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我爱你。”
这句话欧阳说得深情,他迫不及待地吻上秋,湿漉漉的舌头不羁地往她的口腔递进,身体也一并压去,恨不得把面前这名女人占为己有。
对此,秋没了平日的灵气,她闭合眼眸,头发散落。紧张了,从对方逐渐解掉她的钮扣起,心跳加速,直到黑色的内衣在灰暗的环境里袒露。
秋终于捉上欧阳的手。
“怎么了?”欧阳疑惑,咫尺间是两人滚烫的喘息声。
“你真的爱我?”秋再次确认。
欧阳吻上她的脖子,嘴唇往上顺延,乃至耳根,“爱”,然后很自然地把手放在秋的左胸,于是再没然后。
类似的场景前后发生过两次,每次在关键的“节点”,秋都问对方,“你爱我吗?”,对方都能给出肯定答案,片晌还是吃言。
她整理起衣裳,捋顺那绺散发,欧阳狼狈地把刚才松了一半的皮带系上,“以后我们不要联系。”
边说边披起那件大衣,开门的一瞬,冬季的冷风是泡了水的纸巾,趴在秋的脸上,她呼吸凌乱,就对方在关门的片刻,意识到自己跟屋内的物件一样。
狼藉不堪。
每逢跟小红说这类事,小红都帮她诟病那群人,“他们就是没见过世面,平胸有什么不好?!”
小红是她的发小,为人仗义。
每每秋不开心,她都会买大包小包的零食到她家,陪她一宿。
“平胸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只平,另一只却抱打不平……”秋接过薯片。
“这叫特别啊!你要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是他们不懂得欣赏!”小红拿起啤酒,然后跟秋一起瘫软一角。
秋摆起手,“不,是我的错”。
这错三年前犯下,那天她喝多了,酒精上脑,油门较以往踩得更深,不料平日幽静的小道蹿出一头流浪狗,她急速把方向盘往左一打,车迅速撞上石墩,而左边的乳房却撞上方向盘的骨架。当时不显痛,坐上救护车前往医院,这痛才随血液晕染、繁衍。
如莲花。
醒来时被厚厚的绷带绕了几圈,那高度却远不及右边的乳房。
“坏死了,已经进行切除,手术很成功。”
医生巡房时,边记录边不痛不痒地说。
“什么叫手术很成功?”但她没问,摩挲起绷带,触感粗粝,仿佛失去的远不是一只乳房,还有些许无法言说的东西以致她没像肥皂剧般崩溃地呐喊,只抿了抿嘴唇,“是么……”
不痛不痒地笑起来。
“我还记得你当时的笑容,”小红自喝一口,“笑得那么的虚假,就是一块皮肉勉为其难地抖出一个弧度,再迅速恢复安静,很可怕。”
更可怕的是那回从高中就开始相恋的男友,说走就走。秋在电话里试过挽留,“现在科技发达,我可以去丰胸,A变B,B变C,甚至C变D……”
“你就别那么恶心了!”对方一针见血,没让秋拌点嘴便匆忙挂线。
至此这么多年。
秋一直无法回应,因为她仍保持着,保持着一个乳房。
2
“没错,我只有一个乳房。”
后来小红介绍男人给秋时,自己也被秋这话吓着,更别提那些男。
“你这是怎么着?”
秋挽起包包,冰冷的日光磨掉她轮廓的阴影,“小红,我想通了,如果他们不能接受我的残缺,不能接受我这辈子穿不了低胸晚装,甚至接收不了我只能用一只奶喂小孩,我要他们干嘛?我倒不如一个人过日子好了。”
“话不能说得这么绝,你还年轻,总不能糟蹋自己的人生吧。”
“可是我累了。”
“只不过……”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小红我明白的,你别为了我耽误自己的幸福……”
那次酒驾是因小红生日喝多所致,但秋从来没责怪过她。反而秋出事后小红一直悉心照顾,秋被男朋友抛弃,小红也主动跟自己的男友分手,每次秋不愉悦,小红都第一时间带零食上门,从苗条的身材变成眼下一百五十斤的大胖妞。
她是故意的,故意要把自己吃胖,俗话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故意造就一个缺陷,才能更好地相处,同病相怜的人才不会互相可怜。。
“我告诉你,秋你千万别把自己想得那么重要,我才没那么伟大呢,”小红搭上她的肩膀,“对了,你跟那个记者还有可能吗?”
