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元年 280年
九月,庚寅,賈充等以天下一統,屢請封禪;帝不許。
冬,十月,前將軍靑州刺史淮南胡威卒。威爲尚書,嘗諫時政之寬。帝曰:「尚書郎以下,吾無所假借。」威曰:「臣之所陳,豈在丞、郎、令史,正謂如臣等輩,始可以肅化明法耳!」
是歳,以司隸所統郡置司州,凡州十九,郡國一百七十三,戸二百四十五萬九千八百四十。
詔曰:「昔自漢末,四海分崩,刺史内親民事,外領兵馬。今天下爲一,當韜戢干戈,刺史分職,皆如漢氏故事;悉去州郡兵,大郡置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交州牧陶璜上言:「交、廣州西數千里,不賓屬者六萬餘戸,至於服從官役,才五千餘家。二州脣齒,唯兵是鎭。又,寧州諸夷,接據上流,水陸並通,州兵未宜約損,以示單虚。」僕射山濤亦言「不宜去州郡武備」。帝不聽。及永寧以後,盜賊群起,州郡無備,不能禽制,天下遂大亂,如濤所言。然其後刺史復兼兵民之政,州鎭愈重矣。
漢、魏以來,羌、胡、鮮卑降者,多處之塞内諸郡。其後數因忿恨,殺害長吏,漸爲民患。侍御史西河郭欽上疎曰:「戎狄強獷,歴古爲患。魏初民少,西北諸郡,皆爲戎居,内及京兆、魏郡、弘農,往往有之。今雖服從,若百年之後有風塵之警,胡騎自平陽、上黨不三日而至孟津,北地、西河、太原、馮翊、安定、上郡盡爲狄庭矣。宜及平呉之威,謀臣猛將之略,漸徙内郡雜胡於邊地,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此萬世之長策也。」帝不聽。
太康二年 281年
春,三月,詔選孫皓宮人五千人入宮。帝旣平呉,頗事游宴,怠於政事,掖庭殆將萬人。常乘羊車,恣其所之,至便宴寢;宮人競以竹葉插戸,鹽汁灑地,以引帝車。而後父楊駿及弟珧、濟始用事,交通請謁,勢傾内外,時人謂之三楊,舊臣多被疎退。山濤數有規諷,帝雖知而不能改。
太康三年 282年
春,正月,丁丑朔,帝親祀南郊。禮畢,喟然問司隸校尉劉毅曰:「朕可方漢之何帝?」對曰:「桓、靈。」帝曰:「何至於此?」對曰:「桓、靈賣官錢入官庫,陛下賣官錢入私門。以此言之,殆不如也!」帝大笑曰:「桓、靈之世,不聞此言,今朕有直臣,固爲勝之。」
毅爲司隸,糾繩豪貴,無所顧忌。皇太子鼓吹入東掖門,毅劾奏之。中護軍、散騎常侍羊琇,與帝有舊恩,典禁兵,豫機密十餘年,恃寵驕侈,數犯法。毅劾奏琇罪當死;帝遣齊王攸私請琇於毅,毅許之。都官從事廣平程衞徑馳入護軍營,收琇屬吏,考問陰私,先奏琇所犯狼籍,然後言於毅。帝不得已,免琇官。未幾,復使以白衣領職。琇。景獻皇后之從父弟也;後將軍王愷,文明皇后之弟也;散騎常侍、侍中石崇,苞之子也。三人皆富於財,競以奢侈相髙。愷以□台澳釜,崇以蠟代薪;愷作紫絲歩障四十里,崇作錦歩障五十里;崇塗屋以椒,愷用赤石脂。帝毎助愷,嘗以珊瑚樹賜之,髙二尺許,愷以示崇,崇便以鐵如意碎之;愷怒,以爲疾己之寶。崇曰:「不足多恨,今還卿!」乃命左右悉取其家珊瑚樹,髙三、四尺者六、七株,如愷比者甚衆;愷心光然自失。
