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春社出品
作者:徐梓归
一
我到陆家时,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小脸皱成一团,两条鼻涕混着眼泪抹的到处都是。一向爱干净的陆三爷虽然嫌弃,但还是任她抱着大腿,即使衣衫下摆被她身上的泥污蹭脏也没说什么。
小姑娘哭得凄惨,看见我就像找到了救星一样,我叹了口气,让随风将人带下去梳洗。
“这是何方神圣?让三爷束手无策?”
陆瑾离的脸黑得像锅底一样,还是将小姑娘送到浴房后匆匆赶来的随风告诉了我事件的始末。
陆家经商,在这西城里也算是大户人家,再加上陆瑾离那家伙长得好看,赶着嫁他的女子能从城东的糕点铺排到城西的土地庙。
是以他一贯不喜欢女子接近。
方才那小姑娘虽然衣衫褴褛,扮相像个男子,但我家世代行医,我一眼便看出那是个女子。
陆瑾离不知打何时起便爱纵马往城郊跑,今日他进城时,大路上跑出了个小姑娘,就像是往他的马蹄子底下钻一样。
还好他身边的人武功高超,随风一把拎起了小姑娘的衣领,这才把人给救了下来,可终归身上还是擦伤了几处。
他本打算扔点银子了事,可没想到那小姑娘当即抱住了他的腿死活不放。
陆瑾离没法子,周遭人的目光刺得他心窝子发慌,一群大老爷们儿也不好意思为难一个小姑娘,陆瑾离想了想,把人带回了家。
方才我进来前,陆瑾离问她想要什么,她只是哭,什么也不说。
看着陆瑾离的脸越来越黑,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我坐在凉亭和陆瑾离喝酒,没想到那小姑娘洗干净后白白净净,五官端正,还挺可爱,回话也是条理清晰,谈吐文雅。
那日我问她名字,她脆生生的说了两个字“淑玖”。我觉得这名字熟悉,但却想不起来。
问她家中是否有人,为何会冲向陆瑾离马蹄下,她却咬紧牙关只是摇头。我想了想,日日念着祖父传授的医者仁心,我要给她找个去处。
陆家老爷子风流成性,府中妻妾众多,她自然是不能去的。当然陆瑾离也不愿意她留着。
一时找不到好去处,我索性将她留在自家当药童,平日给我打个下手。
我招了招手,她过来给我的酒杯满上,一身淡粉衣裙,又回到花坛旁坐下看药材,像只花蝴蝶一样。
陆瑾离忽的凑近了些,唇附在我的耳边:“顾霖,你养她,真的就只是所谓医者仁心吗?”
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闭嘴,不准再说了!”我那时面红耳赤,不知是酒喝得多了,还是因害怕他说出我苦苦掩盖多年的事情着急。
陆瑾离扔了酒罐,洋洋洒洒地离去,淑玖听见这边动静跑过来。
她忙着扶我,没有看见陆瑾离出门前向我比的口型。
宋书九。那个令我难以忘怀却又不敢想起的名字。
酒气涌到头顶,我阖了眼倒在地上,浸骨的寒冷顺着青砖一直蔓延到全身的血肉,酒劲混着鼻尖的花香直冲心头,我仿佛看见花间云隐,宋书九向我走来。
她手中的银剑闪着寒光,一张粉面像是钻入了虫子一般扭曲,随着她走来的动作抽搐,黑色的毒血顺脸庞滑落。
再然后,她倒在地上,长剑穿透胸膛。旁边有一个青衣长衫的男子发髻散乱,无措地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手。
我知道,那是我。
二
我与宋书九算是少年相识,青梅竹马。我家虽代代为医,但在我祖父之前,尚未有族人给皇家办事。
我祖父曾是太医院首,宋书九是相府千金。彼时顾家在京城声名显赫,我也算是有名的公子哥。
因为两家长辈走得近,我们的关系也极好。
她虽是女子,却有满腔报负。我学医她习武,那时她受了伤怕被父亲责罚,就会悄悄来找我医治。
我一个医学世家的继承人,最擅长的不是什么疑难杂症,而是跌打损伤。
后来顾家获罪,祖父在狱中自尽,父亲举家搬迁至此,宋书九也悄悄跟着来了。我祖父医术高超,但为人刻板,不识变通,结仇树敌颇多,且大多是医者。
九月初九,我煮了一壶好酒祭奠祖父,书九来看我,也小酌了几杯。不过半个时辰,她就满面黑纹,青筋暴起。
我一时无措从怀中掏出银针,却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扎。
那女子一贯潇洒,即使口中不断涌着黑血,面部几乎绞作一团,却还是颤颤巍巍地拉住我的手:“不是说医术高超吗,怎么手都抖啦?”
