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旧时光里的新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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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上有一台老式的挂钟,每到整点时刻都会发出沉重而深远的声音,像是寂静夜里清醒的鼓钟,咚、咚、咚——

我听这个声音有好些年了,从我一个多月就被寄居在外婆家开始,一直到现在。每次我都会伴着这个声音从睡梦中醒来,又从这个声音里安静睡去。

外婆总说:“这个钟快要坏了,都用了好些年了。”我看着外婆认真的眼神不好再说些什么话来反驳她,仅管我每次去外婆家它都好好地挂在那里。

外婆老了,她那顶常年不变的帽子又加厚了一层。先是单薄的一层,再是用毛线编织起来的一层,后来干脆升级到加绒的一层。外婆的帽子越来越厚了,腿脚也越来越不灵活了。我总开玩笑地说,外婆,你帽子的厚度和我的个子一样,蹭蹭地往上长呢。

可是,我的个子长不快了,但是外婆的帽子却还是要经常戴着。

外婆有六个孩子,我母亲排最小。听母亲说,外婆是在生第四个孩子的时候,没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大病了一场,以后再也不能脱掉帽子,所以总是裹得严严实实。

我小时候不懂事,总是喜欢偷偷摘掉外婆的帽子,还变着法的把它藏起来,沙发缝里、衣服里、被窝里,甚至还有米缸,总之我是想方设法地不让外婆戴帽子。因为那些和我一起玩得小伙伴总是会不厌其烦地问我:

“那是谁啊?”

“我外婆。”

“呀,她怎么一直戴着帽子?”

“因为……好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最后那几声大笑让我很是生气,可外婆总是教导我要学会接受他人的嘲笑,尽管这份嘲笑来的莫名其妙。

还记得大二暑假回到家,接到外婆的电话。她在电话那边喋喋不休地询问我的情况,在得知我在回家的途中路过她家门口,而没有下车去看望她一次,竟显得有些失落,像是一个向大人讨要糖果的小孩般委屈。

“你怎么不来看看外婆呢,外婆很想你。”短短一句话,却让我有些鼻酸,我听到电话那头的外婆长长地叹了口气,像面对当年站在小河中狼狈不堪的我一样。

小时候的我,不太喜欢见人,总是躲在某个角落里自己玩泥巴,玩外公亲手制作的小玩具。直到有一天,院子里来了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她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娅娅。

每次外婆都会亲切地喊她:“娅娅,你奶奶去哪了?”而对于我,外婆总是直呼大名,连名带姓的那种。就是因为外婆这种行为,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够理解,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是外婆随便捡来的,邻居们也都这么说。

他们说:“丑伴儿,你外婆不疼你,你看你那些好吃的,你外婆都给娅娅了。”我看看娅娅手里那些本应该属于我的小熊饼干,再看看外婆喜笑颜开的脸,我差点就哭了。

我讨厌娅娅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可笨蛋外婆却看不出来,她总是“怂恿”我和娅娅一起玩。有一天,我们俩跑到小河边捉蝌蚪,我被娅娅推到河里,彻底洗了个澡。我站在小河中央哭的撕心裂肺,娅娅在旁边笑得花枝招展,我满身的泥巴衬得她那件白色连衣裙格外好看。

那天我哭了很久,哭到外婆一把把我抱在怀里,还是抽泣不止。我身上的泥巴沾了外婆一身,我分明听到外婆一声长长的叹息,多年后,我在电话中也听到了一样的叹息声。

外婆说:“那个坏娅娅,丑伴儿以后都不要和她玩了啊。”我小声地应着,搂着外婆的脖子不肯下来。

外公见此场景,总会用他的那双大手拍拍我的脑袋:“都几岁了还哭,快下来。”我便灰溜溜地从外婆身上下来,站在院子里扭着衣角。

听母亲说,在我很小的时候,外公疼我胜过外婆,他总是走哪把我背到哪,别人要抱一下我,他都不肯。

外公背着我走了很多路,陪我一起走那些路的,还有几只绵羊和一群小羊羔,我在外公背上,羊儿们跟在后头。

夕阳西下,黄昏的余晕散落开来,打在我的背上,外公的头发上,还有绿油油的草地上。天地间仿佛只有虫鸣鸟叫,而我和外公在这寸土地里,自得其乐。

外公喜欢哼曲子,每次背着我,总会哼上几首。悠悠的夏日时光缝隙里,穿过一首首悠长的小曲儿,我在外公背上睡了整整五个夏天。

母亲说,我小时候长的丑,外婆便给我起了一个小名“丑伴儿”。外婆这样喊我,母亲这样喊我,邻居也这样喊我,但是外公从不这样喊我,他总喊我“俊伴儿”,我听了喜滋滋的,所以更多时间,我喜欢和外公呆在一起。