車騎司馬傅咸上書曰:「先王之治天下,食肉衣帛,皆有其制。竊謂奢侈之費,甚於天災。古者人稠地狹,而有儲蓄,由於節也。今者土曠人稀,而患不足,由於奢也。欲時人崇儉,當詰其奢。奢不見詰,轉相髙尚,無有窮極矣!」
尚書張華,以文學才識名重一時,論者皆謂華宜爲三公。中書監荀勗、侍中馮紞以伐呉之謀深疾之。會帝問華:「誰可托後事者?」華對以「明德至親,莫如齊王。」由是忤旨,勗因而譖之。甲午,以華都督幽州諸軍事。華至鎭,撫循夷夏,譽望益振,帝復欲征之。馮紞侍帝,從容語及鐘會,紞曰:「會之反,頗由太祖。」帝變色曰:「卿是何言邪!」紞免冠謝曰:「臣聞善御者必知六轡緩急之宜,故孔子以仲由兼人而退之,冉求退弱而進之。漢髙祖尊寵五王而夷滅,光武抑損諸將而克終。非上有仁暴之殊,下有愚智之異也,蓋抑揚與奪使之然耳。鐘會才智有限,而太祖誇獎無極,居以重勢,委以大兵,使會自謂算無遺策,功在不賞,遂構凶逆耳。向令太祖録其小能,節以大禮,抑之以威權,納之以軌則,則亂心無由生矣。」帝曰:「然。」紞稽首曰:「陛下旣然臣之言,宜思堅冰之漸,勿使如會之徒復致傾覆。」帝曰:「當今豈復有如會者邪?」紞因屛左右而言曰:「陛下謀畫之臣,著大功於天下,據方鎭、總戎馬者,皆在陛下聖慮矣。」帝默然,由是止,不征華。
三月,魯公賈充老病,上遣皇太子省視起居。充自憂諡傳,從子模曰:「是非久自見,不可掩也!」夏,四月,庚午,充薨。世子黎民早卒,無嗣,妻郭槐欲以充外孫韓謐爲世孫,郎中令韓咸、中尉曹軫諫曰:「禮無異姓爲後之文,今而行之,是使先公受譏於後世而懷愧於地下也。」槐不聽。咸等上書,救改立嗣,事寢不報。槐遂表陳之,雲充遺意。帝許之,仍詔「自非功如太宰,始封、無後者,皆不得以爲比。」及太常議諡,博士秦秀曰:「充悖禮溺情,以亂大倫。昔鄫養外孫莒公子爲後,《春秋》書『莒人滅鄫』。絶父祖之血食,開朝廷之亂原。按《諡法》:『昏亂紀度曰荒』,請諡『荒公』。」帝不從,更諡曰武。
閏月,齊王攸德望日隆,荀勗、馮紞、楊珧皆惡之。紞言於帝曰:「陛下詔諸侯之國,宜從親者始。親者莫如齊王,今獨留京師,可乎?」勗曰:「百僚内外皆歸心齊王,陛下萬歳後,太子不得立矣。陛下試詔齊王之國,必舉朝以爲不可,則臣言驗矣。」帝以爲然。冬,十二月,甲申,詔曰:「古者九命作伯,或入毘朝政,或出御方岳,其揆一也。侍中、司空齊王攸,佐命立勳,劬勞王室,其以爲大司馬、都督靑州諸軍事,侍中如故,仍加崇典禮,主者詳案舊制施行。?睄以汝南王亮爲太尉、録尚書事、領太子太傅,光祿大夫山濤爲司徒,尚書令衞瓘爲司空。
