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常来浦东,本以为上海的心脏该是彻夜灯火通明的,谁知这里的街道出奇的安静,商场也都早早打烊。还好地铁站对面有一家还没关门的太平洋咖啡。
“喝什么?”我问,“拿铁?espresso?”
“呦,听这意思你是要请我?”他笑了笑,“没事,我明天一早还要早起,不能喝咖啡因。你想喝什么,我请你吧。”
“不要。”在他面前向来没脸没皮,这时不知哪来的自尊心,“我以后可是要抱你大腿的人,现在不有来有往,以后哪能心安理得。”
最终我点了杯抹茶拿铁,他点了红茶——这倒叫我意外。上高中时他喝咖啡喝的比我凶,还总说什么用都没有。现在竟然对咖啡因很敏感,稍稍一点就会睡不着。
“估计是在前两年在国外喝美式喝多了。我们驾驶课只能排在凌晨航班最少的时候,飞到目的地刚好天亮,不喝咖啡哪受得了。那边的美式比国内浓,不加糖不加奶,一大杯灌下去就清醒了。”
他神情轻松,听上去就像吃饭睡觉一样不是什么费力的事情。可我哪会不知道他,决定了要做什么,就算拼到200%也不肯松一口气。连我这种天生习惯昼伏夜出的人都顶不住靠着咖啡这么整夜整夜的熬,何况是这位早睡早起作息规律的老大爷。他这么硬撑了一年多,我就是再没了原来的小女孩心思,但作为朋友,也一样没办法细想他这一天天是怎么过的。
其实我也有些记不清,我们到底又聊了些什么——也说明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吧,所以才记不住,但即算这样还是要找地方坐下来接着聊。我们面对面倚在窗边的沙发上,我脱了皮衣,习惯性和包一起放在身边,他却拿起旁边椅子上自己的外套,说:“给我吧。”
我看他把我的皮衣在椅背上搭好,椅背刚好像个衣架把我的皮衣撑起来。他自己的外套倒是就那么随随便便地在我皮衣上一放,完全没有一点点在意的意思。
大哥!你那外套比我皮衣更贵你知道吗?!!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面无表情在心底无声地呐喊。
他看到我的iPhone7 plus摆在桌上,顺手拿起来玩,也没说要我开密码,只是给我演示了一下怎么设置可以在锁屏状态下更快地打开相机。说实话,我原本很讨厌别人随便拿我的东西,不知是否潜意识里觉得这手机跟他有莫大的关系——我一项不喜欢大手机,也早早打算好只想买个7,被他三两句话就忽悠着买了Plus,没想到用一用也就习惯了。
好像总是这样,我对3C产品一窍不通,要求左不过也就是好看和方便,每回别人要说服我买什么新品我都觉得是不必要的花费所以充耳不闻。只有他,就像传销组织的头目,用不了几分钟就把我洗脑成功。
我想,就算他创立了什么邪教,我也会毫不犹豫变成他身边最虔诚的信徒。
我伸手过去刷了指纹解锁,里面的东西随得他看——单身三四年的人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何况还是刚用不久的新手机。他的iPhone6已经被造的不忍直视,前置摄像头周围的屏碎了一大片,金属零件直接暴露在空气里。我也只是拿来随便摆弄了两下就还他了。他还是一样伸手过来解了指纹码,随我去看。
可我什么都没看,相信他也是。我们本就不爱窥探别人的隐私——我承认自己心大,也承认自己面子薄爱装大方,并不是完全不八卦不好奇,只是觉得没必要为此让他不快。何况我跟他什么关系都不是,总要让他尽可能多的看到一点我和其他女生不同的地方吧。
晃了一下手环,没想到那么快就过了十点半。明明早就到了他该睡的时间,他还是精神很好的样子——除了打了两个哈欠。看到他打哈欠,我也假装不经意提出要不要就此别过,他却一直说还早,然后眼睛里的光芒立刻回满,继续跟我说说笑笑。
在久别重逢的这几个小时里,他脸上有被我的单口相声逗乐的哈哈大笑,有和我互怼看我哑口无言得意的笑,有偶尔被我耍赖的文字游戏带进坑里无奈的笑,有甩掉了烦恼和压力后浅淡安静的笑...
我从不知道自己可以带给别人那么多的快乐,我想今晚最值得我骄傲的,就是他和我在一起没有无聊到不停地看时间,手机这种东西更恰似并不存在,他的脸每一分钟都是带着笑的。
我终于找到了一点,那么一点点自己优于别人的地方。也正是这一点点,让我确信,我的存在对他总归是有些与众不同的意义。
“你知道么,我爸时不时就问我你现在怎么样。”我喝了口拿铁,装得生气,“他明明没见过你吧?倒搞得你像他亲生的似的。”
他垂着眼,把茶包从红茶杯子里拎出来,嘴角眉梢都有些许弯弯的弧度,说:“跟叔叔阿姨讲啊,要来海边度假我一定招待。”
“嗯。”这话他从前就说过。他现居地有全国最好的海和沙滩,全年温暖潮湿,和北方动辄就狂风暴雪的冬天不同,和上海从骨子里透出的阴冷也不一样,是个度假的好地方,“我跟我爸讲过,但你那么忙,也没时间啊。”
“我在的时候总会招待啊。而且,也不会一年到头总那么忙,我爸妈来的时候不也什么都没耽误么。”
嗯,我记得,他爸爸去时给他带了瓶白酒,原本想父子把酒言欢,迫于他母亲大人的威严,直到离开那天瓶盖都没能打开。后来他休息的时候自己做了几个简单的菜,拍照给我炫耀时连带旁边一小杯白酒也拍进去,让我好一通挤兑。
可也不必那么兴师动众吧,我爸妈不过是我爸妈,和他自己的爸妈到底不一样。
“你知道么,我跟我爸聊过我们原来上学时候的事,聊过你。就前几天。”我也不管他的神情,只想把自己想说的快点说完,“我们前一阵做的项目采访了一个抑郁症康复团体,我接触了一些专家还有已经康复的患者,聊天的过程中我就有种不对的感觉,后来做了一个自测,我认识你的时候,已经是患病的第三年了,而且基本已经发展到抑郁症中期...”
