲的好儿子。”如萱撂下这一句后便跌跌撞撞地跑回自己的屋里。
这事儿不大一会儿的功夫就让颖儿传到了佟友文的耳朵里,四姨太进了少爷的屋子,然后哭哭啼啼地跑了出来。“这事不能乱说。”佟友文激动的连两撇小胡子也跟着发颤起来,“老爷,我才没瞎说,不信你去问那女人。”平时软绵绵的声音这时候倒变得像刀子一样尖锐,听起来格外刺耳。佟友文想,不管事实什么个样,传出去总归是不好的,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这女人,还真是败坏门风,佟友文啐了一口。他寻思着应当要为儿子娶一门媳妇了,是的,佩慈二十三,是时候成家了。老祖宗说得好,修身齐家才能治国平天下哩。佟友文记起了他生意上的一个老主顾来,那人叫黎世源,有个比佩慈大点的女儿,如今芳龄应当二十有九了,这算什么,年龄大自有大些的好处。况且要是佟家能与黎家结亲,这对佟家的事业那只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佟友文就这样为自己儿子做好了决定,并且还为这个决定有点沾沾自喜起来。黎世源如今人在上海,佟友文写信把这事告诉了他,不久黎世源回信了,他和他的千金都同意了,并且相当满意。这事就这样成了,婚期就订在来年的四月,春暖花开的时节。
如萱还记得,婚期将至的时候,她又一次去找了佩慈,她让他带她走,天涯海角,哪儿都好。但我们都知道,我们的佩慈是懦弱的,他没有勇气带她离开。他多希望自己可以荒唐一次,哪怕一次,不用管别人怎么去说,但他没有。佩慈成亲那日,如萱没有去凑热闹,她一个人待在寂寞冰冷的房间里,她还能听见前厅的爆竹声和欢笑声,还有热热闹闹吹锣打鼓的声音。她用许久前藏好的那条白绫悬上了房梁,没有人知道。直到很晚,佟友文来她屋里,才知道如萱已经上吊死了,她缠足的小脚穿着她母亲特意为她缝制的绣花鞋,有些大了,显得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