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恋恋中国风·锦色》，作者：覃随意，文责自负。】

古镜照肝胆，照忠诚与邪心，却照不见她爱他。

——题记

（一）

早春气象新，教人乐意亲近。云影今日便在御花园坐了一晌午，看梅花赶着最后一场风光，看桃李含苞满枝蓬然欲放，看结香簇簇金黄。

清晨时候，太子照例在早课前来拂云殿问候她，无意间听得她跟前的婢女说她近来梦魇扰眠后，他眉头微微拧起，片刻后似乎想到了什么，又抚掌而笑。

“云姨，我昨日瞧见御花园里的结香已经开好了，听说在结香上打一个结，便可不受梦魇搅扰。”话毕，不由分说地扯着她往御花园去。“我为您打几个结，您今夜便会有好眠了。”

云影面上露出几许无奈，心中却盈满了感动。

太子应当是第一次打结香结，动作小心翼翼地，将结香柔韧的枝条盘绕成结后，满意地回头看她。他脸上那天真的笑，与幼时把他喜爱的食物让她尝的一样，只是那稚嫩的脸庞已经悄然变得棱角分明。她这才意识到他已经长大，冠礼已在筹备了。

结香结是否能化解梦魇，云影不知，但她还听说过结香的另外一个传说——在结香上打两个同向的结，相爱的人就能够喜结连理。

世间万物总承载着人们的诸多愿景，只是世间人事岂是都能乞得个圆满的。云影执着结香的手慢慢收了回来，此生如此已然是上天眷顾，如何能再祈求更多。

她原是先皇后的侍女，皇后身故后便全力照顾年幼的太子，这些年在这宫中得皇帝优待，得太子敬爱，她常常听到宫女，乃至嫔妃私下说着艳羡她的话。

思绪尚未收回，皇帝身边的齐公公就出现在了她眼前，传话说陛下让她去御书房一趟。

云影闻言有些诧异，这些年皇帝越来越少召见她，如今自然不会无故见召，“敢问公公，可知陛下召我是为何事？”

齐公公脸上堆满了笑，“陛下呀，最近得了一面稀罕的古镜，便让云姑姑也瞧瞧新鲜……”

云影暗暗松了口气，心间随即漫上了一丝欣喜，脚步轻快地随着齐公公向着御书房去了。

御书房里地暖烧得旺，檀香也焚得浓，皇帝陆鉴谙正支颐垂目，不知在沉思什么。

云影迈过门槛看向他的那一刻，心里还是颤动了一下。上一次见他还是除夕宫宴上，节庆的喜气也掩盖不了他的病容，此后便听说龙体一直未痊愈，却是再见才知道他竟苍老了这么多。一个帝王的颓状，显得尤为惊人，因为他曾经是那般意气风发，威严震天下。

“参见陛下。”云影敛下眼底的思绪，恭敬参拜。

“免礼。”皇帝的声音过了半晌才在她的头顶响起，似乎是才恍过神来。

云影起身后便在原地立着，微低着头，静静等待着皇帝的吩咐。皇帝许久都没有指示，但云影能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目光，这是皇帝第一次将目光停留在她身上这么久，却让她有些焦灼不安。

终于，皇帝站了起来，边迈开脚步边说道：“朕前几日得了一面镜子，近日与大臣们赏玩了一番，今日便也教你瞧瞧。”话毕，他将案边架子上的红绸揭了下来，一面广四尺、高五尺的方形古镜便现了出来。正午的阳光大盛，穿过窗棂正巧落在了镜子上，镜面折射出一片亮光，教人不能直视。

云影下意识抬起手，用袖子遮住了眼睛，心里莫名想起了志怪话本里说的照妖镜。

皇帝漩涡般的眼直直地看着云影，“你看这镜子如何？”

云影慌忙放下手，勉强向镜子看去，强烈反光下，她还是看不清那镜子，“云影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镜子。”

“此外呢？”皇帝的语气中似乎带了一丝追赶逼迫的意味。

云影一时琢磨不准皇帝的心思，“奴婢见识短浅，还请陛下赐教。”

“此乃秦始皇宫中旧物，名为照胆镜，可照人五脏。人若有疾病，照之则知病之所在，女子若有邪心，照之则胆张心动。”

照胆镜……女子有邪心……皇帝是一字一句地说出这段话的，未免她听不清楚一般，这些话也一字一句地入了她的耳，只是，她却不能够明白其中意思，但她的心莫名慌乱起来。她蓦然抬头看向他，想要得到解读这番话的线索，却是在看到他眼里的狠厉后，明白了他的意思。胆张心动是为有邪心吗？此刻她确实胆张心动，不过是因为他的眼神。

她颤颤地收回了视线，但从始至终未去确认那镜中照出来的什么景象，“那么陛下从中看到的是什么呢？”

