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拂尘到无尘

图片拍摄于:甘肃祁连山支脉


01  风起尘埃


      惊蛰踏着洪亮地脚步召唤着春的回归,犹如沉睡了一夜的孩子,顽皮地冲破晨的寂静,冲进春的盎然,呼风唤雨,老朋友们迫不及待地扬起晨风,卷起细雨,肆无忌惮地嬉戏打闹。响彻天地的雷鸣声震醒生命,悄悄地舒展着蜷缩了整个冬天的身躯。小草翻卷着泥土,枝芽拱起干枯的陈皮,动物们嗤嗤地刨着堵住洞口的覆土,不一会探出头来,将洞穴彻底地翻扫一遍,接着迫不及待地冲上枝头迎接风的召唤,雨的洗礼。

      春意随着风儿的摇摆,雨儿的徜徉,轻轻地润泽着干涸而沉闷的大地。可是淘气的风儿,却如撒欢了一般,不肯放过坚硬的大山。北方冬季寒冷干燥,夏季炎热多雨的气候,助长了风儿的肆无忌惮,日积月累的围堵,坚如磐石的大山被风儿吹落地七零八落,最终磨成沙,化成土。然而风儿依旧不愿放弃它的执念,趁着雨儿休息的间隙,又顽掠地卷着沙尘,一路狂奔南下,吹向人间。

      记忆中的春天,母亲时常用红色的小纱巾将我包裹起来。北方,风沙漫天的季节里,沙尘会轻而易举地溜入眼睛、跳入嘴中、钻入头发......肆虐的黄沙遮云蔽日,空气中渗透着呛人的土味,北方人喜欢用“吃土”来形容这样恶劣的天气。

      风儿没有了雨的管束,肆无忌惮地长驱直入,恨不得掩埋人间。然而,有些生命似乎没有这些困扰,或依山而居,与尘土唇齿相依,无惧尘土的裹挟;面对辽阔的大海和平静的湖面,尘土毫无席卷之力,任凭吞噬和毁灭,无论风儿如何呼啸着沙土,海面如往日般清澈,湖水依旧沉静的映衬着日月星辰。

      尘土染指人间,却并不想融入我们的生活,只为了蒙生困扰和烦恼。风儿的顽劣,让我们的环境充满了污浊和混乱,让我们的思绪陷入烦闷和惆怅。

      尘土席卷人间,搅扰着我们的心灵,只为了制造纷乱和搅扰。风儿似乎在试探,我们能否在漫天的黄沙尘土中,寻找到一片难得的净土?

      既然人间注定要被尘土包裹。为了追寻纯净,扫除尘土,去除尘埃。“清扫”成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必修课。没有人成功躲避,没有人幸免逃脱。

      第一次睁眼看世界,母亲便忙碌地擦洗,我时常嗅到空气的清新,闻见衣服的清香。循着第一次扫地的记忆,每日课后都有几个或拿扫帚,或拿拖把的同学在嬉笑间,将教室打扫的整洁而明亮。

      逃脱了清扫便踏上了一条蒙尘的生活,尘土阻挡了视线,越堆越厚,模糊了边界,吞没了一切。

      神秀曾题于墙上:“自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试,莫使有尘埃。”时时的尘埃,时时的烦恼,挥之不去,驱之不走。

      尘起于风,风不止,尘不断,我们世代沿袭着清扫。看惯了风起与尘落,重复着困惑和烦恼。


02  落入尘埃

      小时候,我心中最远的距离是姥姥的家,坐落在一个只有十来户僻静的小村庄里。八十年代,车辆慢,交通不便。母亲出发前,给舅舅拍了电报。一路上母亲带着不到六岁的我搭乘一趟快车到西安,再换乘另一辆慢车才能到渑池县城。车上的夜晚格外难熬,不仅弥漫着各种令人作呕的臭味,通道上横七竖八躺着各种睡姿的人,上厕所成为了最为难堪的一件事。母亲的座位靠窗,幸好困乏的时候还能趴在小桌子上,我则被母亲安排在了她的座椅下的地板上。短短的几百公里,却历经好几天的折磨。当见到舅舅时,我们浑身的臭气连自己都嫌弃。舅舅开着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接上我们便马不停蹄地继续开往姥姥的家。起伏的土路扬起的尘土遮挡了月光的皎洁,带着几日的劳累,颠簸着将我们带入了梦乡,舅舅唤醒我们时,车已经停在了姥姥的院门外。

