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本文献给八月六日生日的逸茗同学。
文中男主人公部分设定取自川端康成的作品《致父母的信》。
日本妖怪梗。
壹.
是为了归还一件东西,鸦枝找到了那个人现在居住的地方。
嗅着气味,在城市中找到那座宅邸的时候,已是下弦月浅浅浮上屋檐的后半夜了。深夜前去打扰,不免会使人不快。而又出于一些私人情感的理由,鸦枝并没有当即拜访的打算。
鸦枝把手伸进和服里,摸着怀中那将要归还的东西,另一条胳膊上还生着漆黑的羽毛。
鸦枝呆呆地盯着那板木制的牌子,上面印着“佐茗路”这个不多见的姓氏。樟木牌在月光下反射着湿润的光芒,漆字则亮晶晶的。普通、平凡,在黑夜有如寂静的叶片的纹理。
鸦枝又深吸了一口气。
怀着确认后的安心与重重顾虑,他用手指捻着怀中的物件,缓缓扇动着翅羽,步入黑暗中。
贰.
四岁上,佐茗路逸成失去了双亲。
父母两人感染流行病双双亡故,逸成被远地的祖父收养,姐姐则由姨母照料。
父亲一支祖上大半早亡或是疾病缠身,尚未过六十五岁的祖父与还是孩童的逸成每日服药。当然,逸成并未到整日卧床休养这般柔弱的地步,只是当被说着“父母两人都这样,你可得万分注意身体”而灌下苦热的药汤时,强烈感受到死亡逼近的焦虑。
害怕自己与双亲一样早早死去——对父母亡故的伤感之情,此后几乎每每被这种恐惧压过。
祖父家背后不远处就是山。
山那苍翠交错的颜色预示着它的隐忧,亦以其庞大的身躯与年岁给人以安慰之感。体会到这些的逸成,在拥有自我意识的不久后就迷恋上了山。
开始时和祖父家周围的孩子们一起到山脚游玩,无非捉鸟捕鱼、比赛爬树和采集野果的数目。逸成多半无法在这样的活动中获得成就,最初还有些新鲜,几次下来便觉得索然无味。这样跟随着别人的天真快乐,度过了自己的童年。
十二岁上中学以后,他开始独自一人沿着屋后的小道上山散步。
一次一次地走进山中,逐渐越走越深。
走到山林深处的时候就可以认为自己是孤身一人。死去的父母、五岁时死去的妹妹也好,包括终日躺在病榻上发脾气的祖父,他们的声音可以被树木的枝条拦阻在背后,一切都可以通通抛弃掉。
若只沿着若隐若现的道路走的话,并不容易迷路。随着年岁的成长,他发现山同其他的许多物品一样不如从前眼中的那样危险巨大。穿行其间,也有过差点被困在山上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下来,却找不到回去的路。后来累得走不动了,随便在一棵树边上坐下,看着夕阳的光亮在树叶间消失。冷静下来后再去寻找,发现道路就隐藏在身边的草丛中,仿佛方才被妖怪藏起来了一样。
迷路的事情逸成没有告诉祖父母,尽管因为晚归被训斥了一顿,但他依旧可以不受限制地上山游玩。
他时常可以从山那里得到什么,似乎正在变好的成长着的身体、出乎意料的风景、恰好可以看到夕阳坠落的坡地,诸此等等。然而从陌生的山那里不断地得到恩惠,就仿佛逸成已经没有了真正的人的爱意。
那天他得到的礼物是一棵柿子树。
那是一颗很美的树,和周围的大树相比,谈不上绿意葱茏,枝叶呈现着慵懒却也明快的状态,巨大而且单纯。
逸成之所以认识那棵树,是彼时恰好入秋的缘故。青涩的柿果透出了黄红的鲜嫩颜色,如此他才认了出来——是柿子树。
说不上什么理由,可能因为柿子气味的亲切,逸成感到许久未有的悲切之感。
就好像是突然从雾中脱身似的,逸成感到自己突然又开始在人世间生活了。恐怕是借由一棵会结出可食用果实的树木,自己逃离了山,或是山感到自己已经有了成人的感官,于是松开了怀抱。
那时逸成是十三岁了。
回去的之后,逸成和祖母谈起在山上找到柿子树的事情。
祖母说从前这边的院子里有过一棵柿子树,现在已经老死了。当然,父亲小的时候柿子树还正是壮年。父亲很喜欢柿子。
逸成咀嚼着从前的记忆,发现几乎全是空白。逸成头一次想到,恐怕在自己那记忆不清的幼稚的回忆中也曾充斥满柿子的气味——说不定自己和父亲一样,喜爱着相同的东西。
祖父的反应则相当不屑一顾,在屋内听到了逸成与祖母的谈话后,立刻说着山上的果子还没成熟就会被乌鸦吃光,没必要用不同的眼光看待。
祖父很讨厌鸟,他的眼睛看不清以后尤其如此。
逸成听祖母讲过那件事情。祖父有一回上山的时候,碰到过怪事。那时是傍晚,祖父在山中寻找一种治疗腹泻的草药。爬到半山腰时,祖父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一棵树上挂着一件白色的和服。祖父正在惊讶时,那件衣服却径自飞了起来,一下钻到林子里去了。
“一开始还以为碰到了妖怪。之后在树底下发现了几片黑色的羽毛,才知道是乌鸦干的坏事。你祖父可被吓得不轻。后来眼睛更不好,就不再上山了。”
“乌鸦会偷衣服?”
