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泽斌
1.
离你忘掉我和我们还剩17小时25分钟，妮娜。我问你是否真的要冲出这片樊笼，你没有犹豫地看着我。那时地面已经坍缩在无尽的熔岩里，你拉起我的手，我们是否要冲出已在崩塌的隔离墙——尽管我们从未这样做过。我们看到了磅礴的浓烟啃噬了白昼，熔浆倾泄在海中，那是我们不曾见过的大海。在每一次植入的记忆里，它都是无比绮丽的幻想。我们的身后，还有一群和我们一样勇敢的人。那些囚禁我们的研究人员早已落荒而逃了。面对残败的末日地球，我们虽恍惚着却犹如重生。你吻了我的嘴唇。你问我，乔森，在记忆重组之后，我们还会认得彼此么。
2.
“你们搭讪第一句都是夸女生眼睛好看吗？”妮娜用勺子搅了搅咖啡上的奶油，微笑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生。
“那……我叫乔森，对，我是乔森，我太紧张了，还没自我介绍。”
妮娜看他尴尬的样子，像一只偷桃被发现的猴子无处遁形。“你还是在答非所问诶。”
“哦对，”乔森连忙抓了几颗方糖混进咖啡里，“一般来说，夸女孩眼睛好看是挺适合切入下一个话题的。我总不能直接就夸你屁眼真好看，那已经是到了床上的地步了。”
“所以你和女生上床的时候会夸对方屁眼好看？”妮娜有些讶异。
“当然不是，”乔森连忙解释，“这只是个比喻。况且，这也太恶心啦。”
妮娜噗呲一声笑了，“你这人还挺自相矛盾。”
乔森看着妮娜可掬的笑，那弯弯的嘴角总让他着迷。“你知道吗，矛盾是推动故事的必要因素。”
“马克思唯物辩证？”
“不，我在说文学。当然电影也算。”
“哦。”
“我觉得我们得产生些矛盾。”
“为什么？”妮娜有些好奇。
“这样我们之间才能有故事呀。”说完，乔森喝了一口甜到齁的咖啡，顿时狼狈地呛咳了几声。
3.
“一切指数处于正常阈值。”一位科研者调控着电脑屏幕上的数据。
这里有无数的监控画面，井然有序地围绕在这间庞大的研究工场。而监控的内容，是L小镇里每一个人的行动，以及他们的脑电波指数。
“L计划”是人类最后的希望，当然这只是官话，它不过是人类最后的妄想。三十年前的陨星事件后，地轴偏移，地底下放肆的火焰涌上人间，连大气层也被撕裂。这场灾难就像《圣经》最后一章“启示录”记载的一样，恍如一个煎熬的炼狱，涂炭着生灵。
于是幸存的人类纷纷搭上刚研发不久的飞船逃往外星球。然而，这意味着文明的重塑。当各异的宗教，信仰，文化汇流成河，必然会纠纷起战争。就像地球没出事前的那样。“L计划”便是为此而生。
这里聚集了顶尖的科研人员，他们留在了危难四伏的地球。同时，留在地球的，还有一小镇的人。科研者把它称作“L小镇”，它位于旧金山，令科研者难以置信的，是L小镇在地球灾难后，仍丝发无损地保留着，火海既没向它蔓延，那片区域的大气层浓度只是稍微偏低。于是，美国政府便协商着将L小镇作为地球最后的试验品，用于他们一直秘密研发的计划实验。
军队在一夜之间控制了L小镇，并在其出入口处筑起隔离墙。镇上原有的市民已经撤离地球，死寂无人。政府将筛选的三千个罪犯送至L小镇——他们也不算穷凶恶极，只是无数罪犯中体检数据匹配出来的寥寥一部分。这三千个人在去往小镇前，都必须要做一项手术，这也“L计划”的关键。他们每个人都会将一枚一公分的晶片植入脑髓中，每个晶片都储存着不同的记忆片段，它们链接人的神经元，以此刺激实验者的认知。
晶片的记忆是通过在灾难前向大量志愿者录入的，当然也有一小部分是通过编程代码去撰写。当实验者被植入晶片并启动后，实验者拥有的记忆，便是晶体提前录入的记忆，这是一种“去我”的做法。譬如说实验者的晶片里录入的是一个面包师的记忆，那么，他记忆中的历程，便是这个面包师之前的全部经历，他会忘了自己以前的身份。同时，他也会拥有相关技能，比如做出浓香美味的甜点。
这时，一位头发斑白的肥胖教授走了进研究工厂，浏览着众多的监控画面。
在电脑前的一个年轻小伙，从火星回地球这里不到一年，他有点疑惑地问教授，“您好，司雷德教授，我叫埃文。我有一点不太明白，为什么每三个月就要重启晶片一次，这不就等于重头来过么？”