      姥姥家位于村的尽头,有一个几十米高的黄土墙,墙根下几孔不大的窑洞。院中央间几间砖瓦房,自然的将院落分成两个院子。

      尽管回姥姥家的次数屈指可数,每当想起夜晚透过院墙,远远地望见窑洞里洒出的微弱灯光,这一幕却总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后来姥爷和姥姥走了,院里渐渐地爬满了荒草,落满了尘土。掩盖了生活的记忆,封存了往日的欢笑。我再也听不见姥爷的呼唤,看不见姥姥房前屋后忙碌的身影,只剩墙上姥爷和姥姥慈目的老照片,哥哥再也抑制不住那一份刻骨铭心的思念,“哇......”我站在哥哥身后,看着跪地痛哭的哥哥,泪流满面。

      这一切触碰过,感受过,温暖过的日子渐渐地被尘土填埋了。尘土不断地掩盖过往,我们一遍遍翻找回忆,寻找历史,不愿记忆流逝。

      清晨,夜还沉睡着,我却总会被哗哗地扫地声准时唤醒。我小心翼翼地呼吸,仔细地聆听,生怕打破了它的节奏。哗,哗,哗......它彻底地扫去了我的思绪,将我扫入了一个熟悉的寺院。

      北风呼啸,塔铃鸣鸣。夜空中,山顶的佛塔内忽闪着微弱的光亮,我急不可耐地循着光往山顶走去,敞开的塔门竟被飞扬的尘土挡住了。我不知发生了什么,双手遮住口鼻就往里冲,我顺着楼梯的缝隙往上望,却被落下的尘土呛的完全挣不开眼睛,彻底被淹没在了厚厚的尘土里。

      原来一名僧人正在晃动的烛光下扫塔,他心无旁骛地从第一层楼梯台阶往上扫,伴随着楼梯发出的咯吱声,浮尘从第二层又落入第一层,从第三层掉入第二层,又坠入第一层......

      我一头雾水地泛着嘀咕,顾不上尘土弥漫,用尽全身的力气朝塔顶的方向喊,试图劝诫他,应该从塔顶往下扫,可是我如何歇斯底里地呼喊,他始终听不见我的声音。依旧顺着楼梯专注地向上扫,我彻底崩溃了,没好气地抱怨。

      恍惚间,我回到了模糊的昨天、去年、儿时;回到了朦胧的课堂、宿舍、校园,一切真实都渐渐地随风埋入尘埃。

      或在记忆中沦落,或在真实中掩埋,或在未来中消散。


03  逃离尘埃


      这一夜,我又来到了姥姥家,郁郁葱葱的小山村突然变成了高楼林立的大都市,我顺着两侧高不见顶的摩天楼,深不见底的混凝土小路,茫然地向前走,四周尘土飞扬,混杂着各种苦涩的尘土味,远处模糊的塔吊车发出嘈杂地轰鸣声。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在路的尽头望见了姥姥家的院门。原来敞亮的小院不见了,苹果树,绿油油的小菜地消失了,院墙外繁茂的枝叶也没了踪迹;如今被混凝土建筑封锁的院子,狭窄得只能容下两个人通过,尽端面南只有一间低矮的砖瓦房,单檐坡屋顶,被鳞次栉比的现代高层建筑压迫的完全喘不过气来,我几乎也要被这些庞然大物和厚重的尘土埋葬在这里。

      姥姥和姥爷坐在正南的屋檐下,并排挤在一起。见到我,他们却一反往日的欢喜,也未起身,尤其姥姥紧锁着眉头,面露愁容。第一句便和我抱怨房前屋后的树不知被谁砍了,导致他们被恶劣的环境围困。

      这时,狂风大作,沙尘肆起,眼看姥姥、姥爷和家都被卷入了滚滚尘土中。我顾不上迎面而来的沙尘,拼命地呼唤姥姥。我在一片混沌的尘土中惊醒,大声呼喊母亲,才得知舅舅几个月前把姥姥坟前的树砍了。

      没过多久,姥姥和姥爷坟前又泛起了绿意。春的气息掩盖了尘土的肆虐,春分时节新枝不断吐露着新芽。姥姥的小院重新翻新,花岗岩院门、青石板地面、瓷砖贴面的窑洞...总之,隔绝了尘土的小院变得一尘不染,焕发了新的生机。