喝的是同样的酒,我却毫发无伤,慌乱之下,我只能凭着在医术里学到的那些皮毛给她下针。
最后,书九不但没有好转,还失了心智,她提着及笄时我送的银剑向我走来。我不会武功只能躲藏。可她步步紧逼,我慌乱之中竟将剑反手送入了她的胸膛。
看着她浑身抽搐倒在地上时,我除了看着手谴责自己外,什么也做不了。
她离开京城时留了失踪之名,除了顾家人再无人知道她随我而来。父亲害怕被宋相追究,让我将书九找个地方埋了。
正是那时,我认识了陆瑾离。他帮我找一处好墓穴,我告诉他我与书九的一切。
我承认那日收留淑玖并非“医者仁心”,不过是因为她眉眼与宋书九三分相像,听到二人名字同音的那些许私心。
那日过后,我与陆瑾离疏远了些,但都不约而同地不再提起宋书九。
又是一年九月初九,我祭奠的不仅是祖父,还有书九,淑玖跟了我两年有余,但她性子冷,从不与我说起她的事。
她不让我喝酒,我就只能拎一壶菊花茶和她一起品。
月光冷清,我看着淑玖问:“你究竟是什么人?”我对她的来历百思不解。她来的实在是巧,书九去世不过一月多,她就来到了我面前,还恰恰与书九的名字同音。
她忽然放下茶杯看我,很认真的说“我是来照顾您的人。”我笑了笑,“也算是吧,不让我喝酒,不让我晚睡,你确确实实是来管我的人。”知道问不出什么,我干脆和她打趣。
她的脸红成一片,和裙角绣着的梅花一个颜色,她又长高了,像抽了条的桃枝,亭亭玉立,楚楚动人。
我一手撑头一手向她勾了勾,她很听话地过来:“您是要回房了吗?”她将我手中的被子放在桌案上。
今夜的月亮并不圆,只半轮孤零零地挂着,我眯着眼看了看,旁边好似还有颗星星陪着,总不至于太过落寞。我看向书九,她穿着鹅黄色裙子,像极了星星,我悄悄翘起唇角,不知为何感觉有她在身旁陪着,甚好。
可是看着月华如练,我又想起了书九。茶不醉人我却感觉自己神志不清,最终念叨了几句连自己都不清楚的话,便一头栽倒在了石桌上。
第二日我醒时已经是在房中,身上盖着薄被,外袍也解开放在枕侧,手摸上叠的整齐的外袍,我唤了两声“淑玖”,她很快就进来了,看见我的动作耳畔爬上晕红,我突然就想到了这小丫头跌跌撞撞地将我扶回来又红着脸帮我脱衣服的情景。
不觉溢出一声轻笑,淑玖的脸又红了几分。我披上衣服推开门:“可以用早膳了吗?”她的桃花眼潋滟着水波,连连点头,耳垂还未散去的胭脂色可爱得紧。
淑玖及笄那年,我送了她一支簪子,淡粉的桃花像极了她的面庞,看着她欣喜地将那簪子插在发间时,只我想到——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昔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女孩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我心中莫名空虚,仿佛有一块要被剜去般不时发痛。
她长开后倒是个美人,一时不少人打她的主意,碍着是我的人,终究也只是探探口风,不敢真正对她做些什么。
可我没想到,最先对淑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的是陆瑾离。
此时我已不知自己对淑玖是何居心,最初是养了个奶娃娃,除了多了张嘴吃饭外,再也没什么感触。
后来,我应当是有几分将她当做了书九。
她给我斟茶时,我会一手撑头,一手拽着她的手腕问:“我的医术高超,我知道在哪下针。你什么时候回来让我治一治?”口中这般说着,脑中却全是春桃绽放时,她在树下欣然起舞的画面。
淑玖不知道我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将酒水放下,进房间取件衣服给我披上。
有时她遇见没见过的药材在手里把玩时,我会夸耀般地向她介绍。
