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夜微凉。
老式出租房的走道有些昏暗,小王走到房门前才看清楚,门外站着等他的是房东钱阿姨。钱阿姨今年五十多岁,和丈夫经营着一家早餐店,起早贪黑辛苦了好些年攒了钱,才在城郊建了这么一所房子。地段不好,好在房租便宜。钱阿姨的丈夫向来不管租房的事,钱阿姨虽然嘴碎,倒也算和气,在这儿住着,是小王目前做好的选择。
“小王啊,才下班?真是辛苦”钱阿姨看见小王,立即上前一步,堆出了满脸笑容:“好久不见,现在还在那手套公司开车呢?”
小王今日似乎有些疲倦,一反常态地敷衍道:“是啊”。
“你呀,就是勤快,好小伙子…哎呦,你脸色不太好,怎么不舒服?我看看。”
小王推开钱阿姨伸过来打算抚摸他额头的手,说道:“没事钱姨,就是累了。”
“年轻人是得好好休息,不要太拼命了。对了,昨天看见你开车拉了箱子回来,你买车了?换家具?”
“是…公司的车,那也不是家具,是我爷爷的遗物。”
“你爷爷过世了?”钱阿姨瞪大眼睛。
“嗯”。
“哎呦,那你得好好保重身体,想开点,人嘛,总有那么一天的。你爷爷病了这么多年,都是你一个人照顾,真是辛苦。你看你,钱花了那么多,都没钱娶媳妇了,好好一个小伙子,生生给耽误了,这都怪你那造孽的爹…”
“钱姨,有事吗?”小王打断了她。
“是是,有事”,钱阿姨拉过他的手,说:“这个嘛,我儿子回来了。”
“嗯”,小王本能地反感少房东这种拿着父母的钱出国美其名曰“留学”实际上混日子的啃老族。
“其实国外的文凭也就那样,拿不拿无所谓啦”,钱阿姨话题一转,“这样,他告诉我和他爸说想搞什么投资期货…哎呀,我也不懂。他就是缺点钱,需要启动资金嘛。你说,孩子想创业,我们总得支持。他缺钱,我就把这房子给卖了,我们无所谓,住老房子也是可以的。”
“这房子地段不错,正好卖给一个开农家乐的老板。我这几天一直想找你来着,真是不巧,昨天看见了,也没说上话。那个,二楼的小张前天就搬了,你隔壁小朱夫妻,今天下午也搬了,你看,要不你明天后天?”
“钱姨,我…”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
不合时宜的手机铃声突然想起,钱阿姨哗啦滑开手机,放在耳边,手朝着小王挥了挥,说道:“就这样定了哈,你这个月房租也还没交,我就不收了…好了好了,就回来煮饭,你爸不在吗?在啊,死老头子动都不动…”
钱阿姨噔噔噔地走了,留下小王一片茫然。
距离无处可去,倒计时两天。
小王回到屋里,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床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大概是环境太过萧索,这样道不明的声音,听起来也是一阵牙酸。小王在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信封。这是在他爷爷枕头下发现的,依着信封的触感,十有八九是几张钞票,是这个刚毅坚强的老人留给孙子的遗产。小王没有拆开这信封,好像不拆开,不确定这里面是什么,他爷爷就还活着似的。
自欺欺人吧。
这时,手机在口袋里振了一下,小王愣了愣,猛然坐起身。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一条十分重要的信息。点开手机屏幕时,手指都抖了一下。
“你私自使用公司车辆,并造成车祸,使得车辆多处剐蹭…经公司讨论决定,解除与你的劳动合同,请明日到公司人力资源处办理手续,并赔偿公司损失一万元…”
昨天接到了爷爷过世的消息,小王开着公司的车上路,途中与一个外卖小哥碰上了。车祸,现在想起来,那画面都与自己无关,竟是那个十八九岁的孩子,自己胳膊上一道道血痕不害怕,倒是那一地的外卖让他哭得稀里哗啦。
小王把头埋在了枕头里。他闭着眼,捂着耳朵,假装自己不存在。可是无奈还在。
生老病死,贫穷困苦,无力反抗。
这世界沉默地喧闹着,也许所有人都在无声地控诉着生活。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怎么回事。
再一次睁开眼时,小王坐在房顶的围栏上,双脚悬空在在四层楼高的半空中。他身边散落烟头,说不清有多少,但确实是他三十多年的抽烟总和。他的身后还七倒八歪地斜着一些酒瓶,他都不知道自己这么能喝,好像千杯不醉。
多少年来,都想叛逆一把,抽烟喝酒放肆去爱,如今,他总算实现了三分之二。
城郊的夜晚没有霓虹,浓黑的夜四面八方地包裹着他,无处可逃。
脚下的虚空一晃,他巍巍颤颤地站起身来,只要向前一步,这世界就将被他抛弃。
被他抛弃?还是将他抛弃?
上衣口袋里爷爷的信封烫了他一下。
小王又坐回了原位。他想起,他还没有拆开那信封,有没有可能这是爷爷留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若是那样,就好了。
当红色的钞票被他抽出时,小王苦笑了一声,一抬手将这七张钞票往天上一扬,夜晚总算有了其他颜色。纸钞轻飘飘地晃悠着,不紧不慢坠入夜空。
等一下。
那是什么?
有一片白色闪了一下,悠悠落在他眼前。
竟然是一张照片。
照片里,儿时的自己和那时身强体健的爷爷,正看着现在的灰头土脸的他。
活泼、和蔼、纯真、刚强看着悲观、沮丧、失落、无力。
两个次元的三个人面面相觑,平面相片里那两个极其相似的面容渐渐放大,映在这黑夜中,化成了远方的一点微光。
自己曾是无邪少年,而爷爷一直是个坚强的男人。
小王突然朝着脚下的虚空浓黑吐了口水。
“他妈的”他狠狠骂道,反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手一撑,从围栏上跳下,又疾步下楼,踩得楼梯咚咚作响。楼梯间没有灯光,黑得人眼前发晕,他不在乎,因为他知道微凉地面上的某处,躺着爷爷留给他的七张钞票,都在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