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大抵的模样是很瘦，而且牙齿很黄，还嗜酒如命。经常看到娘，拿着一个搪瓷的缸子，满脸怨气说，“喝几口‘毛尿’，就不知道姓啥了？”话音还未落，搪瓷缸子却先落在桌子上了。“啪嚓”的一声，爹忽然就站住了，飞快地跑过去捧起那个乳白色的缸子，看了又看，才放下心，一口气把里面的水喝干净，然后才把缸子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这才摇摇晃晃地走回里屋。进屋前还要回头看看桌上那个缸子，母亲推搡他几下，这样他就去睡了，不一会他的呼噜声就震天撼地地响了起来。
事实上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很困扰的，太多，太多的问题我都搞不清楚了。比方说，爹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姓啥？又比方说，那个白瓷缸子为什么对爹那么重要？还有平时说话都很小声的爹，打起呼噜来怎么就震得山响？
说起那个搪瓷缸子，它对爹真的是太重要了，以至于我因为它，被爹狠狠地打过一个耳光。那次，我在屋子里面疯跑，一个不小心就撞在桌子上，我连忙去揉发疼的腿。突然“咣当”一声，那是搪瓷缸子掉在砖地上的声音，接着“框当”一声，那是爹打开里屋门的声音，又接着是“啪”的一声，还有我的哭声。我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爹则摸着那个搪瓷缸子心疼地跺着脚，泪光中我看到爹手里的缸子被我摔掉了一块漆，漏出银白色的金属来。
娘应是听到了动静，手还湿着就从院子里冲了进来，一进屋她楞了一下，一把夺过爹手里的缸子，顺着门口就扔了出去。爹这次真地生气了，举起手就要打娘。娘却把头用力往前一伸，“打死我啊，打啊……”爹的手停在空中，然后落下来，娘一闭眼，爹却抽了自己的脸一下，就摇摇晃晃地走出去，去院子里寻那个宝贝儿缸子了。
我望着院子里的爹，脚步蹒跚着向缸子走去，最后在太阳光下，他终于可以弯下腰拾起土地里那个缸子。他捧着缸子，勉强直起腰板，然后擎着，在太阳光下仔细地观察着，时不时还旋转着角度，最后他用衣服细细致致擦了几遍缸子，才把它放在口袋里。
爹回头看了看屋子里，然后就蹒跚地走出了院子。母亲看了一眼，连续叹了几口气，最后对我说，“狗子，脸还疼吗？”我摇头，“娘，爹咋那么宝贝那个缸子啊？”娘走了过来，拉我起来，“我也不知道！”娘肯定知道，因为我看到娘好像也哭了。我便不敢再问了，出去玩了。
那天过后，我再也没有寻到爹的搪瓷缸子，直到爹去世后，我偶尔会看到娘，在夜里拿着那个缸子独自垂泪，看来这个缸子对娘也很重要。
后来我上了小学，土房里的孩子们，一下课就会笑话我，经常会听到这样的话，“张二狗，没有爹了……”、“张二狗，他爹以前是个瘸子……”“张二狗，他爹喝酒掉进河里淹死了……”等等太多难听的话，还有年幼无知的笑声，我总是一忍再忍。
可是有一次我终于气得浑身发抖了，索性就和他们大干一场，结果我被打得鼻青脸肿，哭着就回家了。
“呜呜……娘他们欺负我！”娘扔下猪食盆跑了过来，“咋了，狗子？”“他们说我爹……”向来和绵羊一般温柔的母亲这次却红了眼睛，她带着我像一个泼妇一样，冲进了村子里，在欺负我的孩子家院门口，破口大骂着。
娘站在一家门口，高声地喊着，“你们算他妈什么东西，欺负我们孤儿寡母？老张活着的时候你们怎么不敢？老张腿瘸怎么了？你们那一个有我们家老张爷们……”那家门的门终于开了，走出一个男人，他满脸堆笑，手里还拖着一个打我的孩子，他几步就走到门口，“嫂子，嫂子，消消气，孩子不懂事……”娘舔了一口嘴唇上白白的唾沫，“孩子不懂事，说我们家老张的还不是你们这群人！”说着娘哭着，一巴掌就打在那个男人的脸上，男人楞了一下，还是笑着，“嫂子，嫂子，我们错了，不应该……”娘也不再说话了，拉着我又去了下一家……
那天娘带着我走遍村里的每一户人家，每次都大声地告诉他们以后不要再说我爹，每家每户都像那个男人一样，卑躬屈膝着，连声说着“拜年”的话。到了掌灯的时候，我们才回到家里，吃饭的时候，我看着满脸皱纹的娘说，“娘你比我爹厉害多了，我爹平时大气都不敢出……”话还没说完，脸上已经挨上一巴掌，这是娘第一次打我，我楞了。“畜生，跪下！”娘大骂了一句，我嘴里还噙着半口饭，就跪了下去。
娘一直再哭，我一直跪着。好久好久，终于娘叹了一口气，“起来吧，狗子，以后不许再说你爹了。”我揉着酸麻的腿站了起来，这时才敢把那半口饭咽了下去。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说我爹的事了，我也没有，娘更是没有。后来，我离开这座村庄，在镇上安顿了下来，于是就想把娘接过来，可是娘死活都没肯。
时间总是在一个不留神中就跑出去好远，我终于当了爹，而娘却失去了生命，收拾娘遗物的时候，我在一个特别隐秘的地方发现那个缸子，爹的搪瓷缸子，我用手把它捧起来，然后哽咽放进怀里。
回到家里，我就把搪瓷缸子放在书架上，作为纪念。一天我抱着儿子在书房玩耍，儿子看了一眼就看过那搪瓷缸子，缸子然后脆生生地问我，“爸爸，这个破缸子上面写着什么啊？”我拍了下他的小脑袋瓜儿，假装生气地嗔道，“这可不是破缸子，是爷爷的宝贝儿！”儿子委屈嘟着嘴哭了，妻子闻声过来把儿子抱了过去，白了我一眼，就出去了。我看着那个“破”白瓷缸子上那几个残缺不全的字，眼泪就流了下来。上面红色的油漆已经有些剥落了，但是还是能看清楚那几个字，“献给最可爱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