她定然是将我当做师父般的人物,却不知我的声声“淑玖”实际叫的是“书九”。更不知我搜罗各种稀奇药材在她面前介绍,是当做在那个武痴面前显摆自己的医学造诣。
淑玖喜欢吃糕点,城东糕点铺子那个小学徒,一月要上门送好几次。
我前些日子打理新来的药材,睡得不好,白日便在药堂的软榻上小憩了会儿,那时淑玖正在看医书。
可我醒时,她并不曾在桌前坐着,书页半翻,被窗子吹进的小风卷乱了,我随手翻了翻,大多是她做的笔记,不会的地方勾画出来,想不通的地方问过我后也都做了补充。
她的字迹娟秀,与书九那粗犷的笔画大相径庭。
她们的性格没有一丝相似之处,甚至连喜好也不尽相同。可我仍会在不经意间在淑玖的身上寻找书九的影子。
我实在是卑劣至极。
于是我竭力控制自己不去看淑玖,不去想书九。听到有人敲门,我心中莫名发慌,以为是淑玖回来了,手一抖书落在了地上。
“淑玖姑娘的糕点我送来了……”一道清亮的声音传来,我稳了稳心神,迟迟没有人去开门,我才知道反应过来她应该是出去了。
我行医救人,不习惯身边有人服侍,便自己去开门。
门前正是糕点铺的学徒,他见我并无惊讶,一边将油纸包递给我,一边说:“淑玖姑娘时常照顾我的生意,真是人美心善,也不知会被谁娶了去。”
我的脑子突然嗡嗡作响,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指尖一寸寸发白,我强扯出笑意:“她看上谁便嫁给谁,我是留不了她的。”
“那好事可就将近了!”
我转身正要关门,忽的听见这一句。“此话怎讲?”
那学徒看着我,两眼笑得眯成了缝:“陆三爷早该娶妻了,淑玖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刚才过来时,见陆三爷和淑玖姑娘同骑一马从城郊回来。想必是一起游玩去了。”
他又向我拱手,“您妙手回春,淑玖姑娘是您养大的,与陆三爷在一起也是郎才女貌,自然是好事将近啊!”
我只觉得浑身血液沸腾,仿佛有什么压制不住的气愤喷薄而出。最后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一回药堂我就将糕点狠狠摔在了桌上。
陆瑾离……
我们认识数年,说是兄弟也不为过。他昔日对淑玖极为嫌弃,如今又眼巴巴带着她去城郊。
我嘴角泛着冷笑,正准备去找陆瑾离讨个说法,脚下却踩着了什么东西。
我低头,原来是那会儿将书掉在地上忘了捡起。
蹲下身子却见那书页上明晃晃地写着两行字,一行稍大些,看起来潇洒得很,底下那一行娟秀。我的手指一松,刚捡起来的书又掉在了地上。
“前程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我竟不知,她何时还为别人断过肠?
三
到了陆家,我一进门就见淑玖低着头看书,陆瑾离手里装模做样地拿着笔,眼睛却一直放在淑玖身上。
“顾大夫怎么来了?”淑玖起身向我问好。她一向叫我顾大夫,对我说话也多用敬语。
我向她颔首,然后走到陆瑾离身边,淑玖去泡茶了,她知道我们俩在一起不喝点什么是不行的,可自从那夜与陆瑾离一场酒喝得不欢而散后,她便只给我们上茶,对于我们之间不为外人道的那些事情也从不过问。
我往昔极喜欢她的知趣,她从不问我的事让我为难,也从不告诉我她的事让我心烦。
如今我倒希望她不知趣些,省的让我知道点关于她的事情就按捺不住自己的心。
“哟,画美人呢。”我揭起桌上的画对着光看,确确实实画了个美人。
唇红齿白,眼尾开阔上挑,眉间隐隐有股英气,但因身上穿着淡紫罗裙,才显得温柔了些。
陆瑾离应该是想拦我,最终还是放下了手。我把那画扔在桌上,看着他的目光仍然不善。
“你来找淑玖?”陆瑾离小心地将画展开放在窗边晾着。我瞟了一眼,没好气地回答:“不然还能是来看你?”