我的外公没有俊逸的外表,却有古人大为儒雅的性格,那双饱经风霜的手,那双会制作许多小巧玩意的手,那双会牵着我走过山间田野的手,曾让我为之多次落泪。

我是在外公病重很久后才抽出时间去看望他的。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的天格外的蓝,没有云,太阳也红得刺眼,而我站在院子中间,一时竟挪不开步子。

屋子里挤满了人,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一个个地都摸着我的头说:“丑伴儿长大了,变漂亮了。”而外公他就半坐在床边,背部垫了很高的一叠枕头,看见我来,他挥舞着手臂吚吚哑哑地叫唤着,在场的人都尽可能地解释给我听。

“你外公不能说话了,好几天了胃里没进去一点食物,你看看这才刚几天就这样……”

“快到跟前去,好好让你外公瞧瞧,前几天一直念叨你呢。”

“丑伴儿呀,你外公那时候可心疼你了,你现在可要心疼他呀!”

一人一句,吐沫星子溅向四面八方,我不由得握住外公的手,像小时候他握住我的手一样。

外公的手不再温热如初,透着些许冰凉。手掌的老茧依旧清晰可感,这么多年的辛苦劳累昭然若揭,手背的青筋嚣张地裸露着,像在宣告着一切的结束。外公的手再也拿不起一块木料;再也不能把我高高举过头顶;再也不能牵着我走走乡间小路……

外公下葬的那天,我留在房中照看弟弟。看着来来往往的各方亲戚,他们或多或少都能哭出声音来,拉着长长的尾声,诉说着心中的悲伤。而我,早在外公下葬的那一刻默默流过泪了,没有人注意到我偷偷擦了几把眼泪,也没有人注意到我在那口棺材前迟迟不肯抬起的头颅,就让我是一个坏孩子吧,外公说过,女孩子不要轻易流眼泪。

细想,外公去世已有七年光景。这七年来,外婆独自一个人生活在那间简陋屋子里:一台老式挂钟,一张床,一个衣柜。

如今,外婆的腰弯了又弯,和她说起话来得扯开嗓子吼,还得透过我早已有损的视力帮她穿针引线,她那双手也渐渐使不上力气,外婆老了,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我在小学二年级学过一篇课文,讲的是一个父亲和儿子种了好多胡萝卜,可是怎么也拔不起来,于是他们请来小狗,小猫帮忙,但还是没有拔起来,最后请来兔子帮忙拔萝卜……”

“然后呢?”

“然后我也不知道萝卜有没有被拔起来……”

“哈哈哈哈哈……”

彼时,我和外婆正蹲在菜园里拔萝卜,外婆突然讲起这个故事来,逗的我哈哈大笑,一时没收住,笑得前俯后仰,人仰马翻,最后,我成功地踩碎了外婆的舀水勺,前十分钟前,我还用它在河边给外婆提了很多次水。

“哎呀,快看看脚有没有事!”外婆显得有些着急,非要我脱掉鞋子才肯罢休,我一时忸不过外婆,乖乖脱了鞋子。不长不短的一道鲜红口子出现在我眼前,我迅速穿起鞋子说没事没事……

貌似大人总会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反驳孩子的观点,若是某一条观点不成立,便会说一句:“小孩子懂什么!”大人们殊不知,就是一句简单的反驳,却让彼此有了距离。而外婆从来都不会这样,她总是与世无争般地生活着,我热爱外婆的性格,更热爱她对待生活的态度。

小时候的我,因为有着一张甜甜的嘴,深得众人喜欢,但是,除了舅妈之外。舅妈是谁?是外婆的媳妇,是舅舅的妻子。而我是谁?我是外婆的外孙女,是舅舅的外甥女。这关系显而易见地,舅妈最大!