这下,秋完全停下。
3
小红所说的人叫左一,半年前某个傍晚,城市两岸有烟火表演,从八点开始,结束时,秋下班刚好遇上这波人流。她把自己逼进拘束的车厢,以为下一站会有不少人下车,结果又一大波人蜂拥而至。你推我搡,把窄小的空间变成鲁迅笔下的“时间”,挤挤总会有。
期间秋被人撞胸,算是意外,本来不挂心,哪个女人挤地铁没被碰撞过胸部,正如哪个男人坐地铁未被碰过小鸡鸡,问题是这回她被撞的是左胸,冬季里穿的都是厚实大衣,秋没往内衣的空隙填硅胶,此时左胸迅速被撞得内陷。
那男刚要说,抱歉。刹那,欲言又止,意识到什么,彼此对望。
她尴尬地记住他,反之亦然。
心想下一站对方会下车,偏偏没有,经历了五个车站后,秋长才吁一口气,她下车了。偏偏那个他却跟了前来,“那个……那个……”
“你不用道歉。”秋加快脚步,那个男还是跄跄踉踉地跟前来。
“你好,我叫左一,我是一家报社的实习记者。”他麻利地掏出工作证。
“记者?”
“是实习记者,还不算正式记者。”
“啥事了?”
“最近我想策划一个专访?”
“专访什么?”
“采访人妖。”
就这样秋跟左一认识了。
误解消除后专访改成《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
秋向左一娓娓而谈没掉一个乳房的经过及生活上的变化。身体上的不对称,让她的生活失去平衡,她变得畏惧夏季,她不能再穿比坚尼享受阳光,也不能像其他女性露出乳沟自拍一张,她的生活早已跟性感沾不了边。
“你说你谈过两场恋爱,两场都因这事告吹?”
“嗯,我的恋爱经不起床上的考验,但……”她看着左一,“每次上床都是我提出的。”
这答复让左一惊讶,惊讶的原因是这名淡雅的女人不像对性存在渴望,“原因是?”
“出于试探吧,但,”秋的目光透着凝重,“每次的结果都一样,他们都说我骗了他们,或许他们都说得对,他们真心付出,我却把他们所想的美好都一一摧毁,因此每段恋情对我而言都是一场梦,梦醒了,该停的还得停。”她搅拌起咖啡,十字搅拌。私下往左胸瞄上一眼,此时看不出什么,唯独自知那里的坍陷,生活都随其坍陷,“你们男人不都是喜欢大胸的女人吗?”秋摆正视线,明明晃晃地干笑两声。
4
在小红第三次询问时,秋终于回答,“我跟他没可能的。”
刚洗完澡,秋拿起一条布往起雾的镜拭擦,边擦边看着镜里的自己,似乎想从中看出些许端倪。
“这么快就认定不可能?”。
“他刚毕业,我大他五年,对我而言他只是一个弟弟,更何况我们认识没多久……”
“有一句话怎么着,‘年龄不是问题,身高也不是距离’,最主要是你对他有没有意思?”小红在门外啃起薯片。
“没可能就是没可能,哪有这么多原因。”
秋走出洗手间。一丝不挂。
5
但是,有的,有可能的。当初秋对左一说的那话属于否定疑问句,左一却把它当作反问句。
“不,我会喜欢你这样的女人,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
一时间秋的目光不知往哪挪,恍惚彼此又回到初次见面时周围是一丛一丛的尴尬。
当男女间尴尬的次数多了,便会酝成暧昧。
往后他们见面的频率密了,见面的地方从咖啡店转成餐厅,说的东西,秋也不再保留,她已不在乎这次是否采访,变得很喜欢看这名稚嫩的实习记者写字。他写字很好看,低头时刘海松散,灯光会顺延他的发丝流进眼眸,些许光斑还从眼球晃荡。再抬起头以一种总结性的目光端详自己。
“秋,你是一个好女人。”
秋没愉悦也没得意,她听太多男人跟她说过,“谢谢你。” 答得平静。
至此一个星期后,采访稿完成了。左一第一时间发给秋,过后秋给左一回复:写得很不错。
实际上她没有看过,她很相信左一,这份“相信”是盲目,原因是恋爱都是盲目。因为秋喜欢了左一,这是跟以往不一样的喜欢,以往的喜欢对方都不知道秋的缺陷,这份喜欢恰恰建立在秋的缺陷里。没多久他们在一起,像普通的情侣,日暮下牵手、流经丛薮、绕过日久修缮的护栏,肩并肩度过芜杂的岁月,然后很理所当然,秋主动提出上床。
没错,她想试探。
左一没推搪,那晚他们也没喝酒,室内灯火通明。秋双手捂住左一的脸庞,第一次面对一个男人如此肆无忌惮,然后她吻了对方的额头,再咬着他的嘴唇。
左一搂上她的腰,别与以往,这回秋主动脱掉衣服,充沛的光线往的胸口倾轧。左胸的位置不是平坦的,微微突起,没有乳头,只有形形色色的神经线像一条一条虬,一圈一圈地包围中心那滩瘀黑,随秋每次的呼吸“蠕动”。
左一把手轻轻地放了上去,他眉宇泛起折痕,手指间反馈的触感既是冰冷又是滚烫,像触摸的不是皮肤,而是一段薄暮年华。
他是第一个有勇气触碰它的男人,不过,“还是算吧。”
秋抽离开来,她捡起衣服,因为有那么一刹,秋忽然有了一个闪念,她不是抗拒也不是退缩,她是想丰胸,她想拗过那股该死的劲,想促进这段感情。
但在这之前,她变得不想为难左一。
可惜还没丰胸成功,他们的恋情就告吹,讽刺的是最后选择放弃的人是秋。
“你还年轻,你应该找到比我更好的女人。”她说这话时,面无表情。
“你这是什么意思?”左一一下子激动了,这个稚嫩的男人站起来,“秋,你究竟在顾虑什么,我不介意,不介意你只有一个乳房?!”