他没有再记住祖母之后说的话。
自己如果在山上撞见白色的和服,也不知道会以为是乌鸦还是妖怪呢。
逸成莫名其妙地想象起白色和服挂在那棵柿子树上的样子,竟觉得非常美。
叁.
果然,乌鸦已经占领了这棵果树。昨日里刚刚让逸成感到期许的橙色果实,在变红之际立即就沦为鸟类的美食。
逸成很孩子气地感到愤怒,在树底下大喊大叫。他不敢摇晃那棵树,只能采取这种暴跳如雷的做法。
这成了他每天放学后的必修课。
乌鸦终于被他折服,飞离了柿树的枝头。但它们也不会轻易离开,而是停在其他树木的枝叶间,用眼睛看着柿树和男孩,静静地观望。男孩喊得很累了。
他躺在树下,看着树叶间斑点状的蓝色天空,默背着学校里所学的平安时代的和歌,不知不觉睡去了。
一个冰凉光滑的东西贴在了鼻梁上。
逸成有些迷茫地睁开眼睛。
有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的视线,投下一片圆润的阴影。
“唔!”
在逸成发出一声惊讶的叫声并试图翻身坐起来的时候,那个冰凉的东西被拿掉了。在傍晚红色的光线下,他看到的是一个悬在他鼻梁上方的柿子,一条胳膊,然后是一张苍白的少年的脸。
“啊……”
“不吃吗?”少年用一种奇异的嗓音说道。
“……什么?”
“不吃吗?我看到你想保护它们。这个已经熟了,吃吗?”
“……唔,好的、嗯,谢谢。”
他接过那个柿子,用手肘支撑自己坐起来。他和那位少年背靠着树干坐着,吃着成熟的柿子。它们悬挂在枝头高处,涩味中的香气甜蜜诱人,比逸成想象的美好数倍。
逸成边吃着柿子边观察着那位少年,眼神很坦率。少年则用一只手握着柿子,用牙齿撕开薄薄的果皮。
从外表上看,少年大概比逸成年长三四岁。穿着白色的浴衣,黑色的长发披散着。少年的皮肤比身上所着的衣服还要苍白,那对眼睛乌黑得仿佛会吸收亮光,漆黑的眼珠湿润巨大,显得他既怪异又温顺诚实。
“好吃?”
逸成吮吸着沾满柿子汁水的手指时,少年看着他问道。
“好吃。”逸成点点头。
少年也点点头,“我很喜欢。”
逸成也转过头,认真地看向少年。少年吃柿子的技巧显然比作为新手的逸成高超很多,他看起来很干净,而柿子已经消失在了他的肚子里。
“你叫什么名字?”发问后,逸成连忙补充说,“我叫佐茗路逸成。叫我逸成就可以了。你的名字是什么?啊,如果不愿意告诉我……”他有些语无伦次,心中涌起少见的热情。
“鸦枝。”
少年回答。
“鸦枝……”
“嗯。”
“乌鸦的鸦?”
“是的。”
逸成稍微犹豫了片刻,一种犹如恶作剧心态一般的普通的感觉促使他说道,“这么说你或许会逃走……你是妖怪吧,鸦枝?”
他感觉到少年浑身一僵。
逸成偏了偏头,示意少年——其实自己看见了他从另一边浴衣袖子底下露出的几片黑色。听完他的话,少年立刻把右手的地方缩了缩。当然逸成并不认为在那里的是手,那里应该有的是乌鸦般黑色的羽毛。
过了会儿,少年把苍白的右手举起来挥了挥。“这可是手”,像在这样说着。尽管面无表情,逸成仍觉得少年十分紧张,导致这仅仅像是徒劳的证明。但是那只手和左手一样十分好看。
逸成的心中没有一丝异样的感觉,他十分确信面前的少年并非人类。意外的是他感到十分轻松愉快,并且也不想让对方为难,“那鸦枝,我以后可以到这里找你玩吗?”
听到这句话,少年原本发僵的身体恢复了过来。他沉默着点点头。
“我可以帮你管。”名为鸦枝的妖怪用手扶着树干站起来。
“管什么?”
逸成也站起来,拍掉身上的泥土。少年比逸成高一些,也并不比身体虚弱的逸成纤瘦,但是仿佛随时可以飞起来似的,感觉十分轻。
“帮你管着柿子。你不想让鸟吃它们。”
“也是……”难道妖怪都这么空闲?
逸成把那半句话咽回去,将信将疑地回复,“谢谢,那就拜托你了。我明天还会再来的。”
逸成下山时忍不住好几次回过头,反复确认少年的存在。白色的少年依旧站在柿子树下,每当逸成回过头,他就摆摆手做出道别的样子。迎着最后一丝日光回到祖父家里时,逸成的脑海中还是少年目送着自己并且安静道别的身影。
肆.