征東大將軍王渾上書,以爲:「攸至親盛德,侔於周公,宜贊皇朝,與聞政事。今出攸之國,假以都督虚號,而無典戎干方之實,虧友於款篤之義,懼非陛下追述先帝、文明太后待攸之宿意也。若以同姓寵之太厚,則有呉、楚逆亂之謀,漢之呂、霍、王氏,皆何人也!歴觀古今,苟事之輕重所在,不無爲害,唯當任正道而求忠良耳。若以智計猜物,雖親見疑,至於疎者,庸可保乎!愚以爲太子太保缺,宜留攸居之,與汝南王亮、楊珧共干朝事。三人齊位,足相持正,旣無偏重相傾之勢,又不失親親仁覆之恩,計之盡善者也。」於是扶風王駿、光祿大夫李喜、中護軍羊琇、侍中王濟、甄德皆切諫。帝並不從。濟使其妻常山公主及德妻長廣公主倶入,稽顙涕泣,請帝留攸。帝怒,謂侍中王戎曰:「兄弟至親,今出齊王,自是朕家事,而甄德、王濟連遣婦來生哭人邪!」乃出濟爲國子祭酒,德爲大鴻臚。羊琇與北軍中候成粲謀見楊珧,手刃殺之;珧知之,辭疾不出,諷有司奏琇,左遷太僕。琇憤怨,發病卒。李喜亦以年老遜位,卒於家。喜在朝,姻親故人,與之分衣共食,而未嘗私以王官,人以此稱之。
太康四年 283年
春,正月,戊午,新沓康伯山濤薨。
帝命太常議崇錫齊王之物。博士庾敷、太叔廣、劉暾、繆蔚、郭頤、秦秀、傅珍上表曰:「昔周選建德以左右王室,周公、康叔、聃季,皆入爲三公,明股肱之任重,守地之位輕也。漢諸王侯,位在丞相、三公上,其入贊朝政者,乃有兼宮,其出之國,亦不復假台司虚名爲隆寵也。今使齊王賢邪,則不宜以母弟之親尊居魯、衞之常職;不賢邪,不宜大啓土宇,表建東海也。古禮,三公無職,坐而論道,不聞以方任嬰之。惟宣王救急朝夕,然後命召穆公征淮夷,故其詩曰:『徐方不回,王曰旋歸。』宰相不得久在外也。今天下已定,六合爲家,將數延三事,與論太平之基,而更出之,去王城二千里,違舊章矣。』敷,純之子;暾,毅之子也。敷旣具草,先以呈純,純不禁。
事過太常鄭默、博士祭酒曹志,志愴然歎曰:「安有如此之才,如此之親,不得樹本助化,而遠出海隅!晉室之隆,其殆矣乎!」乃奏議曰:「古之夾輔王室,同姓則周公、異姓則太公,皆身居朝廷,五世反葬。及其衰也,雖有五霸代興,豈與周、召之治同日而論哉!自羲皇以來,豈一姓所能獨有!當推至公之心,與天下共其利害,乃能享國久長。是以秦、魏欲獨擅其權而才得沒身,周、漢能分其利而親疎爲用,此前事之明驗也。志以爲當如博士等議。」帝覽之,大怒曰:「曹志尚不明吾心,況四海乎!」且謂:「博士不答所問而答所不問,橫造異論。」下有司策免鄭默。於是尚書朱整、褚等奏:「志等侵官離局,迷惘朝廷,崇飾晉言,假托無諱,請收志等付廷尉科罪。」詔免志官,以公還第;其餘皆付廷尉科罪。
庾純詣廷尉自首:「敷以議草見示,愚淺聽之。」詔免純罪。廷尉劉頌奏敷等大不敬,當棄市。尚書奏請報聽廷尉行刑。尚書夏侯駿曰:「官立八座,正爲此時。」乃獨爲駁議。左僕射下邳王晃亦從駿議。奏留中七日,乃詔曰:「敷是議主,應爲戮首;但敷家人自首,宜並廣等七人皆丐其死命,並除名。」
二月,詔以濟南郡益齊國。己丑,立齊王攸子長樂亭侯寔爲北海王,命攸備物典策,設軒轅之樂,六佾之舞,黃鉞朝車,乘輿之副從焉。
三月,齊獻王攸憤怨發病,乞守先後陵。帝不許,遣御醫診視。諸醫希旨,皆言無疾。河南尹向雄諫曰:「陛下子弟雖多,然有德望者少;齊王臣居京邑,所益實深,不可不思也。」帝不納,雄憤恚而卒。攸疾轉篤,帝猶催上道。攸自強入辭,素持容儀,疾雖困,尚自整厲,舉止如常,帝益疑其無疾;辭出數日,嘔血而薨。帝往臨喪,攸子冏號踴,訴父病爲醫所誣。詔卽誅醫,以冏爲嗣。