本以为他画的是淑玖,结果倒在我意料之外,我心中的无名怒火消了一半,语气也和善了些,我的目光若稍稍偏移一点,就能看见陆瑾离好像是松了一口气。
我眯了眯眼,画上的还有棵树,方才我扔画时不小心让那美人脸上沾染了些黑色,脑中一道光闪现,还没等我细想,淑玖就进来了。
“你刚才在看什么书?”我一边喝茶一边问她。淑玖的面色躲闪,结结巴巴地回我:“是……是《皇帝内经》。”
我微微皱眉,不知她紧张什么,忽的想起书页上的“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我自嘲的笑了笑。
应该是怕我看见这本书上写着什么缠绵悱恻的词句,才拉出《皇帝内经》来糊弄我。
可我也不能说她什么,我只是在收养她,如今她的医术也足以给人看病,之所以一直留在我身边,也不过是为了所谓的恩情。
我最终只是扯扯嘴唇,说了句连我都不怎么听得清的话:“早点回来。”
我转身要走,一直看着我们没有出声的陆瑾离开口了:“淑玖,你去书房再拿本书吧,一会儿回去看。”
我正打算说家中不缺书,更不缺医书。却被陆瑾离的眼神制止。他分明是想支开淑玖罢了。淑玖看向我,我点头默许,看着她将门关上。
我问:“现在可以说了,你究竟要做什么?”
陆瑾离一步步走近我,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顾霖,你喜欢淑玖。”这不是问句。
我瞪大了眼,狠狠地攥紧拳头想要打他,可我不曾习武,哪里比的过马背上耍刀弄枪的练家子?
他拉住我的手,再一次重复:“顾霖,你喜欢淑玖。”
“你疯了!旁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喜欢的是书九,宋书九!我与她青梅竹马,亲密无间,我爱的人是她!她因我而死,我绝不会再爱上别人!”
我声嘶力竭地辩解,时至今日,我仍觉得我的心中只有书九。可再次念过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眼前浮现的不是倒在花间一箭穿心的书九,而是抱着陆瑾离大腿哭得期期艾艾的小丫头淑玖。
我愣在原地,像是当年看着书九死于剑下般看向双手,我也不知道我爱的到底是谁?
良久,我的心情平复下来,我看着他道:“你若是喜欢淑玖,便尽管去追求,我不会拦你。可她在我眼皮子底下长大,你要是对不起她,就休怪我不顾往昔情份!”
陆瑾离一脸被我气笑的表情:“你如果喜欢书九,又怎会连这画上是她都不知道?又怎会在听见我与淑玖骑马去郊外时,第一时间想的不是我们去郊外做什么,而是我为何和她在一起?”
他看着我嗤笑:“何苦自欺欺人,你根本不喜欢宋书九!”
我如遭雷劈,眼神不知往哪里放,终归不敢与他对视,只能看着晾在窗边的画。即使我再不愿想起,也无法否认,画上那女子就是宋书九,出生文士之家却偏爱习武的宋书九。
我之所以看见她的脸上沾了黑色后会忽的想起一些事情,因为她在我面前倒下时身中剧毒,面上布满了黑色毒纹。
我握紧双拳极力不让自己颤抖,我不喜欢书九,还能喜欢谁?
脑中一阵阵钝疼,我身子一软就向后倒去。晕过去前我看见陆瑾离的眼神慌乱中带着怜悯。
他在怜悯什么?