“喂,佐茗路君,今天要不要去看剑道部的比……”
“不。我要回去了。”
少年的回答一如既往很是冷淡。但这么说着的时候,少年已经把所有东西都胡乱塞进了书包里,简直连目光都舍不得在这里多放几秒。
“喂喂——佐茗路君你不是明明就可以跑得很快嘛!”看着他跑出教室,友人冲着逸成的背影大声吼道。
“呼……”猛喘着气一下爬到半山腰,逸成终于一丝力气也没有了。他把书包扔在路边的草丛里,揉着发晕的脑袋,慢慢地挪到了柿子树前。
虽然并不指望能够立刻见到那位妖怪般的少年——或是少年般的妖怪,逸成还是在刚看到那棵柿子树顶时就鼓起精神嚷嚷起来:“啊啊累死了!鸦枝……”
出乎意料,少年就坐在柿子树下。
有许多乌鸦停在少年身上。不单单是肩头,包括头上、手臂上、膝盖上,都各自停着一只乌鸦。而少年则神情自若地举着两颗柿子。
看到逸成时,他面无表情地哆嗦了一下。原本停在他身上的乌鸦惊叫着飞起来,少年手中被啄食了一半的柿子滚落在地上。
“抱歉。”少年端正地变成跪坐姿势,向着逸成道歉。
“什么?有什么要道歉?”逸成一边舒缓呼吸,一边像昨天一样,靠着少年和柿树坐下。
“柿子。”
“……唔。”逸成含糊地应道。他并不是十分明白少年认为自己犯了的错误是什么。
“因为它们很想吃。我忍不住答应了。”
逸成因为类似于惊讶的情感而一时无言,少年则明显把这理解成了责备,用甚至有些慌张的动作转过身看着逸成,“那个……”
“不不不,”逸成连忙说,“不,没有关系的。柿子原本也不是……”
“我答应要帮您看管,可是却还背着您把柿子给乌鸦。是我违背了约定。”少年无比真诚地垂下漆黑的眼睛。
“不不……诶,等等,你今天一直就在这里赶鸟吗?”
“还有一些山猫和狸。我让他们离开这里了,请放心。虽然我最后还是没有抵挡住请求,把……”
“没有关系,是我的不对!真的,我没有想到妖怪会是这样……”
“妖、妖怪——”鸦枝似乎更加慌乱,疑惑地低声说,“……你、你其实不喜欢柿子?”
逸成的心里突然有了明确的想法——鸦枝是妖怪。他在心中重新确认。
然而让他这么想的却不是任何的诡谲、危险、不适之感,而是对于妖怪认知的彻底改变。自然也有听过一些善意的妖怪的故事,但逸成并不相信它们会如此单纯。人类尚且不可能彼此坦诚,何况无法沟通的动物,何况反复无常的妖怪?
“妖怪,鸦枝是妖怪不是很好吗!”我想和鸦枝成为朋友——逸成仿佛听到自己那生疏笨拙的语气。
“我没有想到鸦枝是这么好的人,是我的错!”逸成大声说。
逸成被前所未有的愧疚感捉捕住了。
佐茗路逸成,从不认为自己犯过什么值得自己感到不安的错误。他认为这个世界对他有所亏欠——死亡,病痛,他不承认自己应该和别人一样普通地对待这个世界上的事物。他对周围毫不在意,有时也会憎恨。而如今他仿佛被点破了迷障一样。逸成奇怪地想,自己时常不在意的那些东西是自己,憎恨的也是那个不合群的漠然的自己。这实在是很惊人,自己竟然一直与那种糟糕可笑的思想为伍。
他成长为如今这副冷漠的样子以来,还是第一次收到冲击。
逸成意识到自己品格的低劣。面对对方那纯挚的话语,他不由得把头重重地低下去,“我以为鸦枝只是说说罢了。不,这样对鸦枝来说也很不公正。应该说,我以为这个约定的意思是你还会再过来见面而已。这棵树并不属于我,我也不知道会给你造成这样的困扰。真的万分抱歉。”
逸成把双手放在地上,真心实意地道歉。
等到他抬起头来时,用袖子擦着眼睛,哭着笑起来。小时候的自己讨厌哭泣,所以总是咬紧牙关忍住泪水。让别人同情自己和自己去同情别人,对于他来说都是很难做到的。现在却感觉并没有什么所谓。
“真是孩子气呀。”逸成有些难为情地低着头。他也不知道眼泪为何会涌出来。
鸦枝沉默着。
过了一会儿,鸦枝从怀里拿出一枚鲜红的果实递给逸成。
“……吃吗?我给你留了最好的……请原谅我的失信。”
“都说了不是鸦枝的错了。”
“抱歉。”
“鸦枝!”
“……吃吗?”
“吃吗?”他又问道。
“……嗯。”逸成点点头。
伍.
他穿过围墙筑起的屏障。
鸦枝原本可以在佐茗路宅门前的树上栖息一两日,先看明屋主如今变成了什么样子、过得如何。然而出于对诸多顾虑所造成的影响的惧怕,鸦枝在次日的太阳落山时分敲了门。
应门的是个女人。
大概是在做什么家务事,没料想有客人造访,回应声中听得出猝不及防和焦急。过了片刻,“嗒嗒”的脚步声逐渐传过来。
鸦枝是确认过屋主在家才前来拜访的。虽然原本大可不必敲门。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拖拽成孤寂的瘦长模样。鸦枝打量自己的身体,再打量自己的影子——从浴衣袖子底下露出的一节翅膀,和院内生长而出的枝影远远混杂在一起。他从身体到影子看上去都与人类没什么区别了。
门被打了开来。
里面是一个面色疲惫的白净女人,背上背着一个正在咬小木碗的婴儿。她一面扶稳婴儿,一面抬起头问道:“让您久等了。请问您是……”
鸦枝披散着头发,苍白着脸,站在夕阳凄艳的红光中。
那光景有几分异样的感觉。女人不觉露出怀疑且害怕的表情。
四处叫孩子回家吃饭的喊声不知不觉听不到了。夕阳的红色随着晚风融化,取而代之以东边幽弱光亮下黑蓝色的天幕。落日晕染的阴影清晰起来。
“在下名为鸦枝。是佐茗路从前的友人。”
鸦枝安静地说。
陆.