（二）

几日前，云影收到了建平王吴竟的一封短笺，邀她宫外赏春。云影回信推辞了，谁知当日从东宫回来时，却看到他等在了拂云殿前。

云影无奈地摇了摇头，早知会躲不过。

吴竟见她却笑了，一声“云影”带着欣喜。

云影……现在似乎只有他这般叫她了，这让云影有些恍然。曾经，小姐喊她云影，陆鉴谙也喊她云影，而今一个如云了无音影，一个对她再无话叙。

她未在过往中沉溺太久，寻常里勤于回忆的人自然练得了几分控制思绪的本事，“建平王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吴竟的笑意瞬间收敛了起来，剑眉微蹙，正色道：“云影，我要辞官还乡了。”

“什么？”云影很诧异。陆鉴谙是本朝的开国皇帝，二十年前起义出身，而吴竟便是他最得力的武将，建朝后功论一等，受封建平王，这些年来在朝中的威望也只增不减。“为何突然要辞官？”

吴竟少有地叹了叹气，“这不是突然的决定，当初我便想效仿范蠡辞功退隐，奏疏都拟好了，只是你不肯随我而去，我便断了念想，留在了这离你最近的地方。我以为我可以一直站在这样的距离外，守着你，只是，鸟尽弓藏终究不可免。”

“你是说陛下有意……不，陛下不会这样做的。”心里的想法刚冒出，云影便把它压了下去。

对于云影的反应，吴竟似乎早有预料，“最近朝中越来越不太平，你可曾听说那几位老臣的事？”

“我听说了，刘大人贪污皇陵公款，李大人卖官鬻爵，程大人……”云影说着说着声音却弱了下去，心中的猜测越发强烈起来，可她还是不愿相信。

“云影，你该知道的。阿鉴是有情的，陛下却是无义的。”

是啊，陛下身体日渐不妥，太子虽年近弱冠，有所担当，但仁厚有余，狠厉不足，继位后如何能镇得住朝堂，镇得住那一群劳苦功高的老臣？这些年他从太子府的属官里提拔了不少人，想来是早早就在为太子铺垫了，那路上的威胁与障碍，自然也要一点一点铲除。

只是云影想不到，原来自己也成了他欲要扫除的一个。

古镜照肝胆，何其残忍，教她心头不住发寒。

其实这也不费解，古来皇帝对于外戚多有忌惮，汉武帝去母留子是也。她虽无甚势力，可太子对她视若母亲，每日晨昏定省，若她存有贰心，他日只怕轻易就会扰乱朝纲。

“那么陛下从中看到了什么呢？”云影如此问他。她问得认真，问得大不敬，只是她当真想要听到他的回答。

“朕看到了昭阳，昭阳最是护着你，如果她还在，别说你没有邪心，纵使你有邪心，她只怕也义无反顾地护着你吧……”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沉郁的悲伤，那是他每次回忆起先皇后时的独有声线，蕴含着他不愿示人的温情。

云影的泪重重砸落在地，不知因为是他的猜忌，还是也想起了先皇后。

先皇后姓于，名昭阳，是北城的世家小姐，也是皇帝的原配妻子。于小姐嫁给陆鉴谙时，他还只是一个义军的将领，手下义军不足两千人，但心中满是豪情，胸中一副壮志。

彼时前朝皇帝昏庸无道，民不聊生，犬戎乘势而入，占据了大半国土。于家也遭到了贼兵的摧残，家产被掠，女眷被掳。陆鉴谙是在最关键的时刻带着义军出现的，英雄救美，一见钟情，两情相悦，遂喜结连理。

京城里而今还流传着好几个本子，演绎着这一段传奇故事，每个本子的说法大体不离，只是这其中细情只有云影才知道。

其实，当时于昭阳是为了护着云影，才置身于犬戎的刀下，所以陆鉴谙的英雄救美，也可以说是救的她吧。可惜说书人并不知，或许知不知无关紧要，因为一个爱情戏本子只需要两个主角，也只能有两个主角，旁的都只是陪衬。

（三）

于昭阳与陆鉴谙成婚后，坚持要随军，而云影坚持要随侍小姐。陆鉴谙对于昭阳承诺，若有一天，他可以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她会是他的皇后，与他站在同样的高度，看同样壮美的河山。

而后的几年里，陆鉴谙攻城杀敌越发英勇，能人志士纷纷加入麾下，势力逐渐壮大。

兵临旧京城下时，他目光灼灼，眼看着千秋功业已近在咫尺，胸中气血沸腾。彼时于昭阳刚生下孩子，身体虚弱，为免她舟车劳顿，陆鉴谙便让她留在临城，待他攻下旧京，再来接她庆功。

