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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躺在床单上。可能是刚铺的,也有可能浆洗然后曝晒五天才收进来,从此就没换过,形成自己的悠久菌落群。我身处文明迭代的生态圈中,觉得一切如新,分外满足。
拉帘敞着,阳光一兜兜地进来。它们互相挨着,轮廓软软的团子们。可惜我的眼睛看不出,住高点、再高点的那位估计能看得分明。如果是外星人呢?没有光是不是就没有生命?有没有哪个有趣的宇宙魂灵可以把阳光看成果冻,且让我下辈子去投胎好啦。
我在发呆。这些天的气候并不好,不是很适宜的样子,没有人把手机举起来摄像了。你知道那像什么吗?我放空的时候老忍不住插入很多可恶的比喻句,比如说外边像是一只大青蛙肚子,压着城市的头顶。
所有人都在怕这只青蛙翻过身,露出它疙瘩油油的皮。
但绿洲早就不在现世了,因此哪怕要显露灭世的异象,也绝不会有任何希望之绿再映入眼底。于是青蛙便赖在原地,进化成牛蛙,继而把肚子往下压几分。如今的云是一堆发霉的自暴自弃的厚棉絮。人们把衣领缩得更紧。但我一向在家不出门,所以不是很在意,也不打算不让窗子敞着。
我没有工作。我自认为已经找寻到了自己的命运。以前有个朋友给我推荐过一本灵修的书,讲心灵的历练和成长,他的观后感是:本人将羽化而登仙。他跑到我的公寓,剧烈的没命的那种奔跑,头发上全是水汽,像水藻那样摆着。我光顾着在心里给他的造型列排比句,我们太久没见面了,我并没有很认真听他安利那本书。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大手一挥,推开窗子就变成一只仙鹤飞升了。
也有可能是剑鱼吧,我不知道。总之我从此便一直开着窗。起码我的一个朋友证明了,这也算个出口。
大概一周以后,我把那本书看完了。我的内心毫无波动,甚至看到一半还昏睡了一下午。醒了后并不很饿,那天就只食了一顿。但现在斜眼看着窗外的坏天气,书里的一些话语竟慢慢涌入我的脑海。
人的职责只有找到他自己的命运,并忠于他的命运,绝不躲避回人群。而我的命运就是瘫在这,不去找一份面目可疑的工作,在三十年后蒙骗自己是如何的充实,在欣慰中控诉时间的不仁慈。滚蛋吧。
我吃得愈来愈少,身体逐渐萎缩,不久后恐怕要贴进床单,成为一块较大较有当代艺术感的污渍了。我的生活里需要一些改变。
于是我按照让我朋友变禽类升天的书里说的,集中精力在我的意志上,召唤他来,让世界随他一起朝我来。
一些墙灰掉进了我的眼睛。我的眼球进行迷你立地跳远,我哭着挣扎地坐起来。更多的墙灰从天花板上落下来,在空中形成纱幔般的曼妙曲线。楼上有新住户搬来了。这破旧不堪的公寓楼又多吃一个人。那它也很可怜喔,好人的比例那么少,好人又算什么东西,它的食谱腥臭无比。还不如我的diet。我几乎不进食~
这样的开场好么?有艺术感么?灵气么?我不知道。我还在痛苦地揉眼睛。我知道很多人都怕想象用钥匙在石灰墙上划痕,或者用指甲去抠墙灰。我现在整个人就泡在那种彻骨的寒凉里。我用眼泪冲了眼球好一阵子,才终于缓过来。
我想咒骂楼上的新房客,是他让我平白遭受这从天而降的罪责。但我转念一想,他是感知到我的召唤才前来的,我命该如此!那他什么时候下来拜访我,让我当面感慨我未知的早就在命运里标注好的价签。
上头的动静逐渐小了下去。我也不翻身,不挪地方,就这么瞪着天花板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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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直到一周后才碰到庄喻。真是见了鬼了。在我没有意识到的时候,我已经知道了他的名字。可我的心灵没有遭受到“这个哥哥我曾见过的”脉冲。他对我来说,就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见了鬼了。我果然应该在月圆之夜把我朋友那本书丢出去。我为什么默认他去了月球呢?这个哲思可是乡愁的沉淀?我托住下巴,深沉地进行自我审查。长夜星空就在这时转起了圈。
它们就像漩涡一样。柔软、耀眼,在万分细腻的水流里流转。我几乎要纵身一跃,自己去摸摸了。我手指那么粗糙,但也有五对漩涡的痕迹。我们可以有万分之一的融合吗?