初,帝愛攸甚篤,爲荀勗、馮紞等所構,欲爲身後之慮,故出之。及薨,帝哀慟不已。馮紞侍側,曰:「齊王名過其實,天下歸之,今自薨殞,社稷之福也,陛下何哀之過!」帝收涙而止。詔攸喪禮依安平獻王故事。
攸舉動以禮,鮮有過事,雖帝亦敬憚之。毎引之同處,必擇言而後發。
太康五年 284年
春,正月,己亥,有靑龍二,見武庫井中。帝觀之,有喜色。百官將賀,尚書左僕射劉毅表曰:「昔龍降夏庭,卒爲周禍。《易》稱『潛龍勿用,陽在下也。』尋案舊典,無賀龍之禮。」帝從之。
初,陳群以吏部不能審核天下之士,故令郡國各置中正,州置大中正,皆取本士之人任朝廷官,德充才盛者爲之,使銓次等級以爲九品,有言行修著則升之,道義虧缺則降之,吏部憑之以補授百官。行之浸久,中正或非其人,奸敝日滋。劉毅上疎曰:「今立中正,定九品,髙下任意,榮辱在手,操人主之威福,奪天朝之權威,公無考校之負,私無告訐之忌,用心百態,營求萬端,廉讓之風滅,爭訟之俗成,臣竊爲聖朝恥之!蓋中正之設,於損政之道有八;髙下逐強弱,是非隨興衰,一人之身,旬日異狀,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一也。置州都者,本取州裡淸議咸所歸服,將以鎭異同,一言議也。今重其任而輕其人,使駁違之論橫於州裡,嫌仇之隙結於大臣,二也。本立格之體,爲九品者,謂才德有優劣,倫輩有首尾也。今乃使優劣易地,首尾倒錯,三也。陛下賞善罰惡,無不裁之以法,獨置中正,委以一國之重,曾無賞罰之防,又禁人不得訴訟,使之縱橫任意,無所顧憚,諸受枉者,抱怨積直,不獲上聞,四也。一國之士,多者千數,或流徙異邦,或取給殊方,面猶不識,況盡其才!而中正知與不知,皆當品狀,采譽於台府,納毀於流言,任己則有不識之蔽,聽受則有彼此之偏,五也。凡求人才者,欲以治民也,今當官著效者或附卑品,在官無績者更獲髙敘,是爲抑功實而隆空名,長浮華而廢考績,六也。凡官不同人,事不同能。今不狀其才之所宜而但第爲九品,以品取人,或非才能之所長,以狀取人,則爲本品之所限,徒結白論而品狀相妨,七也。九品所下不彰其罪,所上不列其善,各任愛憎,以植其私,天下之人焉得不懈德行而鋭人事,八也。由此論之,職名中正,實爲奸府;事名九品,而有八損。古今之失,莫大於此!愚臣以爲宜罷中正,除九品,棄魏氏之敝法,更立一代之美制。」太尉汝南王亮、司空衞瓘亦上疎曰:「魏氏承喪亂之後,人士流移,考詳無地,故立九品之制,粗且爲一時選用之本耳。今九域同規,大化方始,臣等以爲宜皆蕩除末法,咸用土斷,自公卿以下,以所居爲正,無復縣客,遠屬異土,盡除中正九品之制,使舉善進才,各由鄕論,則華競自息,各求於己矣。」始平王文學江夏李重上疎,以爲:「九品旣除,宜先開移徙,聽相並就,則土斷之實行矣。」帝雖善其言而終不能改也。
冬,十二月,閏月,當陽成侯杜預卒。
——《通鉴 晋纪三 武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