四
我从未想过还能再见书九。她高高束起的长发挽成髻,斜斜插了两根她从前最讨厌的珠钗。如果不是眉间那股狠厉英气,我可能会以为她是哪家的良妻。
“想摸就摸,怕什么?”宋书九一把拉住我伸出的的手贴在脸上。光滑细腻,没有黑纹,没有毒液。“不过是屏了息你就差点把我埋了,顾霖,你真有本事!”
我不知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大抵也猜得出来宋书九没死,只不过这熟悉的嫌弃才是她从来没变的。
陆瑾离推开门,身后跟着淑玖。
看见淑玖的瞬间,我心中涌起一股不觉滋味的情绪,看着她站在书九身后,我的目光会不自觉地落在她身上。
而书九对我来说显得陌生了许多,她打开窗,又转身看我:“我知道你很茫然。”她的嘴角含着笑意,又向淑玖抬了抬下巴:“不过能有人陪你度过这些年,倒让我心中舒服了不少。”
淑玖像只小兔子般躲了躲,面上满是云霞。我招了招手,让她过来。她应该是被我突然晕倒吓着了,眼角氤氲着微红,像是刚哭过鼻子。
我突然想起那年醉酒后第二日醒来,她一边红着眼睛凶巴巴地不让我喝酒,一边拽着我的袖子抹眼泪。
不知何时起,我无意间想起的都是关于她的事了。
宋书九和陆瑾离的事我半分也不想再掺和,我一把掀了被子就要下床。
“这是做什么?”淑玖扶了我一把,我捉紧了她的手腕,只说了一个字:“走!”
回家后我日日喝的酩酊大醉,淑玖怎么劝我都不听,后来我干脆捞着被子去了酒窖,茶饭不思。
明月夜,满地霜。我拆开一坛梨花醉打算往嘴里灌,却听外头传来低语。
“您不好奇我那日和陆公子去了哪里吗?”这声音轻轻的,像鹅毛在心尖拂过,荡起涟漪,她前几日来都只是静静地在外头坐着,一言不发,在天亮时离开,今天倒难得开了口。
他们去了城郊,我怎会不知?我摇了摇手中坛子,突然想起,陆瑾离当年给书九找的墓穴正是在城郊。
淑玖的声音又慢慢传来,比先前嘹亮了些许:“您知道吗?那日您在药堂小憩时,我看的是《中忧医传》。”
我的手一松,酒坛子摔在地上,浆液流出染湿了我的衣袍,我却无暇顾及。
那日我怒火攻心,满脑子都是那句诗,哪里有心思去管书里什么内容,再细细想起,那段时间接连几日淑玖都会问我一些不常见的问题。
《中忧医传》是顾氏的家传,当年的灾祸来得突然,仓皇之中祖父没来得及将此书从宋相手中要回。至此,我再不曾见过。
如今想来,应该是宋书九从她父亲那里要来,带到了此处。
那么那句诗是否也不是淑玖所写?还不等我开口,就听外面又道:“书九姑娘当年中的毒在《中忧医传》中有记载,且只针对女子。”
“前尘往事断肠诗,侬为君痴君不知……”我脱口而出。
“宋姑娘断了她的肠了断前尘,而为君痴心的是淑玖……”她好像哭了,声音颤颤地几乎不成调。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半分也听不进去,直到她说:“我无父无母,居无定所,本无缘能与您相识,但数年前有幸承一姑娘照料得以存活。”
半晌,我才知道她是在像我坦露心迹,这些事情我问过她许多遍她都不愿说。我侧了侧身子静静听着。
“那位姑娘出身京上名门,身份尊贵,是为寻幼时一同长大却家道中落的好友而来,她与我的名字同音不同字。她本以为她爱您,最终才发现只不过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可那时您突逢巨变,她害怕您一时无法接受,才想到了从家中偷出来的《中忧医传》,遂出此下策金蝉脱壳,想让您对她死心再觅良人。”
话已至此,我怎会不明白他口中的姑娘便是宋书九。事到如今我又怎会不知宋书九对我无男女之情,我对她也仅仅只是执念。那日见她活生生站在我面前时我心中并无悸动,有的也只是她平安的庆幸,我浑身上下松过一口气后,我便知道,我对宋书九的感情不过是自以为亲手害死她的愧疚。
“可那日她对药材把控不好,且还痴迷于武术,竟将自己搞得走火入魔,险些伤了您,可万幸您彼时医术尚不精通,又是慌乱中反击,那一剑未曾伤她要害。
您将她交给了陆三爷来下葬,她神识恢复后求陆三爷向您隐瞒她的消息。所以……”
我接过了她的话:“所以陆瑾离月月出城都是为了去看她。那日你们一同去郊外也是为了她。你近几日看的书还有我们顾家传承百年的《中忧医传》都是你从她那里得来。”
淑玖沉默许久,才应了一声“是。”
我自嘲地笑笑,接着道:“你应当也是宋书九和陆瑾离联手送到我面前的……陆瑾离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可他当年偏偏带了你回来,没有叫府医而是派人去寻我。”
酒窖的门发出咯吱的响声,我挑挑眉,看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的夜色,“我上锁了。”
可她没有停止动作,我也不再搭理,接着说下去:“宋书九让你来,是来抚慰我?”