我那么确信它们能抚慰我,让我所有的眼泪都从未出生,直到我明确它们不能抚慰我。那还是不了吧。我打算抬腿跨回室内。今次从床上摸到窗口,这个有氧运动过量了。
这时一簇海藻掉了下来,在水夜里晃悠着。我看着它,心里着实不爽,就伸手拽住,猛地一拉。像戏剧开场前穿戴瞩目正经拉幕帘的老先生。我的脸上瞬间爬出几条沧桑的皱纹。我很不爽。
现在我坐在窗台上,手里拎着一只湿漉漉的庄喻,他的小辫子像哑声的引线,被我攥在手里。我叹了一口气,身子往后一仰,拉着他掉进房间。说了已经健身负荷,真的走不动了。
庄喻从我的身上爬起来,整理衣服。他举手投足间有一股让我房间水汽上涨的风韵。我的床单立刻开始发汗。我到底向我的命运谋求了一个什么玩意儿,我真想现在就跟他干一架。
他盯着我盯着他,自若地继续神色忧郁。庄喻的忧郁有一种静止感,月光的晒痕有留在五官上。他警戒地打量着我的房间,挪动了几步,又挪动了几步。我依然仰面朝天,冲他进行友善问候:“庄喻,你在窗台那搞什么鬼东西?”
他大惊,忧郁退潮,活泼的样子泛起来:“我跟你什么时候交换了名字?!”
我真的,我真的好想在此回一句会让作者蒙羞(以至于她可能不会打出来)的话。这个情况太莫名其妙了,但我总觉得我房间还是很有灵力的,应该维持住一种陋而雅的氛围。虽然有这种考量,就已经是十足的伪君子之居了。但,但我他妈。应该做一些外貌描写。
庄喻头上的海藻变回了人类的头发,这时散在肩头,像柔美的海胆。很明显我对他抱有成见,海胆可比海藻难看多了。他脸上没有生什么奇怪的东西,像片贝壳,匀整且一览无余,但自带一层忧郁的底色。他现在闲散地靠在我右脑方向的墙壁上,渗水的修长痕迹像妖冶藤蔓,要同他纠缠献祭。我往下看,看他的腿。他穿着渔夫裤,只露出藕般白净的脚踝,不像是曾经变过鱼尾的样子。庄喻到底是个什么?为什么在意名字这件事?
“你来拜访过我,告知了你的名字,我才让你坐沙发的。我没说我的名字,所以不算交换。”
他又大惊:“我什么时候来拜访过你?我搬来以后都没跟人说过话!”
“而且,”他嫌弃地打量我房间,“如果我来过这种装潢风格的地方,一定会蛮有印象的。”
我面无表情,眼压平稳:“我上周日的梦里。”
“你活在梦里呢?你见都没见过我就做意淫我的梦?我都不知道自己魅力那么大。”
我们好像很正常的对话节奏让我开始烦躁。我把腿在墙上蹬了一下,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然后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好像眼珠被盖满白墙灰的那种。等下,那不就很像………说不得。
庄喻优雅地吐了一串省略号般的泡泡,问:“你眼睛是怎么回事?”
