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下在路边醒来,拂去脸上的小虫,手湿了,一瞟,是鲜血。起身,肋骨传来一阵痛疼。
忍着痛站起身,周围一切陌生,荒草、公路、稀稀疏疏的树,四顾无人。我这是在哪儿?
血模糊了眼角,手伸进裤袋想找东西来擦拭,空空如也,一片碎屑都摸不到,钱包呢?
低头找寻,被踩踏得七歪八倒的草丛中赫然见到一把手枪,心瞬间卟通卟通。发生了什么事儿?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1946年的科罗拉多州。
从路边醒过来的年轻男人失忆了,忘了自己叫什么、有多大、家在哪儿、干啥职业,连父母长何样都不记得。
更要命的是,他想不起,也找不到线索来拼凑记忆,仅有的物品是那把手枪和草丛中捡到的一个黑色打火机。
男人发现他能极其流畅地操控手枪,装卸弹夹、拉栓、瞄准,动作行云流水,他暗想,我是不是军人?是否用枪打人了?或者更糟,我杀人了?他使劲回想,啥都想不起来。
握住那个打火机时,他触摸到了一丝熟悉,很熟练开盖、打火、关盖,闷闷的声音,这勾起了他的烟瘾,但四周连个烟屁股都没有。他细看火机,斑驳地黑色漆面上刻了一个名字,罗伯特Robert。难道这是我的名字?
太阳升起,路上也有了车影。他终于拦到一辆,是对老夫妇,见到他头上的血渍,尽管狐疑还是让他搭了便车。进城的路上,老头问他叫啥,他想都没想脱口就说:罗伯特。却没说姓氏。
到了前方小镇,男人下车,找到公共卫生间,把自己拾掇的尽可能干净后去了当地警察局,上缴那把枪。
警察没多问,把枪收了以后让他签字。
遭了,我姓啥呢?突然,他想起那个黑色打火机,然后顺手签下了一个名字:罗伯特.谢尔曼Robert Sherman。
他为啥偏偏使用了谢尔曼这个词呢,别急,你接着往下看。
走出警察局,他开启了新的生活,没有过去,没有父母子女,没有任何可以牵挂的人和事,但,他有了一个名字:罗伯特.谢尔曼Robert Sherman。
身无分文,但年轻有力气,装卸工、除草、打零工、进工厂……从一个小镇到另外一个,谋口饭吃倒也不难。他在内华达州的赌场工作过,在加利福尼亚州当过铁路警察,还在某小镇做过副警长(他玩枪特溜)。
其间,他给自己编造了一段过往,来自于德克萨斯州,曾经是个海军陆战队员,在纽约读过书……生活是全新的,每到一地都是重新开始,表面平静,但夜深人静时,过去的困扰纷至沓来。在黑暗中不断摆弄那个一直陪伴他的打火机,开盖、点火、关盖,而大脑却在使劲拼命,回想他到底是谁?那把枪又是怎么回事呢?罗伯特.谢尔曼是不是自己的真名?
打火机是他与过去的唯一联系,黑色漆膜在不断反复地摩挲下脱落殆尽,已完全看不到“罗伯特”的刻字痕迹,连开关盖的声音也都越来越小,好像在提醒他要么往前看,不要再管过去,或者抓住当下,享受人间快乐。
他能从看不见、却随时浮现的过往阴影里走出来吗?
他在一家铝厂工作时录了指纹后,就提心吊胆指纹的匹配结果,怕自己以前犯过事儿,会有警察顺着指纹来逮他。当指纹匹配结果出来后,他大吃一惊,与指纹弱关联的名字是:罗伯特.谢尔曼。
他自认的假名,很可能是他的真名。
他心有不甘,报名参加了联邦调查局的培训课程,想找机会对照FBI的记录,再次核查自己的指纹。
结果,再一次,指纹所关联的还是:罗伯特.谢尔曼。
岁月流逝,他爱上过几个想娶回家的女人,曾经心动,但,他害怕那些未知的过去会有朝一日突然冒出来,把新的生活毁得一干二净。甚至,可能在某个地方,他还有妻子和孩子。
他没有任何夜生活,每一晚都浸泡在无尽的黑暗中,一次又一次地拨弄打火机,试图在火花的闷声一闪中捡拾、拼凑那些根本就没有任何痕迹的过往。
他变得特别敏感,但凡别人有一点点异常的举动,就会让他猫鼠抓心、产生怀疑。一次,上司让他单独到办公室来一下,随后,他匆匆逃离。从此,那个地方的人再也没见过他。
后来,他选择自己当自己的上司,去洛杉矶做深海潜水员的生意。因为,他发现自己特别擅长游水(对他来说,这又是一个谜)。
新生活再次展开,温暖的阳光和湛蓝海水貌似让他变成了一全新的人。但未知的过去依然阴魂不散,他开始严重偏头痛,整晚整晚睡不着,心中的那根弦在每一次打火的闷声中越绷越紧。
终于,他彻底崩溃了。
在失忆大约十九年后的某一天,他开车途经洛杉矶郊外时,未知带来的压力挤垮了理智,他一个急刹车的把车停在路边,19年来第一次嚎啕大哭,然后呆滞、茫然、灵魂出窍。
警察发现了他,通过车辆证件的地址,把接近痴呆的他送到朋友家照管。
痴呆了几天后,神奇的事情居然来了。
彻底崩溃反而让大脑高速回转,他突然从傻傻痴痴中清醒了过来,带回了一些过去的碎片。包括:父母家在纽约奥尔巴尼市,两个兄弟和两个姐妹的名字。
关键,他捡回了自己的真名:罗伯特.谢里丹Robert Sheridan。
随后,在一位精神分析专家的帮助下又拾回一些细节:父母住在奥尔巴尼的郊区麦科恩维尔,他想起了门牌号。
愧疚顿生,割心裂肺,19年的失踪肯定给家人带来的无尽的痛苦,他无法想象父母的泪目。
他不确定自己是该放弃现在,去找回过去的身份,还是继续他19年来一点一点才编圆的虚构。
在痛苦的黑暗撕扯中,打火机频繁的开盖、打火、关盖,直到完全散架、再难打出火花……他认为这是冥冥在向他暗示,回家找光!
