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布谷鸟的鸣声正从远山荡来,清亮得几乎透明。空气被洗得纤尘不染,吸一口,凉意便顺着鼻腔滑入肺腑。远处山峦褪去雨雾的薄纱,露出湿润的脊梁。一堆青石从坡上裸露出来,像大地遗忘的纽扣。
我推开院门循着石阶往坡上走。石罅间竟钻出几朵小黄花,怯生生的,花瓣上还驮着雨珠。它们开得如此寂静,仿佛怕惊扰了正在愈合的天地。三叶车轴草匍匐在石缝边,几粒微小的虫豸在草茎上缓慢爬行。它们背负着露珠的行李,像迁徙的微型旅人,在草叶的版图上跋涉。俯身细看,水珠悬在野菠菜的叶脉末端,浑圆透亮,将整个倒悬的世界纳入其中。叶尖承受不住重量的瞬间,水珠倏然坠落——这微小的破碎,竟在寂静中溅起无形的涟漪。
阳光终于刺破云层。光柱斜插林间,草叶上的水珠霎时活了过来,变成无数晃动的光斑。忽然指尖一沉,一只蜜蜂落了下来。它双翅还沾着细密水雾,绒毛在阳光下泛出金晕。我们僵持着,它六足轻挠皮肤,细痒如春蚕食桑。它胸腔急速震颤,将花蜜与暴雨的记忆酿成某种频率,透过指尖传入我的血脉。
山坡静得能听见菌类生长的声音。青石的阴影里,苔藓正以肉眼不可见的速度漫延。雨后的大地如同一页被润湿的宣纸,所有生命都在上面留下淡墨痕迹:鸟爪的篆书,蚯蚓的行草,落叶的朱砂押印。而我的脚印,不过是偶然滴落的墨点,转瞬便被草色吞没。
山风路过,带着树叶翻动潮湿的背面。布谷声又响起来,这次近得如同在耳畔低语。它每啼鸣一声,林间光斑就颤动一次。那只蜜蜂终于振翅,抛下一道金线般的飞行轨迹,消失在三叶车轴草深处。
我坐在青石上,石头的凉意透过衣衫,与体内尚未褪去的暖意交融。野菠菜丛中又有水珠坠落,在泥土上留下深色圆点。这细微的声响竟与心跳渐渐同频。原来万物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铭记雨水。石头用苔衣铭记,野草用水珠铭记,蜜蜂用蜜囊铭记。而我的铭记,是坐在雨后微凉的山坡,看光如何把水珠炼成钻石,又如何被一只蜜蜂的翅膀轻轻搅碎。
下坡时回望,那几朵石罅黄花在光中微微发亮。它们开得那样薄,那样透,仿佛随时会融化在阳光里。或许明晨再来,只能见到几片湿漉漉的残瓣贴在石上,像被遗弃的蝶翅。但此刻,它们正以全部气力绽放——如同所有卑微生命,在无人注目的角落,完成对春天最虔诚的献祭。
山脚传来人语。我摊开手掌,阳光穿过指缝,在掌心投下树枝的淡影。
自然从不言语。它只是摊开青石、水珠与薄翼,等你在某个雨后俯身,听见万物细微而磅礴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