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家,我妈跟我说,她就快要有十万元存款了。过去十来年,妈把她的钱交给曾是会计的二姐打理存取,她的收入主要是退休金和年节时儿孙孝敬她的红包,退休金年年微涨,今年达到了每月三千余元。她美滋滋地说,今年能存下一万。
我很为妈高兴,84岁,十万元存款,那种拥有个人财产的笃定感觉一定很好。这也是我妈在老年坚持生活自主和经济独立的成果。
2007年,老妈和继父从镇上搬到县城,住进我为他们购置的一套“医区房”。他们在镇上住过的独栋老屋随即被出售,房款并没有归于父母,而是给了继父的长子,因为老屋原是继父长子出资建造。我继父退休较早,薪金微薄,所以当他们来到县城投靠子女准备安度晚年时,几乎不拥有任何资产。我记得当时自己还心酸感慨,为何他们辛劳一生,到老却是身无一物。
过了几年,继父因病去世,我妈的身体也渐渐不太好,心脏病不时发作,独居让人不放心。有好几次,我们姐妹几个商量,想让她去大姐家合住或者请大姐大姐夫搬去她的住房,专门照料她。老妈都拒绝了,理由是她还能照顾自己,“现在还没到那个地步”,与大姐大姐夫合住她会不习惯。她私下与我透露,她想独居,一方面是喜欢那份自由自在,还有一方面是有财务上的私心:如果与大姐大姐夫共同生活,她的退休金势必要拿出来共享,便不能完全由她个人支配了。
老妈的退休金来之不易,因为她是农民出身,从来不曾有过单位。80年代中期她离开农村,在镇上开了一间小小的裁缝铺,供我们姐妹几个读完了书。记得是1999年,我大学毕业工作了,老妈年近60,也准备退休。恰好这时县里推出一项社保政策,可以花一两万块钱一次性购买养老保险,妈非常心动,立刻托在劳动局工作的三姐夫去帮她打听办理。继父当时觉得一次性拿出那么大一笔钱不划算,毕竟他当时的退休金一个月也才几百元,因为刚供我读完大学,家里并没有积蓄。
后来妈坚持为自己购买了一次性养老保险,她想出的折中方案是:向姐姐们借来这笔巨资,再将头几年发放的养老金全部用于还款,无非相当于她晚退休几年。
现在看来,不得不佩服我妈的眼光和决心,她为自己的未来聪明图谋,终于换来一种独立自尊的晚年生活。退休金从最初的两三百元,涨到了现在的三千多。虽然儿女众多、生活无忧,但每月稳定到账的退休金无疑提供给她最大的底气。当她执意要独居,大家虽然不放心,也只能尊重她的意愿。好在姐姐姐夫们住得不远,每日轮流探望、送菜、电话询问。就这样,2011年至今老妈顺利独居下来,还攒下了十万元积蓄。
其间,她有过几次大病住院、安装心脏起搏器,医保报销之外的钱也都是她自己出。一个八旬老人,大宗事情花自己的钱、日常独自料理起居,应该是我妈引以为豪的事,现在她每天拿着两个手机聊微信、刷抖音,听网上那些人聊千奇百怪的老年话题,便会露出感慨又自得的样子。
老妈生活节俭,家里不轻易添置东西,有时候我们为她买了衣服、用品,她都要自己出钱,当然我们不会收。而一众孙儿们也有了一个出手大方的祖母,我儿子有次在感恩节的卡片上写到:“亲爱的外婆,感谢你给我的所有红包,和你给我所有的爱。”
我妈可能终其一生也不会知道“女权主义”这个词汇的存在,但我时常惊诧于她巨大的生命能量,不妥协不认命,总是与周遭的人事据理力争。即便她抱有女人就是应该组建家庭和生养孩子的顽固传统观念,“不然再有钱有事业又有什么意思?”这是她的时代和经验不断内化给她的东西。她两岁丧母、十岁离父,成年后才从两任丈夫和五个女儿、一大堆孙儿那里渐次找回人生中温暖和慰藉的那些部分,她想象不出来更广阔的生活图景,形成不了更豁达的人生观念。
我妈36岁时,父亲陡然离世,留下我们姐妹五个。她向外展现出一个柔弱无助的寡母形象,时常病痛甚至昏厥的,实际上她已决定义无反顾地担负起养育所有孩子的责任。先是多方奔走维权,为未成年的女儿们争取到一笔固定的抚恤金和自己免于参加集体劳动的权益,可以自由出去工作养活一大家子。虽然生活在农村,没有父亲,我们姐妹打小没有饿过饭,吃穿用度比周围人还要好很多。更主要的是,我们都接受了有机会受到的最好的教育,从而得以脱离原有的生活轨迹,这是我妈的坚持和伟大。
读书和工作,在我妈的人生词典里永远排在首位。以前的岁月里,当她需要某个孩子帮忙做事时,如果发现她正在学习,便会马上收回召唤,说:“那你学习吧!”。在她眼里,一个人的工作和职业更容不得任何耽搁,不能有任何闪失。
而她自己平生做过的职业只是裁缝。那个年代一个偏远山区女孩,没有上过学,十八岁时嫁给了一名拿工资的教师,婚后尚能去拜师学艺,我不知道背后是一种怎样强烈的个人意志在驱使着她。然后在最艰难的时刻,正是这门技艺支撑她带领全家走出困境。
老妈说,当初她学艺时,老裁缝很怕教会了徒弟饿死师傅,总是有所保留,她全靠自己领会,一心扑在上面钻研,后来终于练成了熟练快手。在那个贫瘠的时代,主人家将一位裁缝请到家里往往是要做一家老小好几年的四季衣服,我妈一天能比别人多做两件;同样的布料她偏来倒去,能多裁出一条小孩的裤子;她是女师傅,上门后不抽烟不喝酒,只需要主家出一个人手帮她带孩子(就是我)。凭着这些优势,她成了远近乡里的抢手裁缝,不仅挣钱养家,还收徒传艺。
随着时代的发展,她又在镇上租下铺面,开了街上唯一的裁缝铺子,除了日常生意接单,还帮工厂批量制作工作服。也是因为走出了老家农村,她才有机会遇见我的继父,在中年以后开启第二段婚姻——照今天的时髦话讲,她拿的是妥妥的大女主剧本。
老妈移居县城后,曾经被三姐送去上过一段时间的老年大学。她小时候没正式上过学,识字有限,合唱的歌单发下来,全靠继父在家帮她细细讲解。而她素来爱好(注重外貌打扮)、气质不俗,与一群机关老干部和县城的退休职工一起排练、同台演出,也能不露破绽、毫不逊色。
老妈常回忆起那段时光,那是70岁,人生愿望皆达成,某种圆满时。谁能想到,时光从那倒退60年,她只是个被送到深山做童养媳的孤苦女孩呢?在那个“婆家”她能免于饥饿却深陷孤寂,于是有一天她跟着一个生人独自踏上了回家的路......当然这是另外一个故事,称得上传奇。一个拥有了自主意识的十岁左右的孩子,决定将命运牢牢握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