“你搬来的时候动静过大了,天花板掉太多东西进眼睛。”我把手臂展开,还在回味上几行没说出口的具有争议性的比喻句。
“你要我帮你舔一遍吗?”他认真道。
“……好恶心。”你以为是抛光宝石吗。还是保养手串。
“哈哈哈,好吧,正好我们也没那么熟,”他爽朗地笑了起来,听起来很是精神,“那你需要我帮你滴些人工泪液吗?看你这样我有点于心不忍。”
我鼓了鼓脸颊授意。庄喻从墙边踱过来,他跪伏在我身边,双手抚上了我的脸。他开始念诗。
我一开始还试图理解,听了几句后就算了。我大概真的没有灵识,这种场景也不能让我头脑发热、心思激荡。他念了好长好长一段,我的眼睛缓慢地眨着、缓慢地换气、缓慢地被他的眼泪包裹住。
现在他在我的上方,满脸亮晶晶的。“你知道的,我帮不了你什么。”这是我昏睡过去前,听到庄喻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等下次碰到他,再问问他在窗台那里搞什么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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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醒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老了几岁。我隐约有庄喻拖拽我肩膀,把我拉上床单的印象。我还有他站在床脚吐槽我的床,让我想蹦起来同他干架的憋屈的压抑的未成型的待成型肌肉记忆。
但我现在的的确确实实,正是半边身子挂在窗户外。牙齿磕在窗台上,又吃灰,好在牙缝里没有眼睛,不然又是苦痛生涯。我一只手和一条腿都要打出文档外了,它们似乎卡在音乐和微信图标间,我不敢大意,压下焦虑把它们安稳抽了出来。我尝试活动着身体,翻身回了房间。我已经变成了这么俗气的一个人。
是真的,我已经变成了这么俗气的一个人,我盘腿坐地上鱼叫,想把之前的遣词造句都吃回去。我不是我、我全身都是借来的,我的命运是人家不要的拼凑起来的。
“早啊!”庄喻探出个头跟我打招呼。我抬眼看了下,差点被太阳刺瞎。乌云棉絮里破损一块,太阳是游子般的蛋黄,只被蛋白牵住最后一只手,在天上吊着。这也是我的命运之磨炼吗?我怎么感觉如此弱智呢。
看样子今天要找个时间把窗帘盖上。
说是探头,但这样的说法明显是为难人头了。庄喻像只蝙蝠,没有侠,滚你的自动联想,挂在他的窗台上。他这样颠倒地看我,让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擦了把脸,跑到墙边,开始倒立。
庄喻身形不稳,仿佛受到极大震撼,差点掉下去。
我把腿放下来,急急忙忙跑到窗边把他抱进来。这个时候又觉察到直接开窗的好处了。岁月从我耳边呼啸而过。
庄喻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被一个小姑娘张罗了。
哈,在明确名字之前,先明确了性别。投机取巧。
他试图安慰我,不用担心我,我们楼下撑了渔网的啊,怕人要跳楼。现在的物业都流行装这个,我还是跟我中介确认了才入住的,他说。
我都不知道。我从没注意这个,我声音闷闷地回答他。我不知道把庄喻放在哪里,我的肌肉记忆提醒我他上次表现得很讨厌我房间。我按着他的头,往墙角轻轻撞了两下,一块墙皮开始剥落,簌簌地落了一小堆。像绵密的雪。我邀请庄喻坐上去。
他被我悉心照料的态度感动了,脸上的忧郁神情都浅了些,没那么像欠扁的鱿鱼了。庄喻继续与我攀谈:“真的假的?你不知道这里摔死过东西吗?”
“什么东西?”
“一只野鸟啊。”
“鸟怎么会被摔死呢?”
“因为那只鸟长得太像剑鱼了。那小翅膀又不顶用。”
这短短四句话,在超大显示屏电脑上阅读,也至多是数学卷里瑟瑟缩缩的图形题的大小。这半边梯形像一个秤砣那样砸上我。我的父母也知道秤砣是什么。我心里一阵难过,像是同时失去了父亲和母亲。我的朋友从没有奔月成功。虽然他的第一志愿也不一定是月球啦,有一说一。
我重新攀上了床。我短暂的人生里从没有像这一刻般全然迷失自我。也许我召唤庄喻,就是为了从他这里得知我朋友真实的结局。可是如果朋友所传教的灵修一开始就不存在,那庄喻就不是为我而来的。所以他为什么要搬来这里?他那天晚上到底在窗台上干什么?
