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漂泊，但不可以无味儿
（中午13时07分，著名水稻专家袁隆平老先生因病去世，享年91岁。真正的大师们一个个远去，悲兮，痛兮，哀兮，悼兮。对大师们最好的纪念，就是学他们做事，学他们做人，读他们的书，读他们的一字一文，心诚，行稳。）
继续读黄裳老先生的《锦帆集》，第七篇，《江上杂记》。
1943至1946年间，先生被征调赴成都、重庆、昆明、桂林、贵阳，印度等地担任美军的译员。工作吃紧，却是忙而不乱，忙里偷闲，看山看水看人——江边，水田，宅院，集市，茶馆，江船，就是给朋友写信，也还是大发感慨，大谈浪漫。居无定所，漂泊无根，却是时时处处寻找生活的乐趣，日子的浪漫。星星点点，闪闪灿灿。
一、水田宅院
“四川的水田真是有如一局局的棋盘，这时水面上就都覆着与土色相同的水萍，不露出一点水面来。石板路从水田里伸出来，前边远远的地方是一个庄子……山角处的宅院，被水田围绕着。斜斜的瓦房，高高的门楼，前面是一排石阶，和一些竹丛。大门里的“福”字有些看不清楚，房后高处旗杆上斜斜地挂了一面旗子……”
由近而远，由简而繁，似用放大镜将一幅田园画挂在眼前，看不够，看不全，想象来填来丰满。
“现在我来描写一下这间小房子给你听。
这是在一条窄窄的小巷子里面，当然也还是石板路。下了一个高高的台阶以后，巷子一折，这里边全是古老的宅子。在一个并不太大也不寒伧的门上，有四个字，‘长乐旧家’。走进院子，天井里还残存着四个石灰桩子，预备种花的。影壁上的一个圆边的福字，已经残损了一大半了。再进去是深深的充满了黑暗的厅房，从危楼的木梯上走上去，第二层亮台上，半倾斜的屋顶，在这上面你可以看四围的风景了。一片断瓦颓垣。这又往往是在‘雨丝风片’的天气里，可没有什么‘云霞翠轩’。对面的‘南阳别墅’里边长满了盈庭的野草……
T那间房间，是还要从狭狭的楼梯摸下去才可以走到的……靠窗是一个古老的紫檀台几，深深的抽屉，白铜的锁匙，还有就是一架宽宽的床。在我看来，已经是非常舒服的睡处，软和得很。
在深夜，电灯光下，是可以做一点事情的。从上面空出的地方，可以看见黑夜天空里面的繁星，和破而黑的墙壁。”
一个小小的半地下的破而黑的房间，却要费尽周章，铺垫了再铺垫，曲曲弯弯，还是没走到笔前，这是为哪般？战争期间，生灵涂炭，动荡，漂泊，辗转难安，能暂时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相对安静、安稳，能看书能写字的地方，那就是大大的幸福大大的甜，大大的天。
二、江船
“过去在画上看山市，总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现在自己从高高的街上，曲曲折折的走下江边去，经过一座座悬空的危楼，茶馆、酒店，在江边回头一望，又好像是在看画了。”
人在画中游，画展人前后，仄街、危楼，江风、小桥，翻卷衣袖，画动，画悠，画秀，连轴。
“……过江的摆渡上，坐满了人，船夫一手掌舵，一手摇橹，在急流的江水里摇去，江面大约有十几丈宽，船夫一个人摇着整个的筏子，他的那一副古铜色的脸，涂满了风霜的颜色的，眯了眼向前望着宽阔的江水。身体不停地作着前后的运动，真不禁使人感到他过的是怎样的一种寂寞的生活呢。他送了一船船的人回到温暖的家里去，他自己却好像永远在这烟波江上摇，摇。”
舟，橹，人，烟波江上，送温暖，别离愁，寂寞身后，江水日夜流。摆渡，摆渡，浪飞风霜，楚楚。
三、集市
“……多巧呢，我赶上了市集。
在这个小镇唯一的一条街上，挤满了人们，手里拿着烟叶子，嘴里衔着长长的木杆烟袋的人们。这烟管是用一根长长的生满了骨突的树枝作成的。上面漆了黑亮的漆，镶了雪白的铜烟嘴的……”
集市，人多，小街挤满，个个悠闲——手里拿着烟叶，嘴里叼着长长的烟杆，黑亮黑亮的漆，雪白雪白的铜嘴，骨突骨突地冒着烟儿。战争近，也是远。
“……这里有另外的一套，墙角站着一个穿着不折不扣的百衲衣的老道，乱乱的头发，卷了一个圈，用一根牛骨簪插着，从脖子后面伸出一根松枝来，拴着一只小鞋，和一个用毛缠起来的布人，布人身上有一个红辣椒。老道手里拿着一个紫色木雕的梭子，右手拿了一块牛角，从里面挖出一些黄色粉末来。嘴里喝了一声：‘买这药……’十分严肃，然后慢慢说这药的功用……”
老道，疯疯癫癫，看似傻傻，实则慧全，及时地乐，及时地玩，逗了大人，小孩也欢，生活不易，哪能十全。乐呵一二，难也不难。