淑玖没有回答,我倒是听见了一声闷哼。那扇门年代已久,我不曾听见她踢门撞门,但却有细小的声音不断传来。
那傻子,莫不是在用手拆门!
我猛的起身,有一刹站不稳,险些又摔回去,强撑着脑中仅剩的清明开门,我便见淑玖跪坐在地上,十指沾满了血迹,衣衫被露水浸湿了大半,裙摆沾着泥土,眼中却是少有的倔强,转身看木门,上面一道道甲痕重叠,再对上她湿漉漉的双眸,我又气又好笑。
我顿了顿将她拦腰抱起,这傻子的指尖扎了好些木屑,我挑了许久才给她上药,她一声不哼,眼眶却红了一片。
我收拾了药膏准备回房时,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声音:“您知道我是宋姑娘派来的人了,还会要我吗?”她的声音向来是如深涧清泉,使人心神俱荡,这会儿却沙哑了许多。
夜已过半,墙外传来打更声,我转身看她一眼,“早些睡觉,过几日我们一起去京城。”宋相联合朝臣将为我祖父平反的折子上了数封,皇帝不得不召顾家人回京。
她是谁派来的都不要紧。在我不知她来历时便不甚在意,如今知根究底,我养了近五年的小姑娘又怎能再让出去?
五
我们动身去上京时,药堂的桃花又开过一回,花色灼灼,淑玖颇为不舍。陆瑾离来送行时身边没有带人,我看了好久也不见那女子的身影,正打算开口询问,就听陆瑾离说:“阿宋志在江湖。”
我一时怔愣住,不知他为何唤她阿宋。后一想与我再无太多关系,便也不再思索。宋书九想要成为浪迹江湖的女侠我打小就知道,她在上京众人眼中就是逝者,如今也算是得尝夙愿。
我拱了拱手转身上马,在淑玖将帘子放下前,我看了西城最后一眼,漫天春色在随车马消逝,上京极少见桃花,城郊铺天盖地地绽放着玫瑰牡丹,虽各有千秋,但我还是更喜欢桃花些。
因着早日递过书信,尚未进宫我们就被宋相的人请回了相府。对于宋相的模样我已淡忘,但我知道,这是一个心狠的人,当年书九的“死讯”传到京城时,他并无半分悲伤更无求证,只是送来一封劳顾家安葬不胜感激的信。
可他见我却十分热切,一口一个贤侄。
“我知贤侄此行定是要为顾院首翻案,可元妃已经病逝数年,纵我一把老骨头煽动群臣,也只不过为贤侄求来了重审的机会。”
我祖父顾遇堂医术高超,七年前元妃为救圣上挡了刺客一剑,正是由我祖父医治,可那次不但没能救好圣上的救命恩人,还险些让元妃命丧黄泉。
后来元妃救回来了,顾家却从此一落不起。四年前元妃病逝,我祖父也已逝去,对于此事我已没了诸多期盼。
若能翻案这案子早翻了,怎会等到现在?时隔数年宋相将此事再次搬上朝堂,我也猜不透他是何意思。
我陪着笑:“宋相之意顾霖心中感激,若能为祖父正名,自然最好,如若不能,您的恩情顾家也会铭记。”
宋相笑笑,招呼人给我洗浴更衣,大有与我一同面圣的意思。
尚未走到宫门,一支冷箭破空袭来,直直射向我的胸膛,我还未试图侧身躲过,就被身旁一直紧随的淑玖拉开,那样娇弱的小姑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拽得我踉跄倒地。
跌在地上的一瞬我好似看见宋相的眼睛带着阴翳,包藏无数算计于中。
淑玖面色苍白,长箭只露半截翎羽在外,宋相好似很惊讶,急忙命人将淑玖送回相府。
我一路心中忐忑担忧着淑玖,连圣上的话都不曾听清楚,大抵是让我要么寻找证据,要么替祖父在天下人面前认罪。