罗伯特.谢里丹连夜驾车东驶。到达麦科恩维尔后,却发现父母早已搬走,新住户对以前一无所知。他怀疑二老已经过世。
他挨个拨打当地电话簿中姓谢里丹的电话,一次又一次失望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叔叔,并因此得知了他一个姐姐居住在纽约的锡拉丘兹。顺着这条线索,他逐个见到了兄弟姐妹,每次都是相拥而泣。最后,才见到了垂垂老矣、身体不佳的父母。
二老退休后搬到了佛罗里达州的圣彼得斯堡,住在印第安岩滩。
印第安岩滩的名字来源于当地传说,印第安巫医用该地一眼天然硫磺泉的水,治好了酋长和不少人的病。见到印第安人络绎不绝地前往这个“被岩石环绕的泉水”,白人便将此地称为“印第安人前往岩石之路”。
海水清澈见底,沙滩柔软细腻,又有二老的陪伴,罗伯特感受到了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平静、幸福和充实。从二老嘴里,他得知了以前的往事,尽管那些事儿唤不起他的任何记忆。
1939年他17岁加入海军,先是在大西洋舰队服役,后来调到太平洋舰队,参加过五次大的战役。
战争的残酷致使他精神崩溃,1945年被送到纽约的海军医院进行治疗。战争结束后,尽管尚未康复,医院却让他尽快归队。
1946年5月,他24岁,去旧金山报道时途径科罗拉多的克雷格小镇,不知为何失忆,然后在路边突然醒来。他的整个时间轴,就差最后这一块碎片,那把枪是怎么来的,依然是谜。
1966年2月,媒体报道了罗伯特的经历。几天后,他突然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隔着听筒,他感到对方在颤巍打抖。
中间打断一下,说说当他联想起打火机,为啥马上就用了谢尔曼这词做姓氏。
这个黑色打火机不是Zippo,而是Park Sherman帕克.谢尔曼,品牌名印在打火机的内胆上。
估计,罗伯特找到火机后,抽出内胆探过究竟,谢尔曼这词一下就进入了他的空白记忆。
我之所以知道这个故事,是另有故事。就当个插曲讲一讲吧。
我收藏打火机,因此结识了老美的一个玩家小圈子,成员是几个年纪较大的白人,其中一个还是二战老兵(十二年前已过世)。
这帮人天生优越感,很难融入。多次打交道后,我发现他们喜欢讲以前的事儿,又没人专心去听。偏巧,我喜欢听故事。算是对上眼了,关系逐渐融洽,老头们慢慢开始献宝,给我讲述各种打火机的历史、款式、价格、什么叫漏……还给我讲一些在网上很难看到的趣闻轶事。
听完罗伯特的故事,我对帕克.谢尔曼这个品牌顿生好感,收了几只回来,真实感受闷声中的火花闪动。
别说,其感觉真比Zippo的咔嗒咔嗒要好,安静不会让人烦躁。
我终于能够想象罗伯特那一晚又一晚的没着没落是怎样在开盖、打火、关盖这个单调的动作中慢慢平息,并得到慰籍。
也许,如果不是这个帕克谢尔曼打火机,他根本就挨不过那6000多个漫漫长夜。就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一样,了无牵挂地断片,任谁,都很难重启新的生活。
帕克谢尔曼打火机长什么样?详见本文下方的附录。
折回来,接着讲那个颤巍巍的电话。罗伯特失忆经历的最后一个碎片终于找到了。
原来,1946年5月,罗伯特在克雷格小镇歇脚,在酒吧结识了一对情侣。一来二去熟络后,对方提议去镇外看风景。近午夜时,三人驾车来到野外。
刚下车,男的就拔枪威胁罗伯特把钱交出来。罗伯特把口袋里的东西全掏了出来,交到对方手上时,他想趁机空手夺枪,却被对方一枪托敲在脑门上,枪飞了出去,罗伯特应声倒地。
见罗伯特倒下,这对情侣慌了手脚,黑暗中找不到那把飞出去的枪,急急忙忙迅速驾车逃离。他们以为罗伯特死了。
后来,这对情侣结婚成家有了孩子,抢劫和杀人成了他们安定生活的最大隐患。
从媒体上得知罗伯特还活着后,二人商量来商量去,鼓起勇气打电话,求罗伯特放过他们。
靴子在两边都落了地,罗伯特彻底把心放到了肚子里,他没用那把枪打过人,这20年的担忧终于卸去。
两年后,罗伯特放放心心结了婚,安心侍奉二老,总算是又开启了一段全新的生活。
谁知,随着父母的相继离世,让他再次陷入茫然,尽管他知道那些往事,记忆却仍然断片,那些事儿是漂浮的,没有根系。印第安岩滩的碧海白沙海变得索然无味。
罗伯特夫妇二人最终决定去洛杉矶继续从事深海潜水员的生意,他的记忆中唯有那一段最真实。
1994年11月,69岁的罗伯特离世,除了从别人嘴里得知的片段,他始终没能记起自己的童年、少年,以及参加过的战争,连那19年的四处飘荡也逐渐模糊。
对他来说,也许只活了26年(24岁失忆,19年躲避)。
英国作家刘易斯C.S. Lewis说过一句话:你并不拥有灵魂,你的本身才是灵魂,你拥有的只是一具躯体。
那灵魂是啥?它建构于现在,还是过往?