“巴比伦塔。”
“哈？”埃文一脸惶惑。
司雷德凝视着屏幕上每位实验者的动向，“《旧约·圣经》11章，创世之初，人们都讲一样的语言，一样的口音。他们联合起来，决定修一座通天的塔，去会面上帝。上帝发觉自己的誓言受到了怀疑，他想尽办法去阻止人类，于是他悄悄地离开天国来到人间，改变并区别开了人类的语言，使他们因为语言不通而分散在各处，那座塔于是半途而废了。”
“所以……L计划就是为了将思想和记忆变得可控，未来用在外星系上的人类，避免纷争？”埃文有些惊讶。
“基本是的，这个计划在灾难降临前，原本只作用于治疗脑瘫方面的医学。在地球遭殃后，官方就用它来为未来作打算。毕竟外星系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人们会再度为了能源，为了生存空间而撕扯，然后诞生出一个个新的组织和国家。”
“那么每三个月重启一次是为了……？”
“这些实验者随着时间推移，他们肯定会发现记忆里的虚假和漏洞。会怀疑这份记忆是来源，所以我们只能每隔一段时间就更新一次晶片，让记忆重新回到原点。他们在三个月之内，无论经历过什么，或者发现什么，在更新后都会忘掉那些，拥有的只剩晶片里预设的记忆，以此反复。”司雷德脸色有点凝重。
“就像西西弗斯？”埃文说，“诸神惩罚他将一块圆石推上山顶，却由于巨石太重，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去，前功尽弃。他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着这件事，生命就在这样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慢慢消耗殆尽。”
“科学远不能跟神话相比。”司雷德离开了研究室。
4.
这天阳光绚烂，微风温和。乔森开了辆灰色吉普车去画室接妮娜，路上并不堵塞，这个周末安详宁和。
画室旁等了一会儿，妮娜出来了。乔森递上去一个甜筒，妮娜喜悦接过准备舔一口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这在哪买的？”
“莫凡彼（Movenpick）呀。你上次不是说等经痛以后一定要把冰淇淋吃个够嘛？”
妮娜一撇嘴，假装生气着，“我不要吃它们店的。”
“为什么？”乔森一脸困惑。
“你说过你的前任喜欢吃莫凡彼，那个扎双马尾装清纯的女人，你还记得她喜欢吃什么。”妮娜趁乔森不注意的时候，转过身轻轻舔掉顶上快要融化的冻奶。
“嘿，我可爱的妮娜，你的脑回路真奇妙。”乔森笑出了声，“甜筒是无辜的，你也没有乳糖不耐症，快吃掉吧。我们还要赶去恩赛尔湖钓鱼。”
夏末的风从车窗灌进来，拂过妮娜的发梢。妮娜把脸伸出窗外，双目轻阖，沉缓地呼吸着那清爽的空气，“这才是大自然，只能感受却画不出来的。”
乔森把车驶往中央车道，他可不想某幢灯柱和妮娜“擦脸而过”。乔森说：“那是你生活体验得太少，老话不总说艺术源于生活嘛。”
“你这个学医的就别臭显摆啦。对了，你说我们一会儿能不能钓到带鱼呀，我最近学了新的带鱼做法。”
“你是不是生物学得不好才去学艺术的。带鱼属于海鱼类，我们去的可是淡水湖。”乔森笑道。
“海……”妮娜思索了一会儿，“我好像还没见过大海诶。”
乔森开着车，在脑中幻想起大海的模样。
“不如我们去海边吧。”妮娜兴奋地提议道。
埃文见到脑电波检测画面异常，在这一时段某个人的脑电波指数起伏超出正常阈值，呈现对数增长，这是因为实验者开始去想去做记忆以外的事情。于是埃文立刻打开系统定位，将晶片此时的记忆进行极短暂的消除。
妮娜的大脑突然如闪电划过，针刺般尖锐地疼着。“该死！我头好痛！”
乔森见状立刻停车，焦虑地检查着妮娜的瞳孔和身体反应。然后把车掉了个头，“我们直接回去医院，做个扫描吧。”
妮娜有点虚脱无力，轻轻笑道，“都怪我这破脑袋，毁了我们的周末，今晚我们只能吃鱼罐头了。”
5.