“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不开心的事想他干嘛。你现在不是好好的么。”他打断我,像是比我更想逃避那段记忆。
“我没有不开心,只是陈述事实。”我没有如他期望的尽快结束话题,自顾自说,“我爸觉得我可笑,说小小年纪有什么好抑郁的——我自己在外上学,家里所有人都不关心我生活的怎么样,难得回去一次一见面就一味地向我施压,其实我向我爸妈求助了很多回,出于求生的本能,可是他们只当我是小孩,根本就没理会。如果没有遇见你...”
“不好意思,我们要打烊了。”服务生不合时宜地走过来打断,他则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迅速起身穿上外套,把皮衣和包递给我,然后帮我拉开门,等我先走出咖啡厅。
“叫车吧。”我们走到路口,各自打开手机里的打车软件,他见我还不死心地动了动嘴唇想再说点什么,抢先一步讲,“你想的我都懂。”
我并没有想表白什么。甚至此时此刻那些普通的小情小爱都显得那么俗不可耐。我只是想告诉他,如果不是遇见了他,如果不是他用最单纯的关心一点点靠近我,如果不是他在我陷入那种黑暗和无望时伸出手死命地拉住我,我怎么会相信这个世界还有光亮和温度,怎么会相信还存在可以依赖和信任的朋友,又怎么会相信自己值得被好好对待。
那样的我,活着与死了又有什么差别呢。
我想的这些,他真的都懂吗。
“你的车什么时候到?”我接到司机的电话,还有一会才能到。
“我还没叫。”见我急着伸手去点屏幕帮他叫车,他忙收起手机,“往机场那边去车怎么都好叫。我先看着你走。”
我的心口被这平平的一句话狠狠击打了一下。我本对这个世界心灰意冷,对待一切人和事都冷漠到可怕。如果今天在我身上能看到一点点温暖的人性,也都是因为遇见了他。我明明最不愿伤害的就是他,可当初为了高考转学不辞而别,一夜之间从他的生活消失得一干二净,连个背影都没给他留下。
往后的日子里,我从来都是目送别人离开的那个,却一次都没能送他先走。
他一向拗不过我,只得顺着我的意思叫了车。原本该抓紧这最后的几分钟再聊些什么,却一时语塞,谁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我们两人局促地看着手机,偏偏我的司机走错了路,而他的车马上就要到了。
他接了电话,司机说换了辆白色的车,我提醒他问一下车型和车牌号码,他反而匆匆挂了电话,只当没听到我说什么。没隔两分钟司机又来了电话,一再确认我们的位置,我有点急,提醒他前面有好几辆白色的车,我们可以走过去问问看,没想到他竟一下子被惹火,冲司机发了一通脾气,绝不挪动步子。
“你这是干嘛?让你问车型和车牌你也不问,他电话里说的位置就在前面路口,我们多走几步又怎么了?”我被他的无名火整懵了,火气一下也窜起来。
“他是专车司机,他有导航,交叉路口说的很清楚了,当然应该他找过来。”他明明还没控制好自己,还是忍不住先安抚我,“我是怕你换了地方,等一下你的司机找不到。已经这么晚了,我应该看着你先走。”
我看着他,心揪得难受,说不清的复杂情绪满得要从眼眶里溢出来。他拿过我的手机,看着屏幕上显示车还有一分钟就能到,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这时,一辆白色的车停在我们身边,司机摇下车窗,报出了他的手机尾号。
“你快上车吧。”
“没事,我再陪你等一下,不是还有一分钟就到了么...”
“这个地方不好停车,后面的车都按喇叭了。”我推着他上了车,“你看,我的车在等红绿灯,马上就到了,你快走吧,我安全到家一定跟你讲。”
“你上车了就跟我讲,到家也要告诉我。”他探出半个身子,车子都开过转角了还是不肯关上车门,吓得司机险些大叫。确认我有好好听进他的叮嘱,才肯把车门关好,却始终趴在车窗外沿,转头看着我,直到我们消失在彼此的视线里。
终于,有那么一次,让我能目送你先离开。
后来,我平安到家,他也顺利回到酒店。再后来,我们偶尔联络。元旦那天他有飞行,没等到跨年就早早睡了。不过春节他没能休假,明明累到不行还是在大年初一的零点拨了语音电话给我。
至于现在,不是每个人都能把生活过成永不完结的电视剧,也不是每一部电视剧都能有一个令人欣喜的大结局。那些耗尽了我们漫长青春与全部热情的、鸡零狗碎凑成的冗长剧情,终于要告一段落。无论最后一个镜头是定格在这最后一面的车水马龙,定格在我们带着历练和成长的淡然笑容,定格在没有他消息的日记本上的我的泪滴,还是定格在九年前,那个清瘦的、轮廓泛出太阳金色光芒的白衬衫少年——我都要说声谢谢。
谢谢你曾来过。
遇见你,始终是我二十几年人生里最幸运的事情。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