十五岁过半,逸成失去了照料他长大的祖母。
祖母死后,祖父的脾气更加难以揣测,以至于令逸成恐惧。逸成从来不在祖父发病时待在他身边,每当祖父开始发出痛苦的嚎叫,他就跑到朋友的家中,或是在隔壁的房间里大声念诵课本。在旁人眼中他当然太过没有良知,也常被指责。但恐怕祖父在病痛折磨中过世,他也不会守在祖父身边。逸成做不到,他无法阻止自己在祖父发病时逃开,尽管在逃避中他并没有感到心安,相反仿佛被放置在铁炉上煎熬。
升学以后,逸成在一所寄宿学校就学。
离开那个村庄意味着逃离祖父、也意味着离开山林。逸成判断不出对于自己而言究竟是更为轻松还是伤怀过半。但是摆脱掉祖父家那仿佛被病痛诅咒的氛围,逸成还是感到无比轻松。
起初总是难以适应的,入睡时耳边是回响在房屋内的室友的呼吸,空气里没有庞大的森林的气味。他在夜晚的开始前看着夕阳沉落,想象着白衣少年坐在柿子树下的情景。
他的肩上停着乌鸦,面无表情,与此时的逸成一样注视着夕阳的红光。
时节如约入秋。
果实即将成熟。他在梦中闻到柿果破碎后散发出的甜美气味。
在一个晴朗的夜晚,他睁开眼睛,看见异常明亮的幽蓝月色。那时大约是望月节前后了,月色美丽得如同异世之物,让人仿若置身清澄的水底。幽灵般的少年站在半开的窗前默然不语,把一个个圆形果实从怀中拿出来,摆在窗台上。
“鸦枝……”逸成低吟了一声。
对方听到了他的声音,立刻抬起头来,用那双巨大漆黑的眼睛准确地看向他。逸成把上身撑起来,对着鸦枝挥了挥手,然后调动起不太清醒的身体,赤脚走到窗边。
室友们发出粗重的熟睡的呼吸,除此之外一片寂静。仿佛被月光所照耀的万物都已是雕塑般美丽。
少年也朝他轻轻挥手。
“竟然不是做梦……”他喃喃地说着,同时小心但快捷地翻出了窗户。脚底踩在杂草上,有霜露的湿凉感。逸成稍微转了转脚踝,有些拘谨地看向鸦枝。距离上一次回山里大概是一个半月,分别的不舍已经被冲淡了,或者说凝固了。逸成见到友人时心里有一丝开心之下的虚幻感。
“怎么过来的?”
“飞。”鸦枝把右边的翅膀举起来给他看。乌鸦般的羽毛比黑夜要冰凉,在月光下如同沐浴流水的绸缎。
“怎么找到我的?”
“闻到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鸦枝完全不介意展露自己妖怪的身份,而逸成也觉得习以为常。对方是非常单纯甚至粗心的妖怪,逸成很明白。
逸成点点头。
鸦枝垂下右臂,继续用左手拿出柿子。逸成一时只是看着对方的动作,仿佛在看文字书写而出的东西一样。
逸成用如同品读诗歌一般的目光,仔细但并不足够真切地打量对方。
自从认识鸦枝以来,鸦枝好像就没有过变化。白色的浴衣,披散的黑发。彼时比逸成年长三四岁的少年,对于此时正在拔节生长的逸成而言,鸦枝与其说是没有变化,反倒更像是变得年幼了。逸成低头看了看鸦枝的脚,他穿着一双木屐。逸成意识到自己确实已经比鸦枝高了。
鸦枝在窗台上摆放好五个柿子。
“吃了吧。”逸成拿起一个说。
果实在他的手里,光滑的表皮紧贴着手心,带给手臂同样熟悉且给人以沉着之感的分量。月光下的黑暗里,逸成无法看清柿果的颜色,但那恰好成熟的温度传递到心里,如橙红色一般会轻微晃动的鼓胀,撑亮一片初秋的寒雾。
“现在吃掉?”鸦枝抬头看着他。
“吃吧。”
他们并排坐在草地上,靠着宿舍楼粗糙的墙壁。鸦枝吃了一个,逸成吃了四个。吃到最后逸成已经狼狈地像是在落满果实的柿树底下打了个滚。他吃柿子的技术并无长进。
鸦枝用袖子把逸成手上的汁水擦掉,又用手指抹干净他的嘴巴。鸦枝苍白的手指柔软冰凉,隔着粘糊糊的糖液与皮肤联结黏合。
逸成蓦然一惊,心忽地跳动起来。
他想起从前鸦枝也通常这样替自己擦拭,这理应是他十分熟悉的一件事。其实这种抹去汁水的效果并不理想,但就如鸦枝秉性之认真,他也是真心诚意地在让逸成觉得更舒适。可是现在的逸成却对这种亲昵的抚摸产生了不一样的感觉。逸成的心里产生了一丝模糊不清的恐惧,但恐惧之余还有更多陌生的东西。
“鸦枝,你不会再长大了?”他忽然发问。
鸦枝停下动作,似乎思考着他的用意。
“我可以和你一起长大。”鸦枝回答。
柒.