“但是我介意!”她呛回来,“我还顾虑你为了我罔顾前途!”
左一那篇《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没有登报,他成为不了记者,而这场沉默的拉锯,趁机为他们的故事落幕。秋,记住当时窗外的风景,是冬季铅灰的天幕,厚厚的,远看是皱褶的笑脸。
一张一张,哪里都是。
6
此后半年,他们再没联系,秋把他的电话号码拉黑。跟左一失去联系后,她才看过那篇文章,没登报的原因是太过感情用事,文章的结尾显赫写着:我爱她。
身为实习记者他没站在第三方的角度看待这事却把自己融入这件事,成为主角。
“他究竟是不是疯了?”小红无意间也看了这篇文章,不是在秋的电脑而是朋友圈,那文章的标题已改成《寻人启示》,被人疯狂转载,寻一名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
“他都找你这么久了,你真的不见他?”
“不见。”秋没有废话,她走回房间,捂着左胸。
这晚它忽然泛痛。
7
后来小红还是没忍住安排了左一跟秋见面,见面的地方是一个林莽缠绕山丘。
左一的皮肤远没以往白皙,眼眸也没曾经清澈润然,也许长了胡渣的缘故,他比以往成熟了。如今在一家小小的公司做文案,收入稳定,却少了点激情。秋还是一如既往,容颜没有任何变化,白色的衣裳,笑容可掬地对之。
“总算找到你了。”左一先开口,他慢慢地走近秋,阳光猛烈地从头顶照射下来,照得皮肤发热,眼眶发烫,他有点看不清秋的脸。
直到小红转身离开,“你们慢慢聊。”
小红较以往更加肥胖,如今的她身形能完全遮挡秋,那么一瞬遮掉了阳光,左一能重新看清秋那张清纯的笑脸。只是秋不发声,整个过程她都不发声,唯独左一自言自语,场景尴尬。
但左一贪婪这份尴尬,因为他们的伊始就是源于尴尬。
事实上,秋当初撕破这段关系不是因为左一成为不了记者,她没这么功利也没这么伟大。她隐瞒了所有人私下去做丰胸,结果出了问题,用医生的话来说:“这次手术不成功。”她终于知道什么是不成功,除了不能让左胸复原,因此让曾经的伤口重新感染。
很不幸她患上癌症,癌细胞扩散得很快,快得短短半年时间,让左胸那滩瘀黑日渐硬化并鼓胀。某个深夜里,她躺在病房还能开玩笑地跟小红说,“我有胸了。”
“是的,你终于有胸了……”
小红搂上秋,声音虚颤也不敢用力,彼时的秋太脆弱,就像一株摇摇欲坠的泡桐花。然而如今的秋则像一棵树,永远杵立,以墓碑的形式。
秋的遗照是穿着白色的衣服,她笑容可掬。
就像没有遇上车祸前那样,又像遇见左一时那样。
谁都没有亏欠谁。
郭栩鹏:每逢写一个故事,很多人以为我能够主宰一切,实际上对于这个故事我也想了很多条路子,譬如秋会得到幸福;秋遇上的人不是左一;秋对爱情免疫。
很遗憾都走不通。
唯独自知,每次下笔,这个人物已经有注定的命运,我更像是一个陈述者,把一个故事讲完,把一个故事认真地讲完。
若然秋你有来生,听我说,“别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