      无处躲藏,无处逃避,尘土跟随着来到人间,你到哪里,它跟去哪里;你住在哪里,它落入哪里!为了逃脱尘埃的困扰,我们好似走上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拂尘之路。

      青春期的记忆中,我独有一间北向房,整齐的被子,平展的床单,归类有序的书本。学习再忙,我也会将小窝打扫的干干净净,我喜欢沉浸在整洁中,便逐渐养成了清扫房间的习惯,不愿人代劳。

      这一扫就是几十年。周末,我照例擦拭桌面,清扫地板,并未觉得与往日不同。那一瞬间,我却感到我正在擦拭着我的内心!每扫一次,内心便明亮一分;每擦一下,心灵更明净一点。

      我好奇尘土竟能穿入我的灵魂,双手居然能擦拭我的内心。我觉察到了内心堆积如山的“尘埃”,填埋了纯净,遮蔽了明亮,掌控了善良。

      肆虐的尘土很容易能找到落脚处,却唯独无法染指清澈的湖面,广阔的海面。逃离并非只有年复一年的的清扫,而是不提供落入的机会;清除是染指后的被动行为,隔离才是尘土无处落入的主动防御。

      不落入便无清扫,不沾染便无拂尘。无尘土便无烦恼,无牵连便自清净。


04  融入尘土


      慧能望见了神秀的题词,在对侧的墙面写下:“菩提本无树,明镜亦无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尘土与暴雨、落叶、炎热都是大自然的“馈赠”,只是它来的有点频繁,打扰了我们的健康和生活,不由得时常看见,不断的落入眼中,便成了心中永远剔除不掉的烦扰。

      哗哗的扫地声又隔着街道钻入了我的耳膜,逃离了黄沙漫天的年代,走在整洁干净的现代化的城市和高楼之间,街道上流窜着摩登和香水的气息,眩目的广告灯箱,锃亮的条石路面,闻不到干涸的黄土味,吃不到苦涩的尘土粒,感叹时代的进步和社会的前进。

      兜兜转转几个来回,我迷失了方向,忘记了陪伴我的小红巾,忘记了惹人厌的沙尘,目不暇接地望着衣橱里各种款式的礼服。这时,一名店员向我热情地走来,犹豫间,我已经换下了风尘仆仆几乎褪了色的外衣。我在试衣镜中反复欣赏着闪亮和耀眼的那一刻。一旁的店员赞美着,怂恿着,当时的兴奋,最终也鼓动着我花了一笔不小的开销。

      多年后,当我再次打开衣橱,好似又一次回到了当年青涩的年代,可是衣橱里的礼服,早已褪去了当年的华丽和闪耀,再如何打理,终究挡不住尘土的追随,岁月的沉封。

      我不再惦念新衣,不再惦记新物,沉醉在让我曾经厌恶的尘土里。它每天悄无声息的造访,陪伴着我,温暖着我。我依旧会清扫家里的每个角落,但是与往日不同,我的心里没有了怨意,也不再沾染一丝尘埃。日渐厚重的尘土,不再让我感到沉重,反而令我更加清亮。

      文明让我们远离了来处,却阻挡不了归途。我们身来就是尘埃,或聚合,或消散;或相遇,或错过。我们一生躲不过尘埃,又何必在乎尘埃;一生本就是尘埃,又哪里会沾染尘埃?

      小时候,向往住高楼,家不断地往高搬。如今我却唯独喜欢住在小院,出门踏尘,开窗见天;与花为伴,与树为邻。晨起伴着喳喳的鸟鸣,日落迎着灿灿的斜阳;风起卷着嚓嚓的落叶,雨落闻着浓浓的土香。

      我开始思念家乡的沙尘天,想念苍茫的黄土地,怀念逝去的亲人,惦念姥姥坟头一排排的垂柳。

      清明踏着阴沉的脚步赶走了狂妄的风,卷着绵绵的细雨,如丝般淅淅沥沥地落入人间,温柔地拥着尘土坠入春的大地,轻轻地揽着尘土沉入平静的湖水;悄悄地擦过我的脸庞带我陷入泥的气息,缓缓地流过我的嘴角落入我的味蕾,融入我的身体。

      这一刻,我似乎化作一粒尘土,伴着细雨划过山川,流入湖海,消失在海底的最深处,任潮水肆意的摔打和磨砺,任岁月流逝,任时光飞转,等待重返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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