我的五官以微妙的速度成为脸的边缘化,像摊大饼。这一刻的天花板很宁静致远,因为庄喻在我这儿。他看到我又睡下了,就从地上蹦起来,带起一阵墙灰。他毫不在意地在我床边坐下,我真的好怕他动作一大我又吃灰。我紧张起来。
“你说你在梦里请我坐沙发,沙发在哪?”他发问,“我族人讲究一句话,叫‘来都来了’。我得见识一下,不能白来这一趟。”
“我没有沙发。”我说。
“但你在梦里请我坐沙发,还是我用自己的名字交换的资格。”他严肃道。
“提供名字是基本礼仪,有没有沙发是个人风格的体现和选择。你意识到自己在越界吗,庄喻?”
庄喻瑟缩了下。他的小辫子今天是干爽的,非常娇俏活泼。他似乎也想起来今天他是特别的庄喻,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庄喻,仿佛从小辫子中汲取了力量,非常乐观了起来。我心里一梗,突然很害怕听到他接下来可能会说的话。
“其实你很想要沙发吧?所以才会梦见,还想邀请自己的朋友上去坐。”
“如果我送你一把沙发,你会不会开始交朋友?”庄喻恳切道。
说真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自己的脸扯下来,然后摔到他脸上。谁给他的脸,在这里自以为是的推测我的需求?他不过是进过我房间两次,就那还是因为我不爱关窗户,他就觉得他窥视到了我生活的真相吗?这未免太过于自大。
“你觉得你是我的朋友?”我很嘲讽地开口。这一切都让我厌倦,我宁愿回到此前写独白的日子,而不是看庄喻吐“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泡泡。
“我是啊。不然我不会感知到你的呼唤,就搬过来了嘛。”
喔,那好的吧。我听到自己简洁的话。我好像没有那么愤世嫉俗了。
最后我还是被呛墙灰了,因为庄喻离开之前,起身时很自然地拍了拍屁股,像任何一个凡人那样。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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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我半夜就被闷醒了。外面一片漆黑,但这跟牛蛙背不是一回事,这是更加凝重的颜料。虽然只是平涂,压迫感依然很重。我身下的床单一片潮湿,自己却在脱水。我呼吸困难地盯着天花板,它看起来都比我含水量高。
天花板真的看起来比我含水量高。
我眯起眼睛,凝神细看,发现此时的天花板有种饱满的润,是水面张力的弧度。我虽然才刚醒,但脑子转得飞快,就站起来去够顶头的吊灯。我在床上费力蹦哒了几次,才抓到吊灯高度最低的水晶穗子,用力一拉——
吊灯像一个浴缸塞子那样被我拔了出来,我摔回床单上,耳边是哗啦啦被灌水的声音。等我回神过来的时候,房间里并没有水,床上只多出来人形的墙灰和人形里的庄喻。
庄喻睡眼惺忪,嗓音拉丝般地问我:“这么晚了,你叫我干嘛?”