天气转冷,开始放寒假了。
寒冬让万物呈现统一的灰白,冰冷整洁。逸成步过被冻结的坚硬土地。地上还未有过积雪,天空是一片柔软厚重的灰色。
逸成回到村庄时感觉到奇妙的变化。可能是许久未见的空格使氛围产生了改变,加之逸成的外表成长了许多,声音也变得成熟了,亲戚们不再将他当做一个小孩子看待,祖父的态度也温和了许多。
回到祖父家的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未在乌云后释放自己的温度,雪依旧没有被倾吐出来。逸成在灰白的世界中朝山上走去。
冬日里上山是有些危险的。饥饿的猎食者在冬日往往格外凶猛,然而熊和蛇已经入眠了,这一带也没有狼,大致还算是和平安全的游荡场所。
逸成到达柿子树下时没有看到鸦枝。他脱掉手套塞进口袋里,把素描本翻开,舔舔铅笔尖,开始摹画一根柿子枝。柿树在冬天是由简洁线条勾勒出的灰黑色,叶片掉落干净了,只剩弯折的枝条,曲折之处有着难以言说的美感。
“逸成。”
熟悉的声音从高处响起来,然后白影从树上落下。不管何种季节天气,对方总是只穿一件浴衣,逸成多少也不再大惊小怪了。鸦枝站在他面前,一边把被树丛勾住翻起的衣摆抚平,一边抓了抓粘满细碎枯叶的头发。
“鸦枝总是把头发弄得乱糟糟的呢。”逸成伸手挑去夹在对方乌黑发丝间的枝叶。
他发现鸦枝的身形变化了。变得高了些,面容也更加清俊,少了几丝孩童的柔软。只有那双眼眸依旧如故,漆黑水润,占据着眼眶的大部分位置,显得他无比温顺且纯真。正如鸦枝所决定的,他正与他一起长大。
“把头发盘起来会比较好吧。”逸成放下铅笔和素描本,把自己方才画到一半的树枝折下来。抹去粗糙干裂的树皮,然后让鸦枝背对自己低下头。
他脱掉另一只手套,吐了口气呵暖僵红的手指,学着祖母的样子替鸦枝绾了个髻。意外的算是成功,头发翻转盘紧,插上枝条——除却发型不太妥当所产生的违和感,逸成手指的灵巧还是值得夸赞的。
“鸦枝看起来好像谁的妻子……”逸成笑起来,“不过这样行动会方便很多。”
“妻子?”少年歪了歪头表示不解,几缕发丝垂落下来。
逸成盯住他侧头时脖颈的弧度,慌忙否定道,“抱歉……我不是说鸦枝像女人啦,可是鸦枝确实长得很好看,比很多女人都要好看。”
他依旧一脸迷惑。
逸成弯腰拾起素描本翻开,“要看吗?”
逸成把本子递给鸦枝,“我现在在学习画画。当然只是跟着学校里的老师学习基础了,不过以后或许会专门学习西洋画也说不定呢。”
“你以后想要当……”鸦枝思考着合适的词语,“画师?”
逸成摇摇头,“这种事情不是想或
不想可以决定的。所以我也没有这么想。另外,我有几篇文章在杂志上发表了,可能靠此为生也不错。我最近越发难以抉择……”
鸦枝不太明白,抬眼看着他。
“别管这个了,鸦枝,”逸成把本子取回来,伸手拉住鸦枝的袖子,“带我去森林里走走吧?我有很久没有走到深的地方了。”
听到这句话,鸦枝看上去有些高兴,他点头说,“那边的小溪冻结了,你说过冰柱很漂亮,我带你去看。”
鸦枝说着,抓住逸成的手背。鸦枝的手没有温度却十分柔软,纤细的五指让逸成冻僵了的皮肤感到被保护和安抚。逸成松开了鸦枝的袖子,任由他抓住自己,鸦枝又握住他的手指,逸成微微颤抖了一下。
手指的触碰给已经不再是男孩的逸成造成了一点紧张和羞涩,但是尴尬的感觉很快消失了。在树林间穿行之时,逸成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少年牵着他去看森林深处谁都没有见过的风景。
雪片静静地落了下来。穿过交错的枝桠掉落在肩头。
祖父在次年春天过世。
祖父孤零零地死去了,没有任何人在身边,一个人倒在漆黑的屋子里,被发现时已是隔日的中午。逸成庆幸自己不必被指责为不肯守护在其身边的不孝子嗣。祖父一定是死相恐怖的,一定用那双看不清光影的浑浊眼睛紧紧瞪视着黑暗,但他也一定谁都没有想起。
逸成认为自己死时也一定是这样。
然后又是下一个春天。
捌.
