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到底落下来了,淅淅沥沥,仿佛一张无形无边的灰网,要将这碌碌人间全数罩进一片朦胧水汽里。“有雨,还走么?”目光茫然投向桥畔,垂柳倒自在得很,依旧细细梳理着它纷披的绿绦,仿佛这雨不过是无数寻常访客中的一个。恰在此时,风裹挟着某种难以辨识的陈年气息,呼喇喇地穿透雨幕而来。
驻足桥头,身子却被这风、这雨、这柳,丝丝缕缕地拽向过往混沌的深处。想那往昔,大概也有过如此般的雨夜吧?桥或许还是这座桥,柳或许仍是那株柳——只是彼时雨中同行的人影,如今早已星散于渺渺尘烟。恍然间,旧日景象便在雨帘后浮动:那些身影在雨中行色匆匆,却偏偏带着一种已然消散的笃定,那是对浑浊生活的莽撞信念,也是对渺茫未来的天真期许。
雨点儿打在肩头、颈后,凉意便丝丝渗入骨髓。倒也衬景,倒也合情,倒衬得人世悲欢离合,总需要一场天地为之动容的哭泣。垂柳却不管这些,只管自顾自地摇曳,它那姿态竟透出几分超脱尘世的傲然与淡漠。而我立在风雨中央,心绪茫然,如坠雾谷。
雨丝缠绵,织就半透明的时间经纬,桥头石狮身上蚀骨的又何止是青苔?分明还有随夜色滚动、永不停歇的时光年轮。我垂眸默数青砖上龟裂的纹路,恍惚间,竟觉每道幽深的缝隙里都蜷卧着某个湮灭了的雨季——百年前被骤雨冲散油纸伞的女子,十多年前桥洞下簌簌发抖躲雨的少年,去年此刻被冷雨无情淋透的桂花香气……
雨势蓦然紧了几分,垂柳万千绿弦同时震颤,激溅出的却是不同年代的无形碎片:八十年代留声机沙哑的嘶鸣,九十年代自行车铃铛的清越,智能机时代无数消息提示的嗡吟……这些声波在雨水中溶解、交融,最终竟凝成深巷那头一声递着一声的沉闷梆响——梆!梆!梆!……把今夜这漫天雨幕,生生敲凿成一个可供穿透的幽邃虫洞。
当最后一线微弱天光彻底被雨水浇熄,整座石桥忽然变得通体澄澈,恍若琉璃。我惊觉无数个身影正站在不同时空的桥头:蹬着笨重二八大杠的,举着智能手机屏幕幽幽发光的,裹着粗布斗篷的——全是我!无数时空的“我”同时伸出手指,去触碰眼前绵密的雨帘。指尖交汇处,骤然绽开一朵青色的涟漪。原来每一场夜雨,都是命运悄然裁下的时光切片;所有行走其间的人,不过是水汽中浮沉明灭、终将消隐的微尘。
被蚀刻的又岂止桥头的石狮子?夜色早已溶尽了一切边界——原来光阴的刻痕,早已蚀骨入髓,深深刻进了每个伫立于雨夜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