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听到庆嫂的消息,竟然是她的死讯。
想来,庆哥死后五年,她改嫁到异乡已经二十余年了。
这么多年来,她除了孙子结婚回来过一次,竟再也没有见过她。
不是得到她的死讯,我都已经忽略了她的存在。
我想,村里的年轻人,更不会记得村里曾有过这样一个女人。
庆嫂年轻时身材高挑,模样俊俏,性格开朗,追求的人络绎不绝。
她本该有着精彩的人生,却生错了家庭,生错了年代。
因为她大哥打光棍多年,她在父母和大哥的苦苦哀求下,通过换亲嫁给了比他大十几岁的庆哥。
换亲,这种古老的、朴素的交易,毁掉多少女人的幸福啊。
庆哥有四个妹妹,长相粗犷,品性善良。没有喝酒,抽烟的嗜好,小学文化水平,却能出口成章,讲起大道理来,头头是道。
庆哥一直没有讨到老婆,除了家里兄妹多,生活艰难,还有就是他火爆的脾气。
庆嫂出嫁那天,迎亲队伍到了。她躲在屋里,哭着不出来。她的大嫂,就是庆哥的妹妹,沉着脸不愿意。
最后还是庆嫂的大哥,当着迎亲队伍的面,跪在她面前哀求。
庆嫂的心都碎了。
大哥已经娶了自己的小姑子,难道自己真的要悔婚吗?难道还让大哥打光棍吗?难道让村里人在背后戳脊梁骨笑话吗?
庆嫂还是嫁过来了。
无论她在拜堂时多么的不情愿,无论她流了多少泪水,她终归是成全了大哥,也没辜负父母。
嫁过来不久,庆嫂就开始受委屈。
两人稍微有些摩擦,庆哥就出手打庆嫂,而且出手没有轻重。
我不记得有多少次了,经常可以听到庆嫂的哭喊声。母亲爱管事,又是同族,每次都过去劝架,但又有什么用呢?
庆嫂性格也刚强,毕竟在娘家没受过委屈,就和庆哥争吵,结果换来的是庆哥愈加气急败坏的毒打。
刚结婚那会儿,经常可以看见庆嫂的画面,就是淤青的脸和委屈的泪水。
庆嫂寻死过两次。
第一次,是结婚不久的傍晚,两人发生矛盾,庆嫂觉得委屈,不想过这种不见天日的生活。到院子里,拿着一瓶农药一口气喝完。
庆哥发现时,庆嫂已经口吐白沫,脸色发青,庆哥完全茫然无措,大声喊叫着邻居。
邻居听到庆哥喊叫,纷纷赶过去。一边派人去唤村里的大夫,一边开始冲肥皂水,给庆嫂灌肥皂水洗胃。
庆嫂被救过来了,但庆嫂的娘家人还是过来大闹一场,揍了庆哥一顿。庆哥就坐在地上,没有动弹。
最终在同族长辈再三劝导下,事情才算平息。
随后几年,庆嫂生下三个男孩,日子依旧贫困,庆哥依旧脾气不好,但日子还算平稳。
庆嫂第二次寻死,还是喝农药。
对于农村人来说,喝农药应该是最常见的吧。
这次发现时,庆嫂拒绝抢救,她疯狂挣扎着,哭着说,不要救她,让她解脱吧,日子没有一点指望了。
几个人把她摁到架子车,庆哥光着脚丫拉着架子车,不管不顾疯狂地跑向乡卫生院。
庆嫂撕心裂肺,绝望的喊叫声,让旁边站立的我,至今记忆深刻。
庆嫂经过反复洗胃,终于在死亡线上被救过来了。
连着几天,母亲和本族的伯母婶子轮流做着她的思想工作,主要以孩子还小为由,劝她凡事想开点。并让庆哥承认错误,承诺不再打她。
事情平息后,庆嫂也算想开了。
她说,洗胃的滋味,真的难受到生不如死。想想自己的三个孩子,以后受再大的委屈,也不寻死觅活了。
庆嫂和我母亲关系很好,我的父母也同情她。在他们困难时,父母不少接济他们。庆哥庆嫂懂得知恩图报,每次有好东西就给我们送。
我还记得有一次,她家喂养的羊被撞死了,她让庆哥收拾干净,趁着天黑给我们送去半只。
那是我第一次吃水煮羊肉,当时只有逢年过节家里才割肉。这半只羊让我几天都能大快朵颐,也算是童年的美好回忆吧。
悲哀的是,庆哥教育孩子,缺少方式方法。针对孩子的叛逆,只有简单粗暴地打骂。
庆哥病亡时,庆嫂四十多岁。
有人劝她再嫁。庆嫂坚决不肯,她说日后就靠着三个孩子生活,等有了孙子孙女,她就帮她们带孩子,怎么活不都是一辈子,不再折腾了。
她的大儿子,性格蛮憨,通俗说,就是二百五。二儿子,精明,尖酸,刻薄。小儿子憨厚朴实,缺乏主见。
庆嫂辛苦劳作,终于让两个儿子陆续成家,但两个儿子都在儿媳妇的挑唆下,和她屡次发生争吵,不让她住在新房子里。
那是她靠种地,靠打工,靠借钱盖的两套院子,竟然最后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庆嫂忍受着,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三儿子身上,她觉得三儿子懂事。
老三结婚后,把她接了过去。老三有了孩子后,庆嫂就整天帮他们带着孩子,日子倒也凑合着过。
不久,大儿媳和二儿媳不满意,就说庆嫂的坏话,抱怨庆嫂偏心。
说庆嫂现在能干能动跟着老三,是不是以后走不动了,还要三家共同承担赡养义务?罅隙出现后,老三两口渐渐也有微词。
庆嫂有次来我家,向我母亲哭诉,说三个孩子都嫌弃自己,这日子没有办法过下去了。
母亲了解情况,就劝她,你才五十多岁,孩子既然指望不上了,就再走一家吧。
庆嫂的哥嫂也同意她再嫁。于是她再次迫于无奈做出了选择。这次她想嫁得远些,越远越好。
遇到合适的后,庆嫂就瞒着孩子说是去当保姆。既然是出去挣钱,三个孩子都不反对。
纸是包不住火的,最终三个孩子还是察觉了,不过都没有闹,而是默许了这件事。
他们两大家还一起吃过饭,庆嫂的大儿子,出乎意料地明白事理起来,说只要你们善待俺妈就行,俺妈这辈子没享过福。
庆嫂再嫁,没有同意办理手续,只是凑合着过日子,有个照应罢了。
庆嫂说,她不办手续,就是想百年后能够埋到祖坟里,好让儿孙能给自己烧张纸,让自己不成为孤魂野鬼。
泰戈尔说过,天空没有鸟的痕迹,但我已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