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觉得,城里的人是按天数度日的,诸如“几月几日”或是“星期几”,而在乡下,是按月份来的,“五、六月份该是插秧的时候”,“再有两月,又收谷子喽”。
从去年开始就在新房里过年了,大伯家、我家、叔叔家,三家合修的三层小新房,比起城里的自然算不上豪华,不过在这村里,也算是顶呱呱地长了面子,争了口气。且不去论那人情世故的深奥,我只是不再像往年那样期待过年了,也许是长大了,也许是别的。
实在闲得无聊,拉着几个也一样无聊的去逛了田埂,看看不复清澈的河水还有满目疮痍的老房。大门上了锁,门上的秦叔宝尉迟恭也褪了色,破旧如当初,不过年的当初。
曲径通幽处,自在有人家。石棉瓦盖的顶,红砖砌的墙,几点青苔的石阶,一切都变得又矮又小,那个小时候跳过便会欢呼雀跃的门槛,也像是融在青石板里,没有能跨过的缘由。蜘蛛在结它的网,窗户上的破洞呼呼地喊着,那个在记忆里蹿踱的小人在楼梯上,在房子里,踮脚把胭脂花的籽儿扔上房檐,爬上顶去摘仙人掌的果儿,别一朵刺梨花在头上,约上三五个到田里捉蚂蚱,又脏又矮,不怕脏也不怕矮。
一年间最期待的就是过年,少则十几,多则二十几个,都挤在小小的房子里,年夜饭苦恼又有趣,大人围一桌,小孩子围一桌,小孩子这桌肉最先见底,吃完了又一个接一个到大人那桌偷上几块,好不热闹!饭毕,年龄大的逃不掉洗碗收桌一责,年纪小的就耍赖偷奸,一股脑溜得不见人影,到廊道上放“束束花”(类似烟花,只有一种颜色,但不会炸,不会响),我最恶炮仗爆竹一类,又怕火,就远远的拿着“束束花”的小棒,等他们点火,看那些烟花在黑暗里明亮又消失。往往要等着听到喊“发压岁钱”了才肯进屋,但也不尽兴。领到压岁钱,宝贝似地捧在手里数着,生怕少一张或者有折痕不够崭新,继而又互相攀比着那几张钱连号否,小小的虚荣心总是容易满足。接着是守夜,那时是真的不会困,一轮接着一轮的纸牌,大富翁,麻将不会玩就拿来摆多米诺骨牌,实在没玩的就围着炉火唱歌说话,总是要撑到天明才愿意上床睡会儿。喊一声就能听到,这才是过年。
廊道还那样,这条道,走过无数次,闭着眼睛也能回来,但现在是睁着眼睛的人也难得回来了。主房左侧有间小暗房,安放着两具棺材,爷爷是木匠,这是他用上好的木头再用最精细的手艺给他自己和奶奶做好的归处。它们就静静地蹲在那里,等待着某一天的启用。好多人都说老来的人对生死看得最为清楚,我一直都很佩服。也许有个归处的确是平淡一生的最好安慰吧。
我想我是贪生怕死之徒,小时候哪怕是被他们捉弄关在爷爷放木头的房子里,也会急着冲向光亮处,和着哇哇大哭。不仅如此,连那些婆娑斑驳的树影,怪异猛烈的风叫,都能让我联想出十几甚至几十个荒谬可笑的鬼怪故事。仔细想想,那时唯一能与勇敢沾边的也只是不怕高而已。
前门后门都锁着,无路可进,我便无趣地望望便走开了。庆幸老房里没有只长出颓败,其他的生命仍在努力生根发芽。我不知道他多久会被推到,也不知道被推倒时那些藏在里面的故事是不是就这样压在废墟里成为路的一部分,更不知道明年我还会不会来,因为我不敢,他好像是被我抛弃的童年,而面对他时我是该笑还是沉默?那里,只消一眼我的虚伪就成了灰烬,飘到灯火通明的新房。
2015.02.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