只是谁知啊，谁知旧京易攻，转头佳人已香消玉殒。

陆鉴谙与占据旧京的犬戎奋战难分时，犬戎乘虚袭击临城，企图俘虏陆鉴谙的妻儿作为人质。于昭阳识破犬戎的诡计，她不愿成为他软肋，最终自刎而亡。而云影带着太子，在几个士兵的护送下，千难万险地逃到了旧京。

庆功宴上喜乐成哀，英雄的两行泪，教人掩面不敢看。

陆鉴谙当即下令拔营回攻犬戎，话中的愤怒不可遏制，眼中的仇恨如火燃起，最终一举将犬戎打出了国境。再然后，他称帝建朝，一切都如曾经设想的一样，只是少了一个人。

他一登基就追封于昭阳为皇后，此后虽也按例纳了几位嫔妃，却只是充当后宫的摆设，并不留心留情，至今未再立皇后，不管群臣奏请了多少次，社稷攸关之言多么凿凿切切。

云影对此既喜又悲，喜他对昭阳的一片痴情，二十年未变，悲亦是为他对昭阳的一片痴情，二十年仍未变，教爱他的人无计可施无可奈何。

“云影，你……对陛下的爱慕，至今还未变吗？”那日，吴竟这样问她。

云影闻言心中大震，猛然看向他，“你怎知……”

“我一直知道，你喜欢陛下，云影。你隐藏得很好，但每次陛下出现的时候，你的眼神总是最先看向他，尽管只是一瞬，很快就移开，但也泄露了秘密。”

云影的心突然难受起来，泪意随即汹涌，隐藏了很久的一个秘密被人窥见，心虚之余，竟让她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似那种坚守不再虚无。这也让她想起一桩旧事来——

犬戎进攻临城那晚，混乱之中，昭阳将太子还有一封信交给了她，让她去找陆鉴谙。

“云影，姐姐知道你也喜欢阿鉴，我死后你可嫁给他，替我好好爱他。你把这封信交给他，他看后自会应许。阿鉴是一个有情人，必然会顾你余生。”

其实，云影不是昭阳的丫鬟，而是于家的私生女，十岁时才被送回来，于家以她为耻，便让她充当于家小姐昭阳的丫鬟。昭阳却把她当妹妹，爱她护她，那年将她紧紧护在乱军刀下，临去了仍然惦记着她，盼她幸福。

陆鉴谙确实是个有情义的人，这些年对她无比优厚，为她建宫殿，赏赐的珍宝堆满了库房，还多次欲为她赐婚，人选皆是权贵，只是都被云影拒绝了。

陆鉴谙却也是个吝惜情意的人，一颗心给了昭阳，便分毫不肯分付他人。

“陛下，娘娘生前曾说过，愿请您另觅贤妻，绵延欢情……”云影在陆鉴谙渐渐走出失去昭阳的悲痛后，曾小心翼翼说了这样的话，不知是为了安慰他，还是为了试探什么。

陆鉴谙沉默良久，最后只是说：“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昭阳，原是只有一轮。”

云影的话都哽在了喉中，世间痴人莫不如是，心中一旦装了人，眼中便再看不到别人，哪怕那人近在眼前。吴竟亦对她说过类似的话语，临辞官了还要来问她一句“你可愿随我走”，就算已经预知她的答案。可惜，她只记得那年马上横刀的陆鉴谙。

可云影最终也没拿出那封信与那份心中隐藏许久的心思，因为她知道，陆鉴谙不爱她，纵使他顺从昭阳的遗愿娶了她，也不会爱她。

（四）

日光偏移，移出了镜面，镜面上映出了两个人身形。

云影凝神看了许久，回忆里的画面似乎投射到了镜面上，十五岁的她簪花绿鬓、十七岁的昭阳一身红嫁衣、二十五岁的陆鉴谙戎装凌厉。光影流转，最后剩下的是满目空茫的皇帝、固步自封的她。

视线逐渐茫然，云影的唇角弯了弯。她向陆鉴谙提出了这些年来的第一个要求——准她离宫。她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离开皇宫的，不会离开陆鉴谙，直到她终于知道这里不是她的归宿。

云影已经三十五岁了，不算老，却也不再年轻，宫中的二十年锁住了她的青春，也锁住了她的心。她请求离宫，不是为了消除他的顾忌，而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未来。

她是在太子冠礼之后走的，马车载着她一个人驶向远方。

在那面古镜里，她看到了陆鉴谙的心，那里面全是昭阳的身影，她也看到了自己的心，那里面全是无妄的执念。人可半生执迷，却万万不可一生不悟。

车辚辚，马萧萧，云影没有回头。

注：

照胆镜，典出东晋葛洪《西京杂记》：高祖初入咸阳宫，周行库府，金玉珍宝，不可称言……有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表里有明，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以手扪心而来，则见肠胃五脏，历然无碍。人有疾病在内，则掩心而照之，则知病之所在。又女子有邪心，则胆张心动。秦始皇常以照宫人，胆张心动者则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