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米儿无论如何都想要个粉红书包。
说是“无论如何”,其实也没有那么想要。只是到了九岁的这个年龄,女孩子都或多或少有了爱美的意识。粉红色,在孩子眼里就如草是绿的,天是蓝的一样,就是女孩子的颜色:粉红色的衣服啊,粉红色的发箍啊,更别提背在背后的书包了。
马米儿上的是镇上的学校,自家的村里是没有学校的。因为是镇上的学校,所以很多女孩子都已经有了自己的粉红书包,在上面印着迪士尼的白雪公主或是灰姑娘,一摇一晃的,就好像自己也成了天使或者公主。
之所以说马米儿不是那么想要,只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想着变美,家里毕竟不富裕,家住农村,只有那么几块地,全由娘一人操办,而爹常年在外打工,也只有过年才可以看到他的身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即使穿的衣服都是亲戚送的旧衣服,但好歹也能穿的出手。但是书包就不一样了,用的还是爹用剩的军绿色帆布包,而爹也是捡别人不用的来用的,改朝换代般的流传,不知道流传到马米儿手上是多少代主人了。
马米儿虽然懂事,但是到了这个年纪,也开始树立自己的三观与自尊。这包确实是拿不出手了,她确实是整个班中最穷的人了,在这个还未以内在为评判标准的孩童时期,她也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孩子们的排挤。
这里还想为读者讲讲马米儿的另一个故事。马米儿向来是喜欢自己的名字的,米儿。米,是中国人的灵魂之一,而庄稼人给自己的女儿取名为米,更是一种对丰收的期望。马米儿喜欢这个名字,身为农家的女儿,对于这个名字更是钟意。但马米儿也素来讨厌这个名字,马米儿。米儿单独来听,是多么可爱又含蓄的名字啊,叫起来也是十分的顺口。但加上马字之后,就变得有些拗口,更有些土气。在英语不标准的英语老师读妈咪读成马米儿的时候,全班都齐刷刷看向马米儿,随后便是全班的哄堂大笑。马米儿也笑了,“是的嘛!这名字确实是很蠢嘛!”她心想。
自此妈咪好像也就成了马米儿的一个外号,马米儿也没有拒绝,也就这么慢慢的答应了。
我们的马米儿就是这么独特,为了得到这个粉红书包,她早就想好了一切。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行动。
家里的财政大权都是爹来掌控,所以这事不由爹来拍板怕是不行的,但是家中贫寒,爹长年在外打工,过年回来置办置办年货,钱就花的差不多了,又怎会掏出百八十块来买无关痛痒的粉红书包呢?
所以只靠爹是没用的,马米尔这么想。
那么靠谁呢?只能靠娘,靠爷爷奶奶了。马米尔知道天下没有白来的午餐,所以她开始拼尽全力,开始疯狂的在家里做着家务,喂鸡喂狗,割麦收稻,能帮的活她都干了。她并没有明说自己想要什么,但是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粉色的书包。
或许是她的愿望太过强烈,也或许是她真的努力,娘和爷爷奶奶止不住地夸她懂事了,知道为家里分担了。
差不多了,就等爹回来了。马米尔在心中暗喜。
爹回来的那天,是农村孩子最爱的那一天——除夕。马米尔早早的就和娘在村口等着,风很冷,马米尔和娘却还是痴痴的等,等着那隆隆的火车声和那浑厚的叫喊声。
听到爹的呼唤声时,已经快晌午了。“爹又黑了不少,在工地打工那么累人么?”马米尔这样想。
眼前这浑身古铜色皮肤的汉子笑着从拖拉机上卸下一包又一包的年货,马米尔左望右望,也没有发现新书包。
“这可当然了!”马米尔心想:“我还没提这事呢!”没提的事,爹又如何知道呢?
帮着娘张罗张罗年夜饭,天就慢慢暗下来了。马米儿朝远处望去,各家亮起灯火,从远处望去,星星点点,像是苍茫黑幕下闪烁的眼睛。
说是年夜饭,实际上也就吃一顿饺子,擀皮,和馅,再包饺子,家里的男人当起了甩手掌柜,女人们边聊天边弄,处处洋溢着幸福的气息。
马米儿在娘旁边打打下手,不时地往爹那边去看。爹却在和爷爷说话,不往她这看。
“今年庄稼还好吗?收成咋样?”爹边剥花生便问着爷爷。爷爷正抽着旱烟, 露出快掉的牙齿笑道,“今年可多亏米儿了,哈哈哈哈。”
“米儿?”爹对着米儿的方向一瞥,“她也帮忙家里的农活了?”