唉,舅妈,你不能因为我年纪小就以大欺小啊,你要尊老爱幼啊,你不能讨厌我啊,虽然我长的丑,可我对得起观众啊。唉,舅妈你听我讲啊……

好吧,我不得不承认,这段文字你就算是打死我,我都不会拿给舅妈看的。

舅妈属于旧社会里那种“狠角色”的媳妇,因为家务繁忙,很多时候,屁股后面追着三四个孩子的舅妈总是板着个脸,看到外婆细心地哄我吃饭,就气不打一处来,因为大多数情况下,刚从田里回来的舅妈还顾不上做饭,而我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大有火烧火燎之势:

“舅妈,吃饭了没?我在吃饭呢,外婆做的,很好吃呢,啊呜啊呜。”我口中团着一口饭含糊不清地说着,坐在那张比我高一头的长凳子上面晃着腿。

“吃你的,把你得瑟的。”舅妈回我话一如既往,从来没有好脾气,其实不止是对于我,对于哥哥姐姐们她也这样,这世界仿佛很难有使她展露笑脸的事情,更别提我这一黄毛丫头,除了处处“挑衅”她之外,没别的战术。

母亲说,舅妈是因为介意外婆抚养我,而没有多余时间去帮她看屁股后面那一群毛孩子,而小时候的哥哥姐姐又很淘气,十几岁的年纪也没有太多烦恼困扰,整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满头大汗也不愿意窝在书桌前去啃那些所谓有趣的知识。

那时候,舅妈就没给过我一次好脸色,以致于我骂起人来总是喜欢招惹舅妈,别人是骂对方父母,我是骂对方舅妈,管它有没有舅舅,有没有舅妈,舅妈啊,可是一个讨厌的存在呢。

然而,前不久我回到故乡时遇到舅妈,时光已磨平了她的尖牙,她见到我不再冷冰冰的暼一眼,而是态度温和的问东问西,她那一年四季齐腰的乌黑长辫消失了,双鬓增添了些许白发,走起路来不再脚下生风,最明显的是,皱纹已经在眼角厚厚地覆盖了一层。我不禁被自己这一发现吓了一跳——当初爱美的舅妈再也找不回来了。

午后的阳光总是很充足,外婆躺在一米宽的墙面上晒太阳,舅妈坐在门口那张我小时候坐过的板凳上挑拣来年种地需要的新种子,还带着一副老花镜。那只跟随舅妈多年的花猫此刻也正温顺地蹲在她的脚边,这一幕看起来多么和谐,舅妈和外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我看到外婆的皱纹也清晰地搁浅在岁月流转里,便笑着说:

“外婆,你这皱纹快和我的头发一样多了。”

“还说呢,你看你这头发掉成啥了,过不久就成光头了。”

“就是,丑伴儿要真的变成丑伴儿了,哈哈。”

或许时光真的会磨光人所有的性子,舅妈打趣着还能称呼我的小名,而外婆略带责备的语气让我不再觉得是自己犯了错。这一切的一切就在我眼里,就在我心里。

现在,我就睡在外公的小屋里,看着外公生前的那几张旧照片,听着老式挂钟的嘀嗒声,还有外婆浅浅的呼吸声,竟没有一刻觉得如此刻般宁静和安心。

窗外没有月光,只有几盏街灯忽明忽暗地闪烁着。今夜,我不想念任何人,我只希望往后更长的岁月里,外婆能一如今日般与我聊天,还能一起坐在热乎乎的炕头回忆过往。

外婆说,我小时候特别胆小,也很乖,来了陌生人不哭不闹,给个玩具可以玩整整一天,给个奶壶自己抱着喝了就睡,给个吃的懂的先递给亲人吃,抱个羊羔都很疼爱……

听到年幼的自己,我又没心没肺地笑了,想不到自己也曾那般童真,历经现实的考验,竟有些世故,不经感叹时光匆匆,最真的,最深的那份情谊永远活在回忆里,不曾老去。

外婆啊,时光使我变得年轻,却使你变得苍老,你的皱纹,你的白发,你的身体越来越差,这一切的一切措手不及,来势汹汹,如果可以,我多么期望我还在你怀里,咿呀学语,还是那个什么都不懂事,缠着外公讨要玩具的丑伴儿,还是那个掉进河里会哇哇大哭的丑伴儿,还是那个看到老鼠而大喊老虎的丑伴儿……

还是那段时光,还是那个地方,还是那个屋子,还是那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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