逸成的抚养权转交于母亲娘家那边的一位舅父。但他仍暂且住在祖父的家中,继续在原本的寄宿学校就读。
同窗中有一位是家里开米店的有钱公子哥,他邀请逸成去酒馆喝酒。
这是逸成第一次喝酒,虽然不知轻重可是没有醉。这也是逸成第一次和女人好上。一个叫做小菊的女侍者,她还不过十六七岁,据她说,自己在这里工作快要满五年了。
逸成会在学校不上课的那天跑出去见她,扒在酒店后门外招手。有时候小菊也会来看他,站在学校的栏杆外递给逸成一块用手帕包着的糕点。他们互相牵着手说一些柔蜜的情话,逸成也夸口许下许多不切实际的承诺。他还学着欧美人追求女子的方式写对方看不懂的滑稽深情的西式新体诗,也写过多首隐晦的和歌和俳句。小菊根本不识几个字。那些诗写完后总是先被朋友偷去看了,看过笑过之后压在柜子底下被忘了干净,若干年后碎成泛黄的残屑。
逸成在学校中尽管由于身体虚弱而难以成为风云人物,但学业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在文学课程上极其突出。他与侍女小菊交往的事情一时成为同学间的有趣谈资。逸成并不需要忧心死去长辈的警示和责打,也不在乎师长发现,如果被勒令退学也没有办法——那时逸成就是这么想的。
在他与小菊之间什么都还未发生的时候,小菊和他说,她被父母指给了酒馆店主的儿子,她已经被迫答应了。说这话时还落下眼泪。
那真是恭喜了——他带刺讥讽道。
又说了许多责骂的话后,小菊一边哭泣一边离开。逸成心中毫无愧疚也无伤感,在被舍弃的愤懑之余,倒不如说是轻松了。他发觉自己原本也很清楚,他不可能和这样的女人一直相处下去,不可能娶她也不可能把她当做情妇。他对自己发了一顿火,怒骂自己之前的感觉和想法之不值。
逸成发觉自己是有爱慕之人的,然而他说不出那个人的名字,想不起那人究竟是谁。
晚些日子秋日里的时候,鸦枝像去年前年一样送来了柿子。他们照样坐在寝室外,就着月光把果实吞入腹中。
逸成惊讶地发觉,柿子并不如他从前以为地那样可口甜美。苦涩之味透出甜蜜,在甜味消失殆尽后占据了口腔的角落。并不是柿子有什么变化,逸成很清楚,而是自己有了改变。他不再可以告诉自己——自己最喜爱的是那棵柿树,是那棵柿树结出的柿果。他的最最喜爱的无法再是那样纯粹简单的东西了。
鸦枝,明年不用再带柿子给我了。你不用过来找我了。
他这样对他说。
而鸦枝总是那样温柔而单纯,他问为什么。
逸成说他不知道。
于是鸦枝只是点点头。
逸成躺在床上望着月光洒落的光带,久久难寐。他不明白占据在心中的是什么。他想起小菊,他意识到自己并不喜欢她,他只是暂时迷恋上了那种气氛,而他也发觉了自己对这种气氛并不钟情。那么自己钟情的究竟是什么?
那棵柿子树的轮廓浮现在眼前,那种香味,那种宛若蒸腾而起的蜂蜜一般温暖的空气,站在柿子树下,白衣黑发的人影。只要想起这些他就会安心,就会快乐甚至心中雀跃。但他钟情的并不是柿树,并不是山林,并不是秋季一片金黄的色彩。
逸成意识到,自己喜欢的并不是那些。并没有那么喜欢,没有他所寄托的那么多。可是那他究竟把这份喜爱寄托给了——
“我喜欢鸦枝……”他喃喃出口。
他在梦里抱了鸦枝。
玖.
雨。
逸成惊讶于自己从前的记忆中并没有雨的痕迹,其实这里应该是经常下雨的。
他在诸多亲戚的敦促下将仍放置祖父家的东西整理起来,但逸成并未打算借居在舅父家中。
逸成无端想起自己的姐姐。他的姐姐是永远的十六岁的少女,时间停留在了十六岁。对于那个借宿在姨母家的少女,逸成只是听旁人说过许多她的事。亲戚们时常提起逸成小时候十分调皮,曾把姐姐惹哭。逸成对此毫无印象,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欺负她。旁人都说姐姐是个善良老实的孩子,因为清楚逸成是长男而对他十分宽容。然而姐姐在十六岁的时候死了,他觉得——在他毫无记忆的儿时死去的父母,不必对他感到抱歉,然而对姐姐却是彻彻底底的不负责任,是必须道歉的。他也会在以后向姐姐道歉。
距离姐姐去世已经有八年了。
距离逸成认识这座山也已经有十余年。
他慢慢踩过熟悉的小道。山道比记忆中的窄小,也不可避免地更加荒芜,终有一天完全被荒草淹没。逸成仿佛看得见那一天。
少年坐在柿树的枝条上,像一只白色的大鸟。看着逸成走进,他如乘风一般轻轻跳起,几步跃到了逸成面前。鸦枝的外表也已像是逸成那样,多少是个成熟的青年了。可是他脸上那孩童般天真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改变。在苍白的表情和漆黑的眼珠中生长着含有温度的情感的花火,足以代替一切多余的动作和语言。
逸成的双目疲惫而惶惑。他对鸦枝挤出一个微笑。
鸦枝可真美啊,逸成不觉这么想。是面目清逸的美,是幽灵般幽异的美,是苍白单薄的美,是纯真不改的美,也是非人类意识所囊括的美。
可是因为自己身为人,所以无法再清晰地分辨这种美了。
这是背叛。
背叛了自己和鸦枝。
他已经配不上他了,从很早以前开始。随着年岁的增长,逸成与那少年般的妖怪已经相隔了一道冰流。鸦枝并没有真正与他一起改变。鸦枝的时间是停止的,停止在秋日的傍晚,停止在他看到孩提时的逸成熟睡的时刻,停止在他将柿果压在逸成鼻梁上的时刻。接下来一切都是渐行渐远的过程。
逸成仿佛回到与鸦枝的第二次会面那时,心中涌起羞愧与酸涩。但这种感觉远比那时天真孩童所感到的复杂与汹涌,“鸦枝……”
当初面对妖怪少年时的愧疚,是因为自己身为人的特质——彼时他就已意识到了这一特质的可鄙,只是还未曾理解这是无法改变的必然。
而如今,逸成不可避免地长大了。他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人”。
人的软弱,人的狡猾,人的厚颜无耻与自以为是。口口声声说着不想要同情,其实根本没有一刻不在利用自己的可怜。沉溺于自我伤怀,陶醉于自己的不幸,博取他人关怀的同时又摆出清高的姿态。但他也明白,自己就算意识到这些也是无用的,答案一直清晰明了,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已经成为了这副躯壳中与之对应的灵魂。他与他已经太遥远了。
他用双手捂住眼睛,双眼干涩灼痛,竟然流不出一丝泪水。
“逸成?……逸成?”鸦枝拉住逸成的手臂,半蹲下身子把头探近他,似乎想看看逸成的表情,“怎么了?什么意思?受伤了吗,是觉得难受吗?”