“可不是吗?天不亮就起来喂猪喂鸡可是常有的事哩!”爷爷吐出一口烟,把整个屋子都吹得朦胧起来。
“是吗?”爹轻笑着,没有再说下去。
马米儿显然听到了长辈们的对话,心中窃喜,“总算让爹爹知道了,这下我努力的一切就有结果了。”
但她也有点小失望,爹并没有接着说下去,他是不并没有放在心上呢?
当娘把饺子端上来的时候,全家人早就坐在八仙桌旁等待多时了。热腾腾的饺子在盆里翻滚着,像是一条条海豚翻腾于金黄的大海上。
爹和爷爷掏出爹新买回来的陈酒,两个人一口酒,一口饺子,两个人一直吃到面红耳赤,一直吃到酒瓶子底朝天。
“是时候提了。”马米儿这么对自己说。
“爹。”她亲声呼唤爹爹。
“怎么了?”爹回过头,满面的红光。
“我想要一个粉红色的书包,我的包……太旧了。”她怯生生地这么跟爹说话。
“哼!女孩子家的,能念书就不错了,要什么书包。”爹回过头,继续吃着。
“啊!我早该想到的!”她脑子里一下子空了,伴随着爹爹的话音落下,所有的思绪,过去几个月所有的努力,便通通化作一缕穿堂风,从脑海里慢慢飘走。
“孩子她爹!”娘一下子板了脸,“米儿帮了家里那么多忙,邻里邻居都夸她懂事,过年了买个礼物又怎么了!你凶她干嘛!”
“有什么好买的,一个丫头片子!”爹拍着桌子,站起身来。
“坐下!”从开始就沉默的爷爷发话了,“米儿做了这么多,就一个小书包,你有啥不满意的?”爷爷也冷眼看着爹。
爹涨的脸更红了,默默坐下身子,“我买,我下次回来便会带回来。”然后就陷入了沉默,再也不说话了。
除夕夜的和睦气氛一下子,被搅得七零八落,整个家都被一种谜样的寂静所掩盖。
但我们的马米儿注定是今晚最高兴的那一个,她长久以来所期待的一切,终于要在不久的未来实现了。她怎能不心怀欢喜?
爹在第二天的初一就走了,他只能在家里待短短的一天,便得回到他自己的工地上。下次回来好像得到清明了,也就是说,不到四个月,她就可以获得属于她自己的粉红色书包。
她走路生风,踏在乡间小路上也充满了力量。就算再遇到其他孩子们有意无意的嘲笑的时候,她也无所谓了。
“我马上也会有新书包了!”她想着“我马上也就和你们一样了!”
她坚信着这一点,心里便不再那么孤独了。
四月五日,小雨。
我喜欢雨天。
雨天的夜晚发紫,透红。不显黑暗,不透辉煌。
正如有些话可以脱口而出,有些话卡在喉咙。
比谁都在乎的。
比谁都不在乎的。
忽明忽暗。
她在日记本里写下这些话后,便静静地等着爹爹的回来。
可是爹没回来。
“娘,爹不回来了吗?”她跑过去问娘。
娘笑了笑,什么都没说。把手中张罗的晚饭暂时搁置下来,轻轻地抱着米儿,依旧什么都没说。
她想不明白,便出去,便到街口去等爹爹。
“会不会是因为我要书包,爹爹生气了就这么走了呢?”
“会不会因为我做的不够好,爹爹失望了呢?
“会不会是我耍的小聪明被爹察觉了呢?”
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不要书包了,爹爹回来啊!
她问着自己,走着走着,便跑在乡间的路上。越下越大,踩着泥水,跳过水洼,她就这么一直跑着,直到跑到自己精疲力竭,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便知道自己生病了,全身暖暖和和的,但就是没有力气了,想东西也想不清楚了。
她望着天花板,意识到自己被带回了家,一旁的娘就这么趴在床头,轻轻睡着。
“娘,渴。”她微微地喊着娘,娘睁开眼,“你在雨里跑那么远,跑生病了吧!”娘轻轻撩起湿润的发丝,“我给你熬了姜汤,你喝完再睡。”
“娘,我爹呢?我爹回来了吗?”
娘盛汤的手停顿了,“你爹……你爹不会回来了。”
“是不是因为我那书包的原因!娘,我错了!我再也不这样了!”她大哭着,眼泪断了线地往下掉。
“怎么会是你的错误呢?孩子。爹爹要去更远的远方了。”娘擦干她的眼泪。
我等着爹,我等着那个粉红色的书包,她带着这样的想法昏睡过去。
爹再也没有回来。
即使她天天放学都去村口等候,也再也没看到那个拖拉机的隆隆声和爹的呼唤声。
两年后,她也有了粉红色的书包,是别的亲戚送给她的,但是她却把这书包压在了箱底,她依然等的,是那个独一无二的,爹爹亲手送给她的粉红色书包。
她依然等着爹的回来。
可这等待,真的很磨人呢。
我想你了,爹爹。