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服侍他,一切顺着他,将来总会好---我好比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儿一点儿往上爬,爬的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
—朱安
当初读到这句话,泪水猝不及防就流了满脸。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里捏着那页纸,努力睁大眼睛,想要把这句话再看清楚些,又无比懊悔为什么要看的那么仔细,让这么一句话进入眼帘。这样一句疲惫而卑微的话,如今翻开笔记再看,心中,还是满满的痛。
朱安,一个美丽而不幸的女子。她不识字,她不洋派,可这样的女子在当时的中国比比皆是。若她凭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嫁与另一个人,她一定能够完成自己作为一名旧式女子的使命:做一个为人称赞的贤妻良母。或许如今我们根本不会在意世上还有一个她。可是,她嫁给了一个革命者,一个斗士,于是,她的一生都是悲苦的。她不能获得丈夫赐予的哪怕一个稍稍停留的目光,她不能拥有自己的孩子,她甚至连死后眠于丈夫身畔的机会都失去。
如她一样出身的女子,在那样一个年代里,其实并不在少数。可偏偏,是朱安,成了遗留人们记忆里的一个尴尬的角色。鲁迅不爱她,甚至连看一眼的欲望都没有。那样一个文笔犀利鞭挞黑暗让世人景仰的斗士,偏偏把身边原本最亲近的女子置于一生的黑暗深渊当中。每每读到此处,对鲁迅,原有的敬也被更多的怨占据。怨他的无情,怨他的置之不理,怨他的忽视。人们提起鲁迅,大概会有他对包办婚姻的无奈和反抗,却忘了他漠视的结果是朱安一个人此生的苦楚。这样的男人,他不会看到朱安一个人侍奉婆婆的心酸之处,他看不到朱安身上哪怕一点点的美好。旧式女子,这一个标签落下来,注定了自诩先进的鲁迅不会关注她,也注定了朱安的一生悲苦。鲁迅的目光放的太遥远,他追求着自己的灵魂伴侣,和另一个女子开始一段心灵的畅旅,在另一个繁华的世界里开始自己幸福的小家,肆无忌惮地给予朱安一次狠过一次的刀伤。不,不能说肆无忌惮,鲁迅从来没有把朱安放在眼中,他的目光所及处,朱安就像空气中漂浮着的众多颗粒一般,不会引起他目光中一点点的波动。他是根本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全身心交付他的需要他负责的女子。而现在的朱安为人所知,却也是因为那一个有缘无分的大先生罢了。可怜她的身上刻了鲁迅的标签,鲁迅却从始至终把她当做陌生人。比之陌生人更让人心酸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世界上有此一人的冷漠。
其实,仔细想想,朱安最初,对鲁迅又有多少爱意呢?她是一个养于深闺的女子,接受的教育也是一般旧式女子的三从四德。她严谨地遵守着出嫁从夫的训导,对婆婆恭敬有礼,对小叔礼仪有据,对自己一生的情敌许广平也是毫无怨尤,对大先生和其他女子生下的孩子关爱有加。这样的女子,她根本不懂爱之何物,只是做着妻子的本分,即使未曾见过大先生,在嫁出去的那一刻,她的心就牢牢地系在鲁迅一人身上。这样的女子,即使传统,我们也不能忽略她身上许多不容忽视的闪光点。而朱安之可悲,正在于她以一颗年少坚贞的心,交付给一个对旧传统深恶痛绝,偏激的好像要反对一切与过去有关之物的人,鲁迅,我们如今无限景仰之人。从此一腔痴情付之流水,一个人守着孤老的婆婆,在一个孤寂的小院中,度过自己纯净卑微的没有旁人的一生。
然而又有什么可说的呢,她自始至终都在努力向上攀爬,希冀着那个志向远大的男子可以回头看她一眼,看一眼她为了接近他所做的努力。可是鲁迅的不屑,鲁迅的视若无物,鲁迅的另择佳妻,鲁迅和另一个女子生下的婴孩,将她一点点推往黑暗中。她讨好着自己的丈夫,可也只能让他把自己当做一生的污点,情愿此生不再提及;她讨好着自己的婆婆,然而也只能伴着婆婆青灯古佛,看着婆婆为自己儿子孙子和另一个儿媳欢喜忧愁;她讨好着本应该是眼中针芒的许广平,可是许广平逍逍遥遥坐着鲁迅爱妻的位子,享受着这个世界上众多女子艳羡的幸福。在许广平眼中,大概也是怜悯朱安的吧,这样的怜悯,建立在鲁迅甚至整个周家有知识的人更是她都不把朱安当做鲁迅妻子的基础上。许广平不会把朱安当做情敌,只因朱安,只是她怜悯的对象而已;她讨好着周海婴,却忘了自己一生无子,那个时代女人可以倚仗的一切,她从未得到。
或许,有关男男女女的世界里,总会有这样的不得已。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委屈,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洒脱。鲁迅可以委屈抱怨愤恨自己早年父母包办婚姻的屈辱,可以将这份屈辱转嫁给朱安,无论朱安多么美丽多么温柔,于鲁迅来说,她都是一个面目可憎破坏自己生活的落后女子罢了。在鲁迅眼中,朱安是最大的罪人,怎会无辜?可是那个只会绣花持家的温婉女子啊,她不懂大先生的新世界,她只是惶恐着大先生眼中的憎恶,一点点的靠近,想要和自己的丈夫如天下间其他夫妻那样平安一世。她没有洒脱到可以像大先生那样追逐自己的世界,她固守了自己一个妻子的职责,即使旁人不赞同,也该要钦佩那一个柔弱女子眼眸中的坚韧啊。可是,没有。先爱先醉,最初交付真心的,只能把心捧上,让那人一点点凌迟罢了。朱安的世界里,只有一个大先生,为了大先生,她可以委屈自己做任何事。卑微的女子,似乎已经忘记那人的心很大,偏偏容纳不了自己。
尼采说,爱和死永远一致,求爱的意志,也就是甘愿赴死。只是有些爱,痴心如斯,感动了天下所有人,却偏偏难以感动那一个自己望着的人;有些死,也只是为那个永恒仰望的人增添一点花絮而已,那样的死,赢得无数人的泪,却偏偏得不到,那人的哪怕一个眼神。这样的爱,太伟大,太悲苦。朱安坚守着她对大先生的痴心,从生到死。她所成全的,是自己一生的爱恋,是独属于一个人的美丽与脆弱。在朱安的世界里,大概那个目光犀利的鲁迅,永远的和许广平站在一起。他们站的高大而从容,骄傲而幸福,他们的目光看不到其他,只看到彼此的知己情意,只看到自己的悲愤自己的追求。有关爱的世界里,朱安一样于卑微的尘埃中开出一朵洁白的花。只是这一朵花,只是属于朱安一个人的守望。
我想,我毕生,都不要如朱安那样去渴求一个人的注目了。可我必定,会在默默流泪的背后,为朱安悄悄鼓掌。无论她在这场一个人的爱情路上有多失败,她还是那样一个值得尊敬的女子。自苦若此,自伤若此,卑微若此,却坚守若此。到这种地步,其实她等的已不是大先生的怜惜,那仅仅是痴心所向的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