厢房中,我解开淑玖的衣衫看她上过药的伤口。皮肉外翻显得狰狞,我凑近了些,鼻尖不仅是能说的出名字与药性的药味,还有少女的馨香。
日日有府医上药,我便也不过多插手,只是给淑玖喂饭擦身,起初她说什么也不愿意,我哄了好久,甚至连“对你负责”这种话都说了出来,她才红着脸点头。
我自进宫那日起对宋相产生了怀疑,便分外留心了些,直到淑玖的伤口无论怎么上药都不见好转反倒越来越虚弱时,我才想起了《中忧医传》。翻开一看,竟真让我看见了些许眉目。
有一位术乌骨,虽然有止血之效,但却含有剧毒同时让人越来越虚弱。
那日我悄悄钻进府医的住处,熬药的小壶中果然是有术乌骨。联想到祖父医治数日突然大病不起的元妃,我又以淑玖伤势难愈要寻些药材为由去相府的私库看看。这要求算是十分无理,可宋相竟二话不说同意了。
我一边装模作样的地转来转去,一边挑了两件补血的好东西。看着管家记录,我脚一勾就让旁边的画卷倒了一地。
管家心疼地过去收拾,我捞了记录簿给他帮忙。
管家一边让人进来,一边对我道:“您还是先去看那位姑娘吧。”此言正中我下怀,我客套几句大摇大摆地回房。
四月初三是圣上给我的最终期限,若我不能拿出证据,就要当着天下人的面承认祖父学艺不精。
那日前夕,宋相将我叫到书房。有意让我在他的帮助下悄悄离京。
若不曾拿到那本记载了七年前祖父给元妃医治的最后一段时间献上了半截林孤木的簿子,我可能会以为他却是一个真心实意的长辈。
自入京以来,我身边便有各方派来的人寸步不离守着,若是我今夜踏出相府大门一步,就会被押送进宫。
我掸了衣衫上的灰尘,道“您不必为我担心,是非公道自在人心。”过去一切污名和恩怨,明日就能清算得干净。
他一双混浊的眼紧紧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
我与淑玖返回西城时已是四月春尽。来时春意盛,去时夏意盈。
那日大殿之上,我拿出《中优医传》与相府内库进出珍奇物品的簿子比对。相府统共一株术乌骨,现仍在相府保存,共出去了两根旁枝,记录册上却只记载了一根,给了府医。
昔日上贡元妃的林孤木共四段,并无出用记录,库内却只有三段。宋相以术乌骨替换了林孤木,这才导致我祖父不但难以治愈元妃,反倒让她大病不起。
术乌骨与林孤木极像,药性确大不相同。当年的“林孤木”经宋相之手交给我祖父,他们交情匪浅,祖父自然没有注意到那是术乌骨。
宋相摘下帽冠被带走审查时与我擦肩而过,我抚平衣衫上的褶皱,向他拱手一礼。
前人恩怨,我等晚辈再无法深查,能还祖父清白,我便不枉此行。
淑玖的伤还未痊愈,每行一处都得休息些时日。我们落脚在一处古刹,才知那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确实是有。
漫天桃花落下,我揽着淑玖坐在桃树下,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待你伤好,我们便成婚。”
看着她怔愣,我轻声笑了笑。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心爱的姑娘即将嫁我为妻,顾霖此生,再无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