妮娜躺在了CT扫描仪上，她说她受不了被送进棺材一样的感觉，让乔森握住她的脚。
“下丘脑靠近中枢神经那里，有块一公分左右的阴影。” 乔森仔细观察着CT片，脸色有点凝重。
“那是……肿瘤？”妮娜极力抑制住内心的惶恐。
“还不能确定，”乔森亲吻了一下妮娜的额头，“放心，不会出事的。”
“其实我觉得那个双马尾女人……还不错，除了她比较喜欢贪小便宜。。”
“这说的是哪跟哪。”
“要是我死了，你可以试着找回她。”
“现在可不是演苦情戏的时候，我的妮娜。”乔森放下CT片，拥抱了她，“我是外科医生，我能帮你铲除那块倒霉玩意的。”
作为负责监控乔森和妮娜这一组的埃文，并没有把这件事报告给主管，他甚至有点期待后面会怎样发展。
这时司雷德走了进来，埃文立刻把画面和切到别的镜头。司雷德没有在意，他对着现场负责监控的众多监控人员说，“三个月时间到了，开始做重启准备。”
6.
几架军事飞机突然从L小镇上空呼啸而过，喷洒出灰色的烟雾，不到五分钟便笼罩了整个小镇。镇上的实验者惊慌逃难，乔森牵着妮娜的手跑进了其中一家商店躲起来。
街道上接触到烟雾的人已经昏迷倒地，在能见度极低的空气中，驶入了几辆军装车，车上下来了一批批带着防毒面具和配枪的人。他们每人手中都有一台定位器，可以追踪到所有实验者的位置。
妮娜蜷缩在乔森的怀抱中颤抖着，乔森抱紧了她，两人在商店角落里，拿上任何能自我防卫的剪刀，锤子等武器，看着窗外浓雾中一个个穿着生化衣的人经过。
乔森亲吻了妮娜的脸，“你躲在这，如果那些人进来了，我会和他们同归于尽。”
“我好害怕，乔森，”妮娜惊恐地哭着，“这就像世界末日。”
“末日之后，还会有未来。”乔森拿着武器的手也开始在抽搐着，“我向你保证。”
透过门缝那里，灰色烟雾开始朝屋内蔓延。
“我们将会变得这样？”妮娜泪流不止地看着灰色烟雾往他们侵袭。
“上帝说，唯有爱是我们活过的证据。”乔森的手已经没有知觉，他用逐渐僵硬的躯干紧紧搂住妮娜。
“我不信上帝，我只信你。”
7.
清晨醒来，屋外飘着绵绵细雨。
乔森如记忆中的“往常”一样，在家洗漱过后，准时开着那辆灰色吉普车过去医院上班。乔森的生活很单调，偶尔会和前来医治外伤的病人开开玩笑，反复说着他印象中那几个老套的笑话。
初秋小镇街道两旁铺满枫叶，气温有些降低，莫凡彼的冰淇淋门店也很少人去排队了。
妮娜打着伞去到了画室，开了灯，画室洁净如新。
她机械般地绘画着，工整伶俐，却似乎少了一些魂。画室一片寂静，这是妮娜早已习惯的。这时有人敲门，是个戴着眼镜的小伙子，他说他叫尼克，想来学画画。
两人在这个下雨天的画室里，从美术聊到了各种千奇百怪的话题，相谈甚欢，妮娜仿佛拓宽了自己的幽默境界，对尼克也颇有好感。
秋天已经过去一大半，乔森结束了医院同事的聚餐，在天色将暗的傍晚开车回家，停在红灯前等候。
人行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走过，当然这里面也有一对边说边笑看起来关系很好的男女。这时突然下起了雨，尼克脱去自己的牛仔外套举起，当作临时雨伞为妮娜遮雨，匆匆而过。
绿灯了，乔森启动雨刮器，待路人全部经过后，缓慢前行。
在最后一天，灰色烟雾没有迟来，席卷着整个小镇，消解了所有聚散离合。
8.
圣诞节下起雪，点缀漫长的夜。
妮娜从画室出来的时候，已然很疲倦。她去买了一罐咖啡加热，拉开盖子时用力过猛，咖啡洒了些出来，溅在妮娜的白色羽绒上。
她顾着拿纸巾去擦污渍，没注意到身后一辆货车迎面而来。妮娜在刺眼的远光灯下才发现车子越来越近，立马转身回避，额头重重撞到了路边的邮箱铁角。
乔森收拾好东西，关掉诊室的灯，准备回家。
“圣诞节快乐，医生，我想我可能要拖延一下你的下班时间。”从过道匆忙走进来一位女生，她捂着被磕破流着血的额头。
乔森立刻去拿纱布，“圣诞节快乐，女士，你是被圣诞老人的驯鹿车撞了么？”
“那我收到的礼物还真有点重噢。”妮娜微笑道，松开手让乔森帮忙包扎。
“好运当头，女士。”乔森娴熟地很快包扎完成，“不过，你的白色羽绒衣该洗洗了。”
之后乔森简单给她填了一份病历处理表，让她拿去收费室付款。
妮娜离开后，乔森也准备走了。转身那会儿一时没留意，把桌角的文件夹撞倒在地，资料撒满一地。乔森无奈地将它们捡起，这时他看到一张CT片，他记不得什么时候做过这张CT扫描，显示下丘脑脑髓处有块一公分的阴影。CT片上的名字写着“妮娜”，和刚才那位受伤的女生碰巧是同名。
9.