对罗伯特来说,他的今天与昨天无关,但昨天却在他的明天徘徊不散。
你觉得,他失忆后,到底算不算一个全新的人?
所有人的生命都是复杂而坚韧的,我们会有意无意地失忆某些过往,试图让当下的自我更加清晰或完美。
罗伯特的故事,也许能够映照出我们内心深处的恐惧与渴望 —— 恐惧那些过往会在某天突然颠覆现在,渴望能真正摆脱过去,重新开始。
问题是,就算新生活普照阳光,过去的暗影能否被驱散?
过去与现在早已交织融合,成为我们灵魂的底色,无论是否记得,无论生活如何变故,只有昨天和今天完整,才能有明天,接纳每一段经历,方有灵魂。
附录:二战打火机 帕克,谢尔曼Park Sherman简介
帕克谢尔曼就像一个斗士,它一生都在“拼多多”。
1914年,雅各布.谢尔曼Jacon Sherman在芝加哥创建环球灯具公司Universal Lamp Co.。生产灯具及其配件。
1932年,用他长子的名,把公司名改成了帕克.谢尔曼公司Park Sherman Co.。
同年,雅各布收购了伊利诺伊州斯普林菲尔德的Shanklin Manufacturing Company。生产矿灯、火柴盒、存钱罐和打火机配件(如顶针、铰链等)。
1940年底,雅各布踏足打火机生产,武器是优质低价,价格1美元,低于市场上的所有同类产品。外形与Zippo相似,方方正正,但翻盖系统是枢轴点弹簧铰链,所以,它开盖和关盖几乎没有声音(或者叫闷声),铰链结构相当牢实,比Zippo更耐用。
其早期产品用的品牌名是帕克.谢尔曼,后来简化成 “帕克”,在内胆有专利号的地方依旧刻印“Park Sherman”。雅各布先后为自己的打火机注册过多个专利,包括内胆,这点超出Zippo。
战前生产过黄铜镀铬机,战争期间用钢冲压外壳喷烤漆,颜色有橄榄色和黑色两种,烤漆类似Zippo的黑裂漆,但漆膜的质量更好。
上文中罗伯特的打火机,是黑漆面、钢壳、钢内胆,内胆上印着Park Sherman。
同下图款式
帕克谢尔曼先于Zippo进入军队供销社Px(AES的前身),二战期间的销量不小,大兵的喜爱程度不亚于Zippo。特别的是,战争后期的部分内胆底部添加了密封盖,提高了燃油的待机时间。
实话实说,在二战机里,帕克谢尔曼能竖大拇指,一点儿不输于Zippo。
1945年后,雅各布开始用铝来制打造火机,依然是低价1美元,这时的Zippo售价2.5美元。看到此处,可别认为帕克谢尔曼的质量就差,它的广告中同样宣称终身保修。
1960年,雅各布将“Park Sherman”这个品牌名卖给了新泽西的Ketcham & McDougall公司,把工厂从斯普林菲尔德迁至田纳西州的Murfreesboro,以规避高昂的工资成本和劳工问题,工厂300多员工中仅有7人跟随迁址。内胆上不再刻印Sherman,只剩下PARK商标和英文厂址。
1961年,雅各布去世,他儿子帕克上任,扩展了品牌名,使用过Park King、Storm king、Storm Queen(纤巧机)。Storm曾是其矿灯品牌。Storm King的售价还是1美元,Park king稍微贵一点。
哎,儿子继续拼低价,可未必能超得过老子,国王也好王后也罢,产品质量开始大步往下滑,折腾没几年,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