逸成摇摇头。
鸦枝显然不相信他,依旧试图拨开逸成按在脸上的手,这让逸成觉得鸦枝很可爱。他不免笑了。逸成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调整好声音松开手说,“……我没事,鸦枝。”
鸦枝盯住他的脸,确认着他的真实感受。不过鸦枝向来也没有想通过。
鸦枝被细雨濡湿的黑发间夹着一片枝叶,逸成伸手把它摘去。
“我要走了,鸦枝。”逸成说出此行的目的。
“走?”
逸成的手指缓缓穿过垂落的黑发,终于抚摸到鸦枝的脸颊。儿时打闹时肢体触碰的感觉已经无法忆起,逸成决定在这一次仔细地记住。
“意思是彻底离开这里,以后就再也不回来了。”
“再也——”
“我要去东京投考第一高等院校,以后或许还会去欧洲留学。总之,我在这里没有留下去的理由,以后也不会再回来……可能,绝对不会再回到这里。”说完这些话,逸成咬紧牙关。
逸成认定自己离开了这片土地后,他再也不会找到安稳的故乡。可他一定要离开。非得离开不可。否则就无法继续逃避这份愧疚,获得内心虚假的平静。
鸦枝用漆黑的眼睛凝视着他,认真、专注、漫长,仿佛隔着一层黑夜或是月色与世间的距离。鸦枝的眼睛明明依然如此诚挚纯粹,逸成却已读不出他的感觉。逸成几乎要害怕地颤抖起来。在一阵恍如雨幕般模糊的沉默后,鸦枝偏了偏头,语气中没有责怪也没有愤怒,“东京……是很远的地方吧?如果飞的话,要多久?”
“不——鸦枝!”逸成伸手握住他的肩膀,几乎是喊道,“鸦枝!我要走了,再也不见你了!是再也不和你见面了的意思……啊,对不起、我……”
他低下头,视野里混进雨水。被牙齿使劲咬破的内颊散发出血腥味,润湿了干燥刺痛的喉咙。他继续说下去,“鸦枝,你不用来找我,你也不用想我。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在那之后我会化为灰烬,而你只需要继续生活在这里,忘掉我就好了。”
“可是……”
不想再听了。不能再听了。不能再继续听到鸦枝的声音。
逸成一把推开鸦枝,转身跑下山去。他笨拙地穿过阻碍他前行的杂草,他再也没有了曾经与山的默契。但这一回他只要逃开,不需开拓也不需前行,哪怕双目发黑、头晕脑胀,身体也会自行滑落,永远地逃开。逃避这种做法毕竟太轻松了。
鸦枝呆呆地站在柿子树下。
鸦枝透过雨水和树丛看着对方仓皇离去的背影,仿佛在顷刻间变成了茫然纤弱的孩童。 如果现在追上去,对方一定会厌恶自己吧——鸦枝握紧怀中的一截柿枝。
鸦枝望着青年曾数次离去但也曾必定归来的方向。
“……可是我还没有学会……可是我还没有把它还给你。”
拾.
静谧的黄昏。
傍晚的余晖穿透斜起的纸窗,照射进一间摆放有书籍与写字台的房间。地板中央放了一只矮几,几上置有两杯茶水。主客相对而坐,相对无言。
两人都未饮茶,矮几的存在似乎单是为了隔开对坐的距离。
逸成背窗而坐,昔日的友人则被红光染成同样凄艳的颜色。白衣少年端坐着,纤薄如纸绘之物。
“鸦枝,果然很美呀。”逸成率先开口。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并不真诚的笑意中微微颤抖。
对方露出不解的神色。
自己尚且认得这个神情的意思——逸成不觉真的露出了一丝笑容。
“我大概以前一直不好意思说吧?鸦枝很美。鸦枝有一种特别的美感,那时的我非常喜欢。很遗憾,那时候没有告诉鸦枝。”
逸成的心情无端好起来,他不在乎接下来的对话了。仿佛说出了最重要的事情一般,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或许会被骂吧,逸成想。但鸦枝是不会懂得如何责骂他的。
在开头说了这么一堆莫名其妙的话,之后只好再由沉默续接。
鸦枝看上去是一个二十五左右的青年,而曾经认定自己活不过三十岁的逸成如今已过不惑之年。再度看到那双漆黑温顺如鸟雀一般的眼睛,逸成心中涌起难言的感慨。于是他竟只会说奇怪的话了,并且只会说实话了。
片刻后,鸦枝静静地开口。出口就是道歉:“抱歉,我来见你了。另外,我曾经答应与你一同长大,但是没有做到。”鸦枝说着,低下头。
逸成的无言转为愕然。
他苦笑起来,“不……”
出乎意料,鸦枝这次继续说了下去,“在你走了以后,我继续依照约定成长了十年。可是在那之后的某一天,我忽然觉得不想再长大了。我已经分不清楚时间,掐指算着柿树结果的次数,然而终于混乱起来。甚至突然害怕逸成你是不是已经死掉了。所以我忍不住不再改变,后来忍不住来找你了。我希望你原谅我。”
可是这谈何原谅不原谅啊。
一直是从未犯错的鸦枝在道歉,而逸成总是晚了一步。逸成总是赶不上道歉的时刻,正如鸦枝每一次的自我谴责,总是与他有着差错。
“怎么过来的?”他低声问。
“飞。”鸦枝动了动右手。
斜阳映出鸦枝的影子。在交错的枝影上,叠着鸦枝的身影,挥舞的右手是一扇鸟翅。
“……怎么找到我的?”