四、茶馆
“……我看了一眼这个可爱的茶馆，现在是埋在一片喧嚣里……
这个可爱的茶馆其实可以说是一个茶楼。因为后面即是深深的河流，远远地可以看见一角瀑布，瀑布从远山上悬下来，好像几幅珠帘。悬崖上面是几株黄桷树，河流从远远的地方流来，流过浅浅的沙滩，石板桥下面的石壑，等到经过茶楼下面时，已经是看不出流动痕迹的伏流了。河边有几个洗衣服的女人，跪在那里，在天然的砧石上洗衣服，我不禁想起一句戏词来，‘青山绿水难描画’，因为这水实在是绿，长长的水草摇动着，好像如云的鬓发在风里飘拂。茶楼的阑干是弓形的，涂了黑色，有着简单的图案花，对面是一片万字窗格子，上面糊了毛边纸。阑干上面摆了几盆兰花，正开着……几片雪白的花瓣里边夹杂了几点黄蕊，我摘了一朵夹在书里，过了几天，一翻书就有一股喷鼻的淡香。”
瀑布珠帘，河流浅滩，有女浣衣，石砧天然，水草摇摇，如云如鬟，飘漫漫，绿水潆环。万字窗前，弓形的栏杆，雕着图案，蓝花上摆，绽芳展颜，雪白的花瓣，黄蕊点点，香淡淡，浸书，入鼻端，一天两天三天，绵绵。先生好雅致，情义潺潺，眼里有画，心底生花，绿水青山，笔底行舟，浪花弥弥滟滟。
“……这里的粉蒸牛肉是装在月饼大小的小蒸笼里。这种小蒸笼一叠有几十只，高高的竖在锅里，从顶上冒着热气，像是几根烟筒。对这地道的粉蒸牛肉，还没有敢尝试，实在是怕被辣翻的原故。”
粉蒸牛肉，小蒸笼里圆，层叠几十只，烟筒好几根，顶上冒热气，丝丝香喷喷——先生不敢吃，怕被辣翻。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做得地道，看着也新鲜。
“……人家常说这种茶室是应当暗暗的，可是它却亮得好。有难得的太阳时，可以晒太阳，阴天时电灯亮得使人高兴……这里有着各色的人物标本，在你的面前走过……前几次，看见个女人，北京味的，很像这里一家照像馆里的一张彩色人像。她右手支在台子上，手指间夹着烟卷，一吸就喷出来的姿式极动人。好像可以从盈盈的眉眼和嘴唇的动作里想象出一些话语来……”
先生闲心更闲观，喜欢亮亮的灯，有味道的女人——指夹烟卷，一吸就喷，盈盈的眉眼，盈盈的嘴唇，不语话涟涟。心里美，笔下甜，点点，点点。
“另外还有一家，我也非常喜欢。那是只有一间小小的套间，黄色的墙纸，只有三个小桌子，房里暗极。每个小桌子上有一个小蜡烛，烛光闪闪地怪有味的。这儿的东西也比较精致，不过知道的人少，常常是只有两个人占据了整个的小房间。静静地说话，实在是很好的地方。”
店小店偏，先生却慧眼——小房情浓，小桌调婉，烛光闪，味阑珊，两人可以说说话，独自更好浮想联翩。
“还有一个可以消磨长夜的地方即是酒楼。这种酒楼是不卖热炒的，只预备一些咸花生、豆腐干之类的东西。楼下整齐地排列着大大小小的酒缸……吃酒论杯，有人在一个小条桌上面竖起一叠瓷杯子来，还是一口一口地慢慢地吃着。这种“酒徒”的姿态最可欣赏……这一次吃得最痛快，两个人摇摇地撞回了宿舍……
吃完酒，嘴里辣辣的，干干的。这时最好的恩物则是“广柑”——一种黄颜色的果子，汁水多极了……饱吃广柑，该是我们最大的乐事，这里我想套大苏一句诗。
‘日食广柑三百颗，不妨长作四川人。’”
日渐安，酒楼流连。看人吃酒，叠杯立碗，竖起一条线，可赏可观，欣欣然。酒量微微，却敢酣酣，摇摇撞撞，醒酒广柑。欲学大苏，长做四川人。醉人醉酒醉话，却是真言，游子归途远。
五、关于浪漫
“……如“荡子”在古诗中，不过是游子的意思，现在却变成了“淫棍”。“风流”本来是形容一种优美的丰度的，变成了“行为不检”的省称……
……我以为浪漫即是大幽默。世界上的事有许多是要以幽默的态度来应付的……”
“荡子”可释？“风流”可诠？不尽然，便是今日，亦有人理解偏，归于贬。先生之言，振聋发聩，耳边悬，还要举一反三。
浪漫夸张，幽默大言，似江水拍案，浪花飞天，入耳声沸，入目则雪花翻卷，殊途同归，本是一家人。浪浪漫漫，幽幽默默，疯疯癫癫，坦坦然然，平平安安。
……
生活好，日子安，没有了灾荒，没有了战乱，没有了颠沛流离，没有了食不果身，日子更要过得有滋有味有趣，情满。
国内东南西北，世界万里征程。南极的企鹅，北极的极光，埃及的金字塔，中国的长城，俄罗斯的红场，威尼斯的水城，荷兰的风车，法国的凡尔赛宫，英国的伦敦桥，美国的自由钟，不同的民族，不同的风情。晨钟暮鼓，朝霞晚晴，神州千载，西土鸿濛，围炉夜话，笔笔小犁耕，流文淙淙。
（2021052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