研究工场里响起了尖锐的红色警报。
“L小镇周围地表温度剧烈上升，地球即将迎来再一次的大坍缩。请研究人员尽快撤离，前往飞船所在的C仓库。”喇叭里高声通知着。
当其他监控人员纷纷撤离监控室时，埃文看到了走进来的司雷德，他显得很从容。
“L小镇上的实验者会怎样？”埃文焦急地问道。
“飞船可没有他们的位置。”司雷德看着屏幕上的监控画面，淡漠地说，“实验基本上已经完成，他们也没啥作用了。”
“他们留在那里会死的。”埃文争辩着。
“他们之中本来就有死刑犯，只是现在由撒旦来处刑他们了。”司雷德在中央系统输入了自毁模式的密码，将在半个小时后自动销毁系统与所有记载资料。
等到司雷德离开后，埃文不忍地看着屏幕上的每个实验者，他们大多都在一起欢度着圣诞节。埃文看到了乔森，他跑出医院，四处张望，似乎在寻找谁。
埃文迟疑了一会儿，擅自打开乔森与妮娜的晶片系统，但他无法还原回半年前的状态，只能将那时候的记忆重新导入。尽管他们能记起彼此的相爱，但是因为系统设定，还有十八个小时就到三个月的限期，他们只有这十八小时记住彼此，无论从前，无论现在。
10.
飘雪的夜空突然闪过一声雷鸣，随后翻卷着炽烈的火红。镇上的人全部惊惶地看着灾变的天，乔森在脑袋一阵剧痛之后，晃过神来，他没有去在意那火海蔓延的夜空，也没有在意那逐渐撕裂的地表层。他只想找到妮娜。
楼房如多米诺骨牌般轰然坍塌，整个小镇顿时陷入极度恐慌的混乱。妮娜在四散逃跑的人群中茫然失措，有人卡在崩裂的地缝痛苦求救，有人被坠落的碎石砸出脑浆。妮娜失声痛哭，无处躲藏。她的脑海中突然如电影回放般迅速掠过许多画面，然后她惊颤地小声嗫嚅着他的名字。
“乔森。乔森。”
突然一双手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她。
妮娜知道这种感觉，熟悉至极却又十分久违。
她转过身，深深地亲吻着乔森的嘴唇。此间不管那惊雷四起的震慑，也不管那浓烟滚滚的呛喇。
“我爱你，乔森。在每个曾遗忘你的日夜，我一直深爱你。”
“唯有爱是我们活过的证据，”乔森泪中带笑，“其实不是上帝说的，是我编的。”
“我就知道你骗我。”妮娜把头沉沉埋在乔森怀中，“我也知道你会找回我。”
熔浆漫过了恩赛尔湖，往市区涌来。白雪与灰烬飘飞在空中，交错出一种毁灭的美。
乔森拉起妮娜的手，往城外奔跑着。他的脑海里一直在闪现着关于“L计划”的内容，这是埃文留给他的最后提示。
在隔离墙之外，是更加不堪的惨烈场景，火焰吞噬了一切生灵。他们停歇了下来，凝视着眼前的炼狱，已没有任何去路。
“我还有17个小时就会再次忘掉你，我的妮娜。” 乔森开口打破了沉默。
“那又怎样？”妮娜此时却很释然，火光闪烁在她的双眸。
乔森看着她，感觉到了安心。“我们回镇里吧，那儿还没有完全毁坏，我们至少可以继续活下去。”
“可是在那里，晶片的重启是必定有效的。”妮娜坚定地望着前方，“这个信息也不知道是怎么窜进我脑袋里，它说只有在这片隔离墙外，晶片才会失效，我才能永远记住你。”
“我们不能去送死，”乔森转身想把妮娜带回小镇里，“在记忆重组之后，我们能一定会找回彼此。”
“我不能忘记你。我不能没有你，乔森。任时间轮番更替，我要爱着你。”
焦灼的火石汹涌地坠落在焚场，激起炽烈的火花。
“妮娜，你真是我见过最执着的女孩。”乔森无奈地微笑着。
“那么，我们往前走吧，妮娜。有你，不抹过去，不惑未来。”
（全文完）
———仅以此文献给我挚爱的赵女士，
遇见你，平凡而奇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