“闻到的。”
“很辛苦吧。”逸成微微地看着鸦枝笑了。
鸦枝摇了摇头,“能找你。你又不责怪我,我很高兴。”
“高兴……”
鸦枝点点头。
鸦枝又说,“因为你好像不喜欢我给你带柿子,我就没有带。柿树每一年都结很好的果子,除了有一年旱灾有两年多雨……不过这次我来找你,所以后面的果子可能会被乌鸦……”
他就像是许久未见的母亲般格外的喋喋不休,如若逸成不知道鸦枝并不喜欢说话,恐怕都会因为感到关切而开心起来了。可他更在心里觉出了淡淡的伤痛。
“那是骗你的呀,鸦枝。”
青年一下顿住了,问道,“什么是骗我的?”
“不喜欢你带柿子来什么的。”逸成回答。
“为什么?”
“……不知道。”
鸦枝若有所思地认可了,“是啊,你以前也说过‘不知道’。我不小心忘记了,真是抱歉。”
“……那也是骗你的。”
鸦枝呆住不动了。
“那时候说‘不知道’是假的。”逸成的口气越发像是个调皮的孩子,眼神则悲戚起来,“那时候有很多话都是傻话,我那样对鸦枝说了,简直是混蛋。”
然而鸦枝是绝不会接受他的道歉的,鸦枝从不认为逸成有错。鸦枝实在是太温柔了,他匆忙摇头想否认逸成的话。
逸成打断他,犹如倾诉般一口气说道,“因为我太混蛋了、太愚蠢了,所以没有颜面再见鸦枝。我现在也依旧是这样认为。可是我那时的告别或许让鸦枝感到难过了,这么一想我简直连混蛋也不如!我虽然不再见你,但是那绝不和鸦枝有什么关系,如果有,也是因为我不值得你与之交往,鸦枝,你从来没有错。”
鸦枝听不懂这席话。
但是鸦枝很温柔。他的神情既是忧伤难过,又像是在微笑。
“所以……你并不讨厌见到我?”他低着头这样问。
“是啊!”逸成闭紧了眼睛回答,“绝不讨厌。”
——是庆幸,是欣喜,是翻涌而上的喜悦,是那样的情感才对。
“那真好,那真好……逸成,那真是太好了……”听了他的话,鸦枝不断低声喃喃着。他在阳光已无一丝亮色的黑暗中不断低语,仿佛念诵着充斥肺腑的咒文。逸成在鸦枝那愉快的低喃中不住地颤抖起来,咬紧牙关忍住自己想要恸哭流涕的酸楚。
然后是一片与黑暗并行的沉寂。
心愿已了。所有的对白都已经结束,最后还能说出口的就只有永久的道别。因此逸成说不出一句话。
他们之间再无法产生相融的话语,他与他就此彻底割离。在这个秋日的傍晚之后,在夜晚。
“我来点灯吧。”
逸成扶起自己颤抖不止的身体,从旁边的书桌上拿来一盏煤油灯。
鸦枝静坐着,在灯火的照映下恍如鬼魅一般,巨大的翅羽的影子随火光在墙壁上摇曳。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火苗,又抬头静静地看向逸成。
“我是来归还一件东西的。”
这么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条树枝,递给逸成。
逸成没有接过那条树枝。
干枯的枝条在灯光下沉默,枯涩的表皮间夹杂着缕缕深色的苔痕。这条枯枝弯折的弧度是那样美,那样令人感到熟悉。逸成一时难以呼吸。
鸦枝把柿枝放在矮几上,然后站了起来。
那只美丽的妖怪走到窗前,在凛冽的夜风中振动双翅,很快消失在了凄冷月色所无法照亮的黑暗中。
“你一直没有学会盘头发吗?……”逸成始终没有转头看一眼,他痴痴地望着那根枝条。柿枝如一条有形的影子,在矮几的桌面上凸显浮现。他用手拿起那根枝条,自言自语道,“你可以把它扔掉的呀,鸦枝。这只是……你不需要把它……”
逸成忽然无言。
干枯的表皮被摩搓剥落后,逸成看清了他原本以为是苔痕的东西——那是在火光下不断闪烁的、冰凉沉重的翠绿的玉石。
枯枝在怀中化为玉石,而那枚曾经青涩明朗的果实却早已干枯并粉碎了。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