我一言不发地抱住他,与他相贴的皮肤瞬时张开很多隐性的小口。人不能缺水。不渴的孩子笑口常开。
庄喻的头发软软地蹭着我鼻子,我怕打喷嚏吵他,疯狂鼓着脸颊憋气。他整个人嫩得像水细胞,在月光下泛出生命基础的美感。他比太阳光底下看着更显忧郁,但这一刻,我从恐龙、鱼、飞鸟、树、猿人那里进化来的、不变的那个意志,从后天教养的文化里剔除了“忧郁”这个词带来的所有负面联想。我愿意就此承认忧郁是我们基因的打底裤。
他在我的臂弯里重新睡熟。哪怕与一个被梦乡驱逐的人同行,庄喻也没有一点罪;他依然被宽容接纳,不像我,黑夜都要下架了,我还没凑单成功。他安安稳稳地嚅出很多白色泡沫,它们比雪更柔,比花瓣更细腻,比空气更温暖,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种新的介质。当这些泡沫把我和庄喻绵密地包裹起来的时候,一种奇异的、对自己也未有过的情感在我心里升起。
庄喻醒来之后,就直接把我拍醒了。我床单还是老样子,只不过多了一个人才会造成的褶皱。褶皱的起源不满地要求我立即提供早餐。这是你对陪睡的朋友应有的礼仪,他对我强调。
我翻开很沉重的眼皮,天花板上破着个意料中的大洞,裂缝旁边围着一圈晕开的水渍,像很多乌云笼罩着。日出让霞色越溶越多,越来越浓重,颜料水顺着我大开的窗户流窜进来,爬满了整个房间。它们尤其围绕着庄喻,像是他的荣光。这让天花板乌云群的处境尴尬了起来。
我不禁想到,庄喻那天到底在自家窗台上干嘛呢?不过给他弄早餐才是当务之急。昨夜拜他所赐,我做了一个很焦实、很城市化的梦。我也不知道这算什么形容词,也不打算跟人讨论。
我从某件大衣的兜里翻出一个芒果,抛给庄喻。这看起来又很像是个隐约窥见作者世界的信物,但它只是个破烂芒果。庄喻对芒果表皮上的一大串黑色斑点颇为不满,你就这么对待跟你同床共枕的人吗,你给我一个这么蔫不拉几像得了传染病一样的芒果敷衍我,我庄喻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睡的。他坐在床单上神情激动地抱怨着。
我又有一种对节奏失控的无力感,默不作声地拿着芒果,把皮剥了。庄喻眼睛一亮,又把芒果要回去,手指很灵巧地把两边果肉从核上拉下来,像扒拉橘子肉那样简单。他把果肉扔给我,我像个海族馆表演大舞台上的海狮那样接住了两块肉,看他咬着芒果核,像吃一块旺旺仙贝。非常可爱的样子。
我很自然地想给他提供一些调料。不知不觉中,我们竟已熟稔至此!我心中大骇,同时又很自然地接受了命运的进程。我感觉自己从未如此安心。表白的话就像天边的蛙肚白,已自在流转。哪怕我不在了,只要相信天不会塌,庄喻就能感受到我永恒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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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喻已经离开了。走之前他承诺再来的时候,会给我捎一把沙发。我委屈莫名,我并不需要一把沙发,我从没觉得我的生活要多上个“沙发”的概念。庄喻听完,摇了摇头,摇了摇辫子,就翻上窗台走了。
我仰面躺在窗台上发呆。他的痕迹还凝在半空中。突然,我面上被一簇头发很快地扫过,他的忧郁又快活的脸庞重新出现在我眼前,遮掉了大半个太阳。庄喻姿势奇异地在我唇上落了一个轻柔的吻,很快又不见了。
我想,我得到了自己一直渴求的答案。
等到下午的时候,天色已经很差。外面狂风大作,牛蛙肚子终于要翻过来了。
可我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我觉得任何人都没有准备好,虽然我们时常预言此刻,但是,但是。
很多很多的水被灌进来,没有人可以再次区分天与地了。我一无执着地随着洋流漂浮,去我的归处。
我的眼泪变成了独立的小泡泡,止不住地往上飞。
它们是被倒带的流星,终于要回归宇宙的怀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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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女人一脸倦意。她挎着一只自己觉得已经过时的皮包,驻足在超市的水产区。
面前的玻璃水箱是深海的小小投影。它们是流动的冰块,禁锢着各式各样的河鲜。
她有些苦恼,面前的玩意儿都如此半死不活,怎么才叫新鲜?怎么挑才会让人家满意?让人家对我满意?
她感觉心里的幻梦在一点点消逝。她把皮包抱在怀里,半蹲了下去,跟玻璃后面的胖头鱼对视。
真不知道如果我是条鱼,现在正在想什么,她自嘲地笑笑,起码不用去讨好谁吧。
鱼静默地张着嘴,浮起了半边肚子。
她嫌恶地翻了个白